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澤楷第三次見到葉修,是在2022年冬日傍晚的北京。縱使下了決心,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去診治霧霾問題,過了這麽多年,情況也只是有稍許好轉,這個國家的首都依舊被一層霧霾覆蓋。然而在今日,這層霾卻籠罩不上人們的心頭。

路口穿着志願者服裝的姑娘熱情地微笑着,為問路的外國人用流利的英語講明了去場館的道路。街上的行人都步履匆匆,似乎都在往家中趕去,只為守候在電視機前。商店的玻璃門上都貼着一只只托着五環的憨态可掬的吉祥物,讓人一眼就能看明白主題。

北京冬奧會的開幕儀式就在今晚。雖然這個城市已經舉辦過一次盛大且成功的奧運會,可人們對于馬上就要開始的冬季奧運會依舊興致高昂,整座城市都更加鮮活了起來。

無論何時,人類愛熱鬧這一點都不會有絲毫的變化。

站在人行道上的周澤楷掃了一眼手表。

還有兩個半小時,是他來早了。

他決定去買瓶飲料。

街對面有家超市,只是天橋距離太遠,所以雖然選擇少了點,周澤楷還是選擇了十幾米開外角落裏的一臺自動販賣機。飲料的綠燈都全部亮着,周澤楷來回看了一圈,從口袋裏抽出一張紙幣塞入,然後點了一罐王老吉——罐子上印着支持北京冬奧會的字眼,又是大紅色的包裝,看起來很是讨喜。

預料中的“哐當”和“乒呤乓啷”聲都沒有響起,周澤楷彎下身推了推那塊活動板,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他直起身,又按了下王老吉的按鈕,這臺機子依舊一片死寂。周澤楷拍了拍它,正打算伸手進風衣口袋掏出音速起子,終于被他聽到了一聲“哐啷”。

他伸手進取貨口來回摸了摸,捏住一個小巧的物件,掏出來一看——

是一枚小巧的鑰匙,和報箱的鑰匙差不多大。

周澤楷退後一步,仔細打量了下這臺機器陳列的商品,驀地明白了過來,繞到旁邊一看——這臺機子并沒有緊貼着牆,相反還空出了不少位置,可以讓一名成年人輕易走進去,只是利用了視覺的盲點讓人忽視這個小通道。他沒有過多猶豫就鑽進了這個縫隙。

自動售貨機背面上鎖眼的位置太過醒目,周澤楷用兩根手指捏住鑰匙,插進去,擰了半圈。還未等他伸手去推,背面這塊板子就像一扇門一樣自己向裏面滑去。才打開一半,一瓶王老吉便朝臉飛來,周澤楷擡手接住,就聽見了一連串硬幣相撞發出的脆耳聲響。

靠着駕駛臺的葉修抛着硬幣,叼着煙沖門口的男人挑眉:“找零還要不要?”

周澤楷笑着腳踝一勾把門關上:“小費。”

葉修從善如流把錢往兜裏一塞,上下打量了一下周澤楷,立刻敏銳地問道:“變化不小啊,離我們上次見面過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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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說完拉開拉環,喝了一口。

時間領主計算年齡完全靠度過的時間來算,對于他們來說日歷的作用不過是提供坐标。距離上次遇見葉修,獨屬于周澤楷自己的鐘已經走過了七百三十二天,在這段時間裏,他不僅率兵從桑塔人的攻擊下拯救了三顆三級文明星球,還去了數個著名的歷史節點游玩,并在鑽石星小住了一個月。

葉修動作誇張地聳了聳肩:“我剛和你說‘拜拜’才五分鐘呢,你真慘,快想死我了吧。”

周澤楷笑笑。

想死葉修倒不至于,不過确實應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葉修所說的,生活中總要有些驚喜——當知曉了自己有一位時間線混亂的未來戀人之後,周澤楷确實有些期待。期待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哪個地方,這個神秘的男人會再度出現,用這慵懶的嗓音說着話,然後在自己毫無準備的時候吻上來。

說起來……有位上千歲的老前輩就與他的戀人的時間軸如一團亂麻,這導致他們每次見面都要對照一下彼此的日記,來判斷這次遇到的愛人已經走到了哪個時間點。縱使經常要一口老血哽在胸,這樣混亂操心的生活也不妨為一種時間領主的浪漫,周澤楷覺得自己效仿一番,送本日記給葉修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注1)

“你也是來看流星雨的?”葉修從駕駛臺那頭拖出了一臺天文望遠鏡,這玩意兒太大,葉修的動作有點吃力。

周澤楷愣了一下:“……流星?”

“是啊,五百年一次的流星雨,跟不跟我去天壇?”

周澤楷恍然大悟:“去年?”

還在“哼哧哼哧”的葉修身體一僵,撒開手,臉貼到顯示屏上自習看了看,瞬間洩氣:“還真是去年,又停錯時間了。”他憤憤地在顯示屏邊框上用食指直接敲了敲,“喂君莫笑同志啊,你這樣是不行的。每次我要去哪裏你非得給我搞錯點什麽,時間錯也就罷了,上次我要去看哈姆雷特的話劇,你非把我送到電影院去看哈利波特。太妃糖吃膩了不成?這次要什麽糖?牛軋糖嗎?”

周澤楷:“……”感覺兩臺塔迪斯在一起就會出現鹹甜大戰了呢。

塔迪斯沒有任何反應,葉修也只能靈活機動:“好吧小周,我和你去看冬奧會,今天是開幕式?”

周澤楷點頭。

“那我去換身衣服。祖國體育事業要支持一下,哥得穿得正式些!”葉修往裏面走去。

“……鑰匙?”還捏着那枚小小的鑰匙,周澤楷猶疑了一下。

葉修扭過頭來,深深地看了周澤楷一眼,然後噙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都是我男朋友了,這個還問?”

周澤楷思考了一秒鐘,最終還是将這枚鑰匙挂在了自己塔迪斯的鑰匙上。兩把鑰匙,一大一小,制式不同。科技感十足的車鑰匙與傳統簡單的彈簧鎖,它們随着手指的擺動輕輕磕在一起,卻顯得分外和諧。塔迪斯的鑰匙不會輕易給人,可他們彼此交換了鑰匙,這簡直就像……定情信物一樣。

周澤楷莫名就覺得心頭有小鼓在敲,沒怎麽用力,卻讓他不容忽視。

第一次進葉修的塔迪斯就從客人變成主人,周澤楷倒也不扭捏,喝完了飲料,立刻就打量起了這架被葉修稱為“君莫笑”的塔迪斯。有些時間領主會給自己摯愛的塔迪斯取昵稱,可像“君莫笑”這種一本正經的名字,确實少。說起來,上次葉修也稱呼周澤楷的塔迪斯為“一槍穿雲”。

對比起周澤楷的最新款,這架……嗯,君莫笑的型號舊了至少五代,操作方式更為原始,也更難駕馭。舊型號的塔迪斯最多時需要六人共同駕駛,獨自旅行的話,必然手忙腳亂,會飛錯地方倒也不意外。

這種堪稱“原始”的塔迪斯讓周澤楷覺得分外新鮮,他忍不住圍着駕駛臺轉了兩圈,仔細看着上面那些奇形怪狀的按鈕和扳手。雖然沒有飛過它,可周澤楷卻本能地知道如何駕駛,對于時間領主而言,這就像學會了騎馬之後,無論什麽品種的馬,都能跨上去揮動缰繩一般自如。

駕駛臺上還有幾張剝開的糖紙,正是葉修剛剛提及的太妃糖,周澤楷把它們塞進了手中的空罐子,打算待會兒一起扔。在認識葉修之前,周澤楷從不知道塔迪斯居然還會吃東西,而且還有中意的口味。或許,只有搭載葉修的塔迪斯才會需要這樣額外的安撫?想起自家那一搭葉修就要吃鹽的塔迪斯,讓他更覺得塔迪斯是活生生的,周澤楷難免對君莫笑更生出幾分親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操作臺,打了聲招呼。

“你好。”

“嗯。”

突如其來的應答吓了周澤楷一跳,他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是葉修的聲音,可是竟是從面前這駕駛臺的擴音器裏傳出的。還沒等周澤楷猜測一二,葉修的聲音就繼續響了起來。

“那個時候,我就在那裏。”

這是……錄音?

“曾經對于我來說,雖然會感覺到痛心與憤怒,可它畢竟是一段遙不可及的歷史。”

周澤楷觀察起操作臺,看是不是錄音被自己無心間開了。

“只有冰冷的日期和數字,還有那個——”

周澤楷伸手按熄了那個不斷閃着紅光的按鈕,松了口氣。雖然并不是他有意開啓,可對于這種隐私方面的問題,周澤楷并沒有想要探尋的意圖。如果是文字資料什麽的,他可以移開視線避而不看。可面對錄音,他卻無法将自己的聽力完全封閉。能順利關掉,周澤楷自然覺得安心。

葉修換衣服很快,沒一會兒就人模狗樣地出來了。周澤楷見過穿着T恤牛仔褲的他,也見過歐風盛裝的他,這會兒見穿着休閑西裝的葉修出來了,雖然覺得葉修這懶洋洋的樣子還是T恤衫大褲衩更适合,卻也不顯得突兀,還頗有幾分帥氣。

見周澤楷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葉修理了理袖口,挑眉問:“怎麽,我太帥,看呆了?”

“衣服……”

“嗯?”

話在周澤楷舌尖轉了一圈,吐出口卻變了個樣兒:“真多。”

葉修那意味深長的表情又出現了:“那你得和那位給我買衣服的人說去,我可是喜歡一身便裝玩轉所有時空的,他非給我訂做一堆,單獨在君莫笑裏給我整了個衣帽間出來。”

周澤楷條件反射地問了:“誰?”

葉修臉上的笑意更深:“你說呢?”

周澤楷眼神游移了一下——這種為自己還沒做過的事情背黑鍋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現在還早,先吃飯?這附近就有家不錯的。”葉修如此提議,拿起了搭載扶手上的大衣。

見對方主動岔開了話題,周澤楷當然樂意順着葉修給的臺階下,迅速地點頭同意。可等走在去餐館的路上的時候,周澤楷卻又突然後悔了自己的點頭,只因為——

氣氛,不太對。

之前兩次見面,無論是偷了玉玺被追殺,還是面對“整容”過的哭泣天使,節奏都太快,讓周澤楷沒有機會去思考該如何與葉修相處。眼下沒有一個主題,葉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周澤楷只能發出幾聲“嗯”來應和。當然,這都不是關鍵,周澤楷覺得氣氛不對是因為,他隐約察覺到對方并不怎麽開心。

明明還是笑着,還是說着一些風趣的話,可周澤楷就是能夠察覺到裏面的些許不和諧。仿佛錄制的歌曲中夾雜了電流聲,壓不過主旋律,卻讓人本能地不适。

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難道上次見面的時候,葉修和未來的自己吵架了?未來的自己到底和葉修是怎麽相處的?那個時候的自己究竟多大了?應該會更成熟一些吧……

周澤楷還在走神,突然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且不是那種對陌生人好奇的打量,帶着不容忽視的針對性。長期的參戰讓他對視線格外敏感,立刻凝了目光想鎖定目标,卻發現葉修已然一個錯身站在了自己跟前,渾身緊繃着,端着一副保護者的姿态。可沒過一秒,周澤楷又見葉修的身體放松了下來,随機就是一聲咕哝:“都忘了這會兒這已經是大眼的地盤了,啧啧……”

視線的來源是兩個穿着墨綠色軍大衣的少年,臉龐都很顯稚嫩,大概是十七八的年紀,神情很是激動,徑直地向他們小跑了過來,于三步外鞋跟“啪”地一碰,就一同挺直腰杆子敬了個軍禮,整齊劃一地喊:“葉修前輩!周澤楷前輩!”

周澤楷看了看左邊那少年,有點眼熟。

出乎周澤楷意料的,葉修行軍禮的動作也很标準、利落。可當他把手放下,就又是那一副施施然的模樣:“一帆小高啊,別告訴我這個點兒的,還有什麽幺蛾子要處理啊,你們不應該早就把帝都圍成了個鐵桶了嗎?還有,如果我沒記錯,你們還沒正式加入吧?”

聽葉修一喊,周澤楷就想了起來——左邊那少年是喬一帆,就是杭州榮耀分部那位,只是眼前的他年紀還小,身形都沒長開,也還沒磨練出那份自信與從容。

“是的,現在我們還在訓練營,今天休假。只是剛剛接到了部長的通知,讓我們順便給前輩您帶句話。”喬一帆身邊那高姓少年緊張地開口,下意識瞟了眼攝像頭。

“他可以直接聯系我的。”

喬一帆有點尴尬地答道:“呃……前輩沒有手機。”

“怪我咯?”葉修聳肩,“我還真不會時間領主那種無論任何空間時間都能通訊的技術。”

兩個少年表情糾結地瞅了眼周澤楷。

周澤楷:“……”難道得怪我?

“小周,店就在前面,左拐後第三家。你先去訂個包間點菜,記得點我愛吃的。”

對于被支開這點周澤楷并不意外,雖然榮耀對自己很尊敬……嗯,應該是未來的自己,可無論如何他也不是人類。

只是……他真的不知道葉修愛吃什麽啊。

皺眉思考着葉修可能喜歡的口味的周澤楷,在路口拐彎的之前,都沒想到過,答案竟然會直接送上門來,而且是以如此簡單粗暴的方式——

“……”

“……”

不同穿着,一樣面孔的兩個男人,站在拐彎處呆呆互望。

“你——”

兩人同時開口,然後都瞬間啞聲。

這是周澤楷第一次看見未來的自己。每個時間領主都想象過的,未來的自己。如此一致,卻又……如此不同。

那張臉沒有絲毫改變,甚至連身材都與現在的自己別無二致,仿佛是被儀器設定了精細的數據,只能永遠按照這個模式運行。唯有有那雙眼睛,能讓周澤楷清清楚楚地認識到時間的流逝——那雙眸子裏盛滿了歲月的河水,将自己瞬間傾覆,剝奪了所有獲取氧氣的渠道。

周澤楷心中自然有很多想問,可先開口的是對方。

這個年長的男人在發現了周澤楷之後,愣怔了一下後就四下看了看,問道:“……2022?”

周澤楷輕擰着眉,颔首——對方竟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時何地一般。

得到了周澤楷的答複,對方垂頭開始了思索。周澤楷發現自己對于未來的——不知道已經多少歲,只知道是尚未重生的自己可以算得上一無所知。他一點也看不清對方眼中的情緒,卻知道對方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因為在下一刻,這個沉思的男人就張開口,緩慢且清晰,仿佛生怕自己聽一次記不下來般,念了十幾個菜名。最後又像是擔心周澤楷不明白一般,頓了頓,還刻意補充道:“他愛吃的。”

周澤楷怔然。

迎上周澤楷年輕的雙眼,這個男人眼中的情緒依舊讓人無法探究。他對着周澤楷點了下頭,便像是逃避什麽一般,邁開了步子繞過周澤楷,欲要迅速遠離。

“等等!”周澤楷轉過身來叫住了他,再沒有了一開始的猶豫,開口問道,“葉修,時間?”

男人腳步頓住,站在人行道的邊緣,沒有回頭。

“等。”

步子再次邁開,他的身影消失在人行橫道上擁擠的人群中,可話語卻清晰地鑽入了周澤楷的耳中——

“等你回頭。”

周澤楷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見對方的身影,這才向葉修說的那家餐館走去。

當葉修姍姍來遲,看到這桌菜時,周澤楷發現他眼中那簇柔弱的火苗仿佛猛地一跳,霎時生動了起來。一開始萦繞在葉修周圍那若有若無的霧霾被一掃而空,莫名的,周澤楷心中有一股複雜的情緒在升騰,即使他知曉它太不理智,卻依舊無法将其掐滅。

——葉修對我無比了解,而我卻對他一無所知。

——這不公平。

本想順其自然地和葉修相交,或真按未來的自己所說等一次不知何年何月的回首的周澤楷,突然就有了想要更了解葉修的欲望。如果一定要有個理由的話,大概是……他喜歡看見葉修神采飛揚,眼中閃爍亮光的模樣吧?

只是此時的周澤楷還不知道,葉修眼中那重新燃起的火焰,其實有一個很長的名字,它酸澀且帶着鈍痛,是在心尖上來回的锉刀——

我以為我和你還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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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有位時間線混亂的戀人,暗指11任博士和River。

我記得好像看有人提過所以說一聲,老葉肯定不可能等于river只是借了river和11的時間線相反的設定……其實11和river也不是完全相反而是一團亂麻=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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