第55章 白色幕布

趙宅,一頓豐盛的晚飯結束。

趙英博乏味地走出家門,呼吸時結出一團白霧。

“有車不坐,你什麽毛病。”他拉高衣服毛領,抱怨道,“這麽冷的天。”

衛意走在他前面,沒有說話。

林明心喊衛意到家裏吃晚飯,飯後讓趙英博送人回去。趙英博本來準備去開車,誰知衛意說想走回家,然後也不管趙英博一頭霧水,徑自走了。

兩人走在行人稀少的路邊,趙英博吸了吸鼻子,雙手插在口袋裏,說:“從這兒走回西郊路要一個小時,你确定走回去?”

衛意慢吞吞在前面走着,過了一會兒,悶悶地說:“我一個人走,你回去吧。”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羽絨外套,寬大的帽子帶着絨邊,将大半個後腦勺都擋住。外套有些大了,袖子只露出一點手指。他只穿一條薄薄的牛仔褲,低幫運動鞋,一小截雪白的腳腕露在外面。

趙英博被他噎得沒話說:“靠,要不是奶奶非要我送你,誰想陪你。”

衛意沒理他。

兩人走了大段路,趙英博看着衛意的背影,終于反應過來:“怎麽了你,發什麽愁啊。”

衛意低着頭踢路上的石子,趙英博見他這樣,随口猜道:“被甩了?”

衛意腳步一頓,看了趙英博一眼。

“真被甩了?”趙英博一臉震驚,“你還真在談戀愛啊?”

“沒有在談戀愛。”衛意低聲說,末了自言自語,“雖然我以為在談戀愛。”

趙英博聽他這麽一說,明白過來:“碰着渣女了吧。就你這傻乎乎的,被玩弄身心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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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直戳人心窩,衛意本就心情不好,被他堵得一時火氣,瞪他一眼:“才不是渣女!”

“你丫……”趙英博一被兇就下意識要跳腳,然而一看衛意的表情,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沖我發什麽火啊。”

接着衛意甩下一句:“是渣男!”

趙英博:“??”

他扔下這個炸彈就繼續往前走,完全不管趙英博一臉二十年純正直男人生觀瞬間被颠覆的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趙英博才緩過來:“你喜歡男的?”

衛意沒理他,他繼續震驚:“你被男的甩了?”

“不關你的事。”衛意終于忍無可忍,攥着拳頭怒道:“你回去,不要煩我。”

趙英博看到他眼裏的傷心,閉上了嘴。

衛意轉身快步往前走,趙英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消化掉這劈頭蓋臉砸下來的一個事實,他幾步追上去,轉頭看了眼衛意,見人皺眉抿嘴沉默着,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分了就分了呗,再找個不就行了。”趙英博硬着頭皮說,“你要是覺得被騙了,大不了我找人把他揍一頓。”

衛意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我不想和他分開。”

聲音裏帶一點委屈。

“你……”趙英博一臉恨鐵不成鋼,“你也是個男的,能不能争氣點啊,被人甩了還要往上貼,你這樣他反而更不拿你當回事。”

衛意咬牙:“我不争氣,我就想要他。”

趙英博被他堵得無語,好一會兒才煩躁開口:“随便你。”

到西郊路後,趙英博沒打算進小區,就站在門口對衛意說:“那我走了。”

衛意點頭,然後看了趙英博一眼,說:“謝謝你送我回家,這麽晚了,你打車回去吧。”

“不用你管。”趙英博說着轉身,沒走出幾步,還是忍不住轉回來,說:“你不是準備回K國了嗎?就算他沒甩你,你們也是要分開的,異地戀就沒一個能成的。你不如早點回去,那邊金發碧眼的洋人那麽多,你想找個男朋友還不容易?”

衛意:“……你走吧,再見。”

趙英博無所謂地一聳肩,走了。

天上開始下起小雪。

衛意走在昏黃的路燈下,眼前飄過星星點點的白粒。他擡起頭,看着夜空上落下的雪花。

他看了一會兒,低下頭繼續往前走。

冬天夜晚的小區空無一人,衛意慢吞吞數着步子,一直到走進後院。

草坪邊停着一輛黑色轎車。

衛意過去的時候,轎車的車門打開,然後“砰”的一聲關上。

衛意聽見聲音,擡頭看過去,這一眼就愣住了。

車邊的男人個子很高,厚重大衣下一絲不茍地穿着規整的西裝套,黑色皮鞋锃亮光潔。他的五官極為俊美,濃眉,高鼻,眼窩深邃得像月下海洋,纖長睫毛下生着一雙寶石般的深綠色眼睛。

“……克裏斯。”衛意怔怔念出男人的名字。

喬安娜站在男人身後,沖衛意一笑:“威廉,好久不見。”

克裏斯依舊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毫無情緒地看着衛意,開口時聲音醇厚悅耳,說的話卻十分不動聽:“還要我親自來請你回家是嗎,威廉·埃文斯?”

衛意顯然還沒反應過來,喬安娜忙在一旁說:“威廉,克裏斯來接你回家了。音樂會的演出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本還在K國等着您回去呢。”

“我……”衛意看了看喬安娜,又看着克裏斯,露出無措的表情,“等晚一些可以嗎?再過一段時間,我會自己買機票……”

“威廉·埃文斯。”克裏斯終于露出極為不耐煩的表情,“我飛了上千公裏從K國到這裏來,你還覺得我是來和你玩舅侄情深的?今晚你就和我回去!”

衛意握緊拳頭:“克裏斯,你願意接我回家,我很高興。但是你不能不顧我的意願,我說了我會回去的,只是不是現在,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

克裏斯冷冷看着他,深綠色眼珠像冷感的無機質晶體。小雪逐漸變大,在二人之間簌簌落下。

一陣沉默後,克裏斯忽然開口:“行,那你上去吧。”

衛意一怔,看向克裏斯,不明白他怎麽又松了口。

克裏斯卻面無表情地說:“我不知道你究竟對那種給小狗住的破地方有什麽留念,但是我可以給你個機會上去看看。”

“——看看你那一無所有的‘家’。”

衛意茫然與他對視片刻,接着臉色蒼白地後退一步,轉身往家樓下跑。

喬安娜看着衛意離開的背影,表情複雜地看了克裏斯一眼:“克裏斯,這樣做是不是太……”

克裏斯漠然打斷她:“他和海倫一樣,什麽都不懂,只知道沉浸在自己幼稚幻想的世界裏。想要把他帶回去,只能采取這種強制手段。”

喬安娜只好不再說話。

衛意跑上二樓,拿鑰匙的手指有些微微發抖。他拉開門,家裏一片黑暗。衛意卻借着樓道裏微弱的光,看到玄關處原本放了鞋的地方全空了。

心髒一沉。衛意摸上牆上的開關,“咔噠”一聲按下。

客廳的燈亮起,照亮他空無一物的家,還有坐在沙發上的,安靜宛如一座雕像的陳紀鋒。

衛意急促喘息着。他的手指抖得越來越厲害,鑰匙掉在地上,摔出空空的聲響。

陳紀鋒轉頭看他,慢慢站起身,朝他走過來。

衛意又着急按開廚房的燈,裏面所有的家具和物件全都沒了,他一年前和陳紀鋒一起買的所有鍋碗瓢盆,收納盒,牙刷,牙膏,洗漱用品,玄關的鞋,客廳的沙發布,枕頭,茶幾上的臺燈,花瓶,曲譜,餐桌上的水杯,桌布。

就連他的鋼琴,所有一切,全部搬空。

“東西呢。”衛意抖着嗓音,“家裏的東西呢?”

陳紀鋒走過來,衛意卻推開他,要去看自己的卧室,陳紀鋒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回到自己面前。

“都給你清理好了。”陳紀鋒攥着他不放,低聲說,“行李放在你舅舅的車裏,其他不需要你帶回去的東西都扔了。”

衛意驀然推開陳紀鋒的胸口,“我沒有說要扔!”

陳紀鋒站着不動讓他推,“回去以後,那些東西你家裏都有,不用帶在身上。”

“我沒有說要走,你憑什麽幫我收拾行李?憑什麽丢掉我的東西?”衛意用力掙紮,聲音染上憤怒,“我把家裏的鑰匙給你,不是讓你趕我出去的!”

他像只幼小無助的小獅子一樣徒勞發怒:“我說了我還不想走,為什麽連你都不聽我說話?你們都不問我的意見,說走就走,說不要我就不要我,為什麽我就要被你們丢來丢去?!”

“衛意。”陳紀鋒心痛得幾乎咬碎牙槽,他忍耐着抓住衛意的手腕,把拼命掙紮的小孩按在門上,一字一句對他說,“衛意,你聽我說,你回去以後,繼續好好彈鋼琴,現在你不害怕鏡頭了,可以參加很多演出,你會變得很有名,大家都會喜歡聽你彈琴,你會成為和你的外婆一樣優秀的鋼琴家。你乖乖和舅舅回家,好好生活,好嗎?”

“我不想變得很有名,不想參加演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衛意終于落下眼淚,怒火和悲傷令他的眼眶臉頰都變得通紅,“一個人彈琴有什麽意義?你不要我,我怎麽好好生活?”

陳紀鋒撫掉衛意臉上的淚水,指尖沾上的眼淚卻越來越多。他克制着呼吸,哄着小孩,“你不會一個人的,你會認識很多朋友,你這麽優秀,他們都會很喜歡你。”

衛意哭着抱住陳紀鋒,哽咽道:“我不要他們喜歡我,我只要你喜歡我,哥哥,別趕我走好不好,你把東西都拿回來,我們還像以前一樣……”

陳紀鋒深深呼吸,抓着衛意的手臂,把人從懷裏扯了出來。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鑰匙放進自己的口袋裏,然後打開衛意身後的門,拉着人走了出去。

“我不……我不走……”衛意踉踉跄跄被陳紀鋒拖着下樓梯,他推着陳紀鋒的胳膊,“我不走,哥哥,不要……我不下去……”

陳紀鋒拽着衛意一路下到一摟,站定在出口,把衛意扯到自己面前。

“衛意,我和你說最後一次。”陳紀鋒盯着哭得滿臉淚水的衛意,語氣帶着狠意,“我們不會在一起,你再喜歡也沒用,因為我不喜歡,明白嗎?”

黑暗裏,兩人都呼吸急促,白氣不斷蒸騰,飛散空中。

衛意怔怔擡頭看着陳紀鋒,“可是你親了我,你還來看我的演出,你對我那麽好,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你明明承認了……”

他抓着陳紀鋒的衣服,像是個站在萬丈懸崖邊瑟瑟發抖的旅人,請求陳紀鋒伸手把他拽回安全的平地。

可陳紀鋒只是任他拽着自己的衣角,英俊的面容半隐于黑暗,模糊了他臉上的神色。

他平靜低緩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樓道裏響起,“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嗎,衛意?”

衛意僵住身體。

“你是年輕,無畏,漂亮。”陳紀鋒在昏暗的光線中對衛意落下最後一道判決,“但是不要再一頭熱了。”

陳紀鋒牽着衛意走出來的時候,一直站在車邊等待的喬安娜微微站直了身體。

“威廉……”她剛剛迎上前,卻在看見失魂落魄一臉淚痕的衛意時止住了聲音。

克裏斯已經坐進車裏,他透過車窗看了衛意一眼,什麽都沒說地回過了頭。

喬安娜看向陳紀鋒:“陳先生,謝謝您。”

接着她走到一旁拉開後座的車門,小心看了衛意一眼:“威廉,上車吧。”

衛意沒有動,陳紀鋒就拉着他到車門旁邊,衛意沒有站穩,絆了一下。

陳紀鋒松開他,雙手放進大衣口袋,對他說:“進去吧。”

衛意好像剛剛魂魄附體一般,擡起頭茫然看着陳紀鋒。

居民樓灰白的水泥外牆上懸着老舊的照燈。燈泡發出白色的光暈,照亮每一粒安靜飄過的細微雪粒。

“陳紀鋒。”衛意喃喃他的名字,輕聲問:“你早就和舅舅聯系好了,要把我送回去?”

陳紀鋒說:“是。”

“你早就想趕我走了嗎?”衛意怔怔看着陳紀鋒,聲音散進雪中,“我還是讓你困擾了,對嗎?”

陳紀鋒也看着衛意,只說了一個字:“對。”

他眼睜睜看着那雙眼睛裏的綠意一黯。

喬安娜輕輕搭上衛意的肩膀,“威廉,再不走就趕不上飛機了。”

衛意卻始終盯着陳紀鋒,聲音發着抖:“如果我讓你困擾了,我可以不纏着你,我不天天和你發消息了,我不煩你,哥哥,這樣可以嗎?這樣你可以不趕我走嗎?”

喬安娜不忍道,“威廉……”

陳紀鋒避開他的目光,後退一步,然後轉過身,走了。

他的背影沉默果決,好像在告訴衛意,不可以,全都不可以。

因為不喜歡。

“哥……”衛意一下子被抽空所有力氣,他本能想要追上去,“哥哥!”

“威廉,別這樣。”喬安娜按住衛意的肩膀,輕柔卻不容抗拒地把他往車裏推,“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就好了,沒事了,別哭。”

車門“砰”的一聲關上。

雪重新拉下一道冰冷默然的白色幕布,将一切殘餘的聲音和畫面徹底隔絕。

連着所有記憶一同倉促中斷,抛向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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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分開了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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