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之後,周澤楷去執行了一次長期任務。那個時間點太過關鍵,一旦更改甚至會影響到百億年的宇宙史,嘉利弗雷不僅派出了多達三十名的軍人,還祭出了時間鎖。
那是時間之子們最後的,守衛時間線的手段。
時間鎖顧名思義,它的作用便是鎖定時間,能夠隔絕任何穿梭時間的手段,只要一落鎖,在它規定的年限和地理位置中,發生的一切都不可被改寫,因為再沒有人能進入這段時間、這個地點。由于它極其複雜、難以操縱,其使用權掌控在議會庭中,那些日以繼夜監視着宇宙時間線的智者們手中,只有在極其重要的時間點被惡意更改,嘉利弗雷都不得不背水一戰之時才會被使用。也正是因為有時間鎖的存在,每次被緊急召集,周澤楷才會在第一時間趕到任務地點,否則若是這個任務太過重要,被時間鎖鎖死,晚到的他便成了一個“逃兵”。
正是因此,周澤楷無法像以往那樣,在戰争中途的休息時間去見葉修,他甚至連一封郵件都無法送達。
似乎連思念,都成為了宇宙中最多的真空。
這場戰争是意料之中的艱苦,幾乎是在第一場戰役剛剛打響的時候,一位戰友便犧牲了。她被Dalek同時射中了兩顆心髒,這讓她沒有足夠重生的時間去躲開死神的鐮刀。葬禮非常簡單,一直忠實陪伴她的塔迪斯是最好的棺椁,時間之子們脫下軍帽為她送行,就連以話多聞名的黃少天都異常沉默。
談及死亡,人們總是會恐懼。
可他們需要守護的東西,比死亡還要可怖。
“宇宙早晚要被這群混蛋給整玩完!”黃少天戳着罐頭,嘴上一刻不停,“他們只知道——改變這段歷史那我們之後就能走上宇宙巅峰了!狗屁!就他們這随便搞一下,多少條時間裂縫從這裏橫到那裏了?早晚把他們的歷史都吞了才好呢!”
周澤楷默不作聲地打開自己的罐頭,雖然他同意黃少天的看法,但由于話多和話少天生的不對盤,他只要聽聽就好。
“我覺得我們壓根就不是軍人,我們是修理工,天天就跟在這些人屁股後面縫縫補補的。要是時間線能随便改,我們早動手把他們的母星都炸了,看他們哪來的人來不停的膈應我們啊?宇宙都快破破爛爛了好嗎,我們就是有三頭六臂都修不過來啊!”
聽着黃少天的牢騷話,周澤楷也經不住在心底嘆息。
長久的時間大戰,數不清的時間定點被改變,縱使時間領主們竭力修補,可就如嵌入牆體的釘子一般,拔出後依舊有個深黑的孔洞殘留其上,怎樣都無法撫平——時間也是如此,時間裂縫正是因此而生。
可若是像地球上,穿過中國杭州和英國卡迪夫那樣的,只會帶來或者帶走事物的時間裂縫,那尚且能夠稱得上可控,畢竟這不過是質量的交換。然而宇宙中還有第二種時間裂縫,那是時間領主們都要退避三舍的,時間的黑洞。被這種時間裂縫抓住的事物,将從未存在過,徹徹底底的被從時間與空間的坐标上抹去——假如被吞噬掉的是一個你曾經去游玩過的星球,那麽那次旅游的經歷都會從你的記憶中被剝離。
這些裂縫可能出現在宇宙中的任何地方,而從這些裂縫中逸散而出的能量又會化作可怖的時間風暴,一旦被風暴撕碎,碎片将随着裂縫被分散到任意時空、任意地點。
而一個宇宙能夠承載的裂縫數量,總歸是有限的。沒人知道那個臨界點在哪裏,又會在何時爆發出來,然後波及到所有時空。但至少此時、此刻,他們都還在,這說明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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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沒辦法啊……”另一位時間領主搭了話,“我們總是要保護宇宙的。”
“這話要是被智者聽見了,肯定要說你傻。”黃少天晃了晃手中的叉子,“上次我和周澤楷一起升中校的時候,他就和我們說了這個問題了,叫我們不要把現在的工作想得多偉大,我們這麽做說白了就是為了自己。”
周澤楷送到嘴邊的叉子頓住了,黃少天的話讓他想起了那次,晉升儀式完成之後,那位老者用一雙仿佛能看到時間盡頭的蒼老眼睛凝望了過來,說着無比睿智的話語——
“保護宇宙?不孩子們,你們怎麽會有這樣可笑的想法呢?宇宙不需要我們保護,當裂縫吞噬了一切,所有的星星都消失無蹤,一切被壓縮到原點,便會誕生一場新的爆炸。待到那時,無數的星系會随着宇宙的膨脹織出壯美的地圖,那些發着光的恒星會給這浩瀚世界帶來光亮,靜靜旋轉的行星上會綻放出生命的奇跡……宇宙還會是宇宙,星空依舊是星空,只是不再有我們罷了。”
“我們一直在拯救的,不過是我們自己。”
“駕馭時間的技術本不應該被人們所掌握,可既然我們擁有了這種力量,就該對它帶來的後遺症負責……我想我該該慶幸現在我已足夠年邁,恐怕不用親眼看到宇宙與時間的終結。孩子們,希望你們也不會活到那一天。”
那時的自己所能想到的不過是,待到那時,自己再也沒有存在過,那麽現在自己做的一切豈不是成為了無用功?還真有點不甘心啊。
可現在,再想起這些,周澤楷卻覺得那個未來讓他一呼一吸間都疼痛了起來。
在後來的三十年中,又有一名戰友離去,還有三名戰友被迫重生——那些橙色的光點從他們身體裏噴湧而出,熟悉的面孔被一張張陌生的臉所取代。
“重生……是什麽感覺?”戰争的間隙,周澤楷還是忍不住對那位少校問出了口。
“……我還活着,但是确實是死了。那個過去的我,徹底死掉了。”他攤開手指擱在眼前,笑容裏有着顯而易見的苦澀,“過去的我好像一個夢,我曾經憎惡的、喜愛的,都那麽不真實。我曾經很讨厭白色,可我現在覺得自己瘋狂的喜歡那個空洞的顏色——連這些都不再相同,我真不知道這是不是算活着。诶你說,那些重生之後還彼此相愛的伴侶,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如果我結婚了,重生之後,我發現我對我的伴侶一點感覺都沒有,那該有多可怕……”
周澤楷只能沉默。
“周中校……你有愛人對吧?”
周澤楷愣了一下:“你知道?”
“當然,你的鑰匙——它和另一把挂在一起,那是塔迪斯的鑰匙。”少校示意了一下,周澤楷順着他的視線低頭——自己正無意識地抓着它們,似乎能夠從中獲取一些慰藉。
“周中校,為了你愛的人,好好保重自己吧……別重生。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模樣,就算是為了你這張臉,也不能換啊是不是?”
這樣的調侃并沒有獲得周澤楷的微笑,他在片刻的沉默後開口:“……最渴望的樣子。”
“什麽?”少校差點沒有反應過來,“哦,你是說有的人會變成自己最渴望的樣子?你真的相信這種說法?好吧,确實有人會這樣,但是那太少了——或者說,能夠渴望到那種程度的就沒幾個,只是‘我喜歡黑頭發’這種程度根本就不可能啊,我每次都是棕發。如果我有一個愛人,我恐怕是死去也不願重生吧。”
周澤楷只搖了搖頭,沒再多說什麽。
只是等到一百年過去,這苦澀漫長的戰争終于以嘉利弗雷的勝利告終時,周澤楷只能給這位少校鎖死的塔迪斯上放一朵花。到最終,這個喜歡黑頭發的男人也沒能邂逅一場他願意為之死亡的愛情。
當再度将葉修抱緊,周澤楷整整十分鐘都沒能說出一個字。而年長的戀人嗅着他身上的硝煙味,也沒有開口,只是堅定地、用一股常人甚至會感到疼痛的力度回抱了過去。
“葉修。”
“……嗯?”
“我會保護好宇宙。”
“……卧槽你剛剛那種差點要哭出來的樣子差點都快把我勒死了就是要和我重申一遍你的理想?你能不能用那種正兒八經的方法說啊哥心髒不好差點以為你怎麽了呢。”
“會做到的。”
“……是是,邪惡勢力暗殺名單上的第一名,除了你還有誰能拯救宇宙啊,是吧?”
“嗯。”
他微笑,更多的想法都沒有化作實質的言語。
——我會保護好這個宇宙,不僅僅是因為它廣袤又美麗,不僅僅因為它孕育着無數生靈,還因為它承載了我們的足跡。從相逢到如今,還有遙遠的未來。我決不允許我們的記憶,我們一起踏足的土地在宇宙消亡之前就被時間裂縫吞噬……
哪怕早一秒都不可以。
已經擁有的,分毫都不願失去。
周澤楷覺得這大概就是葉修總說自己還太年輕的原因。
葉修說周澤楷還太小,還有太多沒有經歷過,沒到境界。時間領主們穿梭得太快,總是不肯為一些人情世故而留步,那些世俗百态有些生物可能十歲就能懂得,但這些被時間眷顧的孩子們總要畫上幾十甚至上百年的光陰,才會将那生鏽的心弦撥動。
當周澤楷終于覺得這話很有道理的時候,卻已經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歲月在葉修身上的流逝。
歲月如流水。
這樣的詞句經常出現在周澤楷閱讀的書上,感嘆着光陰似箭逝者如斯。可對于葉修——周澤楷見到的葉修來說,卻是裝着歲月河水的瓶子在漸漸傾倒出裏面的液體。在周澤楷埋着頭往自己年齡的塔上一層一層堆砌磚塊的時候,仿佛是葉修在将自己的塔一點點拆除,并把那些磚都一塊塊地送到了周澤楷這邊,讓他把自己的塔建得高聳入雲。
葉修确實已經比初見時年輕了很多。
所以周澤楷過三百三十三歲的生日時,甚至都不肯告訴葉修自己多大了。
“我還能嫌棄你老不成?你肯定沒我大,我都快七百歲了。不過我記得少天和我說過,你們比較喜歡每隔一百一十一歲慶祝一次對吧?老實交代,你現在是五百五十五歲還是四百四十四歲?”
“……你認識黃少天?”
“當然啊,地球保衛戰的時候可被他煩死了……還有當年他用變形拱變成人類在廣州那邊呆過一段時間,當時還是文州的鄰居,差點被魏琛收進訓練營——總之這貨在榮耀的檔案裏面也算得上是赫赫有名了。诶你什麽時候學會轉移話題的?”
——早就學會了,那個時候你還說我最近一兩百年學壞了。
可最終周澤楷還是只能笑着撒謊:“四百四十四。”
“……你都這麽年輕了啊,看來我們得加把勁及時行樂了——走走走,想去哪裏玩?”
“工作?”
“工什麽作,什麽時候都能做,否則要塔迪斯幹嘛,走走走。”
那個生日周澤楷覺得過得糟糕透頂,甚至比在被時間鎖封閉的戰場上度過的二百二十二歲生日更甚。他之前總是無法理解那些将将糟糕的事情隐瞞的人,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态去粉飾太平,現在他終于懂了。
那感覺,一點也不好。
可是周澤楷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在葉修臉上看到2022年冬夜時的表情了。
只是無論善意惡意,謊言終究需要代價去填補。冥冥之中,時間這把刀總是會精準無比地捅入要害——在他真的四百四十四歲那年,他終于收到了那份遲來已久的賬單,不過一張而已,卻一夕之間,叫他傾家蕩産。
那是來自母星嘉利弗雷的通知。
在收到它時,他剛在嘉利弗雷參加完晉升會,他已經成為了一名大校——與葉修所說的“周将軍”僅有一步之遙。
在大會結束之後,他在自己的塔迪斯門口,再一次遇見了那名升為中校時為自己引路的老者,這幾位時間領主中最年長的智者只有在特殊情況時才會出現在人前,更多的時候,他們都在議會庭的席位上,監測着無數時間裂縫的動态。只有當軍人們晉升表彰之時,智者們才會暫時離庭,為這些守護着時間的戰士們頒發榮耀或獻上祝福。
而此刻,這位老者卻等候在了他的塔迪斯門口。
“孩子,那個問題找到答案了嗎?”
還在思索着對方的來意,周澤楷便聽老者這般詢問。他不由得一個怔愣,才道:“您記得?”
“我當然記得。”老者用食指輕點了一下太陽穴,“我們注視着每一個時間的孩子,你們都無比重要。”
“……找到答案了。可問題……更多了。”
“問題永遠比答案多。”老者動了動身體,紅色與金色相間的長袍在地上小幅度的拖曳着,“這個宇宙就是這樣,未知的總要多于已知。就連我們,也有太多不曾知曉的事物。不過有很多東西,知道了未必比不知道好,不是嗎?”
周澤楷輕輕地“嗯”了一聲,又靜默了幾秒,才道:“先生。一件事注定會在某天發生,卻不想看到……您會怎麽做?”
“我當然會接受它。”老者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一生都在試圖減少時間裂縫的數量,如果是注定發生的事情,我不會去改變的,尤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們的時間線都太過駁雜,随便改動一個小小的細節,都會造成翻天覆地的變化——恐怕滋生出的裂縫就多到不用等裂縫慢慢吞噬宇宙中的時間與物質,整個宇宙都會在那一瞬間徹底消亡——沒有誰會想成為一個謀殺宇宙的劊子手。”老者釋然地微笑,“就像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了一樣。”
“先生,難道您……”周澤楷的話戛然而止。
“是啊,我活得夠久了。”他看向了窗外,橙色的天空是那般溫暖,“幾萬年了,是時候結束了——這就是我的答案,我在第一次重生的時候就知道了。也許就是這種等待死亡的滋味,才讓我成為一個智者的吧。”
周澤楷瞬間都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反應。
“別露出那樣的表情孩子。我說過我是幸運的,我不會活到一切終結的時候……”老者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枚信封,“如果我沒有弄錯,你現在應該是四百四十四歲吧?”
周澤楷不明白為何老者會在意自己的年齡,卻還是如實答道:“是。”
“這裏有你的召集令,”他用那只枯瘦的手将它遞了過來。
周澤楷有幾分茫然地接過了它——這還是他第一次接到這樣的召集,如此……原始。但越原始的,便是越不會出錯的。他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上面印着的,自己的金色名字,卻在後面看到了軍銜——
将軍。
“……不,是給未來的我。”周澤楷将這信封又往老者那邊推去。
老人止住了他的動作:“不,沒有弄錯,就是給你的。未來的你拒絕接受它,理由是他已經在四百四十四歲的時候接過了。”
周澤楷愕然,突然覺得這個信封像岩漿一樣燙。
“時間線上沒有任何荒謬的事情,我的孩子。這是已經發生的事情——”老者突然側耳,“噓,你聽。”
周澤楷微微擡起頭來,遠方,傳來孩子們的歌聲,那是嘉利弗雷的古老歌謠,為每一位即将駕駛塔迪斯上路的旅人而唱——
“繼續前行吧,我時間的孩子。聽我們吟唱,那首給你的贊詞。道路的終點,是另一段開始。不要去懼怕,所有已知與未知。繼續前行吧,我時間的孩子。別停下腳步,未到你休憩之時。這是位領主,最漫長的巡視。浩淼的宇宙,都是對你的恩賜……”
“繼續前行吧,我時間的孩子……”
周澤楷靜靜聆聽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先生,我——”
可塔迪斯周圍已經空空蕩蕩,那位穿着金色滾邊紅袍的智者已經悄然離去。捏着那枚信封,他在那催促般的歌聲中,撕開了它。
“繼續前行吧,我時間的孩子……”
信封裏是一個小小的金屬坐标卡,卻是加過密的,周澤楷無法知道具體的數字,在被塔迪斯送到那個時間點之前,他都不會知道那代表着何時與何地。
“漫漫長路上,你不會再迷失……”
他走進了塔迪斯,關上的門依舊無法隔絕那歌聲——因為這歌聲他太過熟悉,他清楚的知曉歌詞的每一個字,和曲調的每一個轉音,這讓他根本無法封閉自己的大腦,歌聲持續地在腦海中回蕩。
“每個第一次,都要勇敢去嘗試……”
他站在駕駛臺前,捏着金屬卡,心中是揮之不去的遲疑。
“不要去懼怕,所有已知與未知……”
他不想再知道任何未來的事情,他猜想那應該不是什麽好事。
“繼續前行吧,我時間的孩子……”
他……想見葉修。
“——沒有誰會想成為一個謀殺宇宙的劊子手。”
“時間的旅行者現在還不知道未來,還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個劊子手。”
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再低下頭,卻見金屬卡已經被插入了讀卡槽。
引擎聲開始“呼呼”地吹響——他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看着屏幕,看着上面絮亂的數字終于走向了穩定,顯示出了他正身處的時間點,那是一個非常遙遠的未來,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未來節點,而位置,更是他之前從未想過的。
嘉利弗雷最神秘,也是最神聖的地方。
議會庭。
一股濃烈的不詳敢席卷了全身,他幾乎是用跑的離開駕駛臺,推開塔迪斯的門,在沖出的瞬間便擡頭向頭頂望去——議會庭那著名的透明穹頂之上,是漆黑幕布一般的夜空,濃得仿佛一塊化不開的墨,黑得找不到丁點兒瑕疵。
沒有……哪怕一顆星星。
“……最後一名議員已到。周将軍,請您入座。”一位穿着金色滾邊紅袍的智者指了指圓桌上唯一的空位,在周澤楷甚至可以稱得上驚恐的眼神中,急促地說道,“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讨論了——宇宙已經開始崩塌,未來已經完全消失,現在也挺不了多久,接着被吞噬的會是過去……”
“諸位,我們還可以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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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肯定沒見過試圖用拖劇情來逃避劇情的作者……所以删來删去的……
我感覺我的心情和小周一模一樣……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終于還是走到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