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可以說得上是一成不變。有時周澤楷甚至會産生時間早已凍結成冰,凝滞不前的錯覺。

他依舊做着那些任務。雖然已經成為了将軍,但離能夠進入議會庭發號施令還有很遙遠的一段距離,周澤楷依舊需要長期在前線歷練、積攢功勳。他開始帶一些剛剛參軍的、還未足百歲的小時間領主們,教會他們如何将智慧化為最鋒利的武器,如何與自己的塔迪斯親密無間,還有如何在最艱難的環境下存活下來。

那個在時間風暴中心的葉修還在做着填填補補的工作,周澤楷幫不上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将被篡改的歷史扳回正軌,縮減新生裂縫的規模,也好給愛人減輕些許工作量。

沒有任務的時候,他會去偷偷跟着葉修——年輕的,一個人旅行的葉修。塔迪斯的變色龍系統對其鑰匙的擁有者無效,他不能躲在一槍穿雲裏,只能采取最原始的辦法。可是這并不難,周澤楷依舊有的是手段讓對方不發現自己,更何況命中注定他不會被葉修察覺。一開始他還有些不太适應,跟着對方的時候甚至總希望能夠找機會跳出去,攔在葉修的面前,讓對方發現自己。到後來,這些想法都漸漸幹涸枯萎,他已經不會再去抱着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唯一讓周澤楷适應不來的只有一點——在與葉修分別之前,他只見過一次年長的自己,後來又見了一次年輕的自己,甚至這兩次完全可以合并為一面。但自從他開始尾随葉修,碰見各個年齡段的自己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家常便飯。

可周澤楷并不擅長與自己交流,他本就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又不像第一次遇見另一個自己時搞不清狀況而有話要問。他——無論哪個年紀的——都只會對自己點個頭當招呼,有時甚至連一個眼神都不會給,不肯浪費一絲時間在自己身上,只讓葉修的身影霸占住視網膜的中央。

周澤楷想是葉修的話,場面肯定不會像自己這麽尴尬。幾個葉修聚在一起時一定會讨論起來,一起偷偷看着自己回想一下曾經,甚至還會彼此埋汰打趣。

他還經常會去美杜莎簇射瀑布,讓敞着門的一槍穿雲停在這宇宙最美的風景之一前,自己坐在門口,可以一看就看上很久。塔迪斯門口的位置如果是一個人坐的話,還是挺舒适安逸的,周澤楷卻偏偏縮到一側,讓自己的肩膀胳膊都緊緊貼着門口,讓另一邊空着。有時坐太久起身的時候,身上都會留下明顯的門框印子。

經常性的,他會嘗試着喊一句愛人的名字,把聲音裝進郵件盒裏,然後對着時間風暴的入口放飛。那個泛着瑩白柔光的小盒子一頭紮進美杜莎瀑布裏,瞬間就會被撕碎。

寄不到的,周澤楷清楚得很,可還是樂此不疲。

再剩下的時間,就是地球了。是的,周澤楷還是會回地球的,但都避開了葉修可能會出沒的地方。偶爾會給他那些在榮耀裏的朋友發發消息,聯絡一下感情。這些人都知道他和葉修的情況,非常樂意告訴他葉修的近況。

當然,肩負這個重任最多的人自然是蘇沐橙和黃少天。

蘇沐橙和葉修關系有多親近自不用多說,往地球上跑得不知道有多勤快;黃少天有喻文州和魏琛這層關系,在周澤楷離開之後,自然而然地接任了他的工作,成為了榮耀的黃顧問——當然黃少天總覺得這個稱呼怪怪的,一直在努力撈個部長當當。而他們兩人又都是周澤楷的同胞、同僚,在嘉利弗雷,在接任務的時候,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

這兩個時間領主幾乎成為了他們隔着遙遠距離,了解對方近況的唯一渠道。

“……你們真的不需要我們幫你們遞個信,傳個錄像嗎?”到後來蘇沐橙都忍不住嘆氣,“我不是不耐煩了,只是,這樣的空子應該還是可以鑽的吧?”

周澤楷只能笑着對她搖頭——假如沒有他四百四十四歲時參加的那次會議,假如他沒有聽八千歲的蘇沐橙說過那漫長的時間裏他們連封信都不敢讓她轉交,這個空子是可以鑽的,甚至他們還能通過終端聊聊天,那該有多好。

可縱使周澤楷再全心全意地希望它成真,它終究只能是個假如。

他還是會時不時地進入那個夢境。

宇宙無邊無際,包羅萬象,永遠也不可能數清究竟有幾顆星星。但在周澤楷的夢裏,這實際上完全可以用熱鬧去形容的宇宙,卻滿是寂寥。周澤楷知道這是自己的主觀情緒,那些星星再遙遠,卻依舊是存在的。可對于他而言,除了那個沙漏和他的盒子,這個夢裏他再不會擁有別的東西了。

他抱着他的方盒子,背靠着那個早就漏完了的沙漏枯坐——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能保持着坐姿的,明明身下一片空白什麽依憑都沒有,所有石板都消失了,一塊都沒有剩下。可這是他的夢,怎麽能去和一個夢境探讨科學呢?

不知是否是因為自己心境的原因,那總是叽叽喳喳說着話的盒子也沉默了起來。這讓他每次進入這個夢境,都仿佛是一個乏味的默片,主演的他和盒子以及沙漏,不僅沒有一句臺詞,連動都不會動一下,他還總是閉着眼睛,連一個眼神都給不了。

可突然有一天,在周澤楷以為又要這樣在一片死寂中度過又一個夜晚時,他的盒子久違地開口了。

“我們都這樣過了多少年了?”盒子在他的懷裏拱了拱。

周澤楷沒能第一時間回答。

于是盒子繼續說了下去:“時間太難感知了,有的時候我覺得已經過了五千年了,結果一看——嘿,才過了五分鐘嘛!不過也是因為對于我來說時間長短沒什麽意義吧?平時總是這個時間跑到那個時間的……其實我對時間和距離最沒有概念了,你讓我說從這裏到那——裏有多遠,我是說不出來的。要不是有坐标,你絕對不會知道我能把你帶到哪裏去。嗯,其實我們都是路癡,否則要坐标幹嘛?我對象也是,它比我還路癡,有坐标都能跳到其他地……”

周澤楷終于打斷了它的絮絮叨叨:“三千年。”

“啊,才三千年啊。”盒子的聲音瞬間低落了下去,“怎麽這麽慢……”

周澤楷在它頂上摸了摸。

“你什麽時候能進議會庭啊……進了議會庭應該就快了吧?”

周澤楷想了想評級标準,道:“下個任務做完吧。”

“诶做完下個任務就能進議會庭嗎?那太好了,進了議會庭你就能監控裂縫,說不定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跡,你就不用老翻書了——那本《賽博人的夕陽》你都看了多少遍了!”

“是日落。”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盒子提高音量抗議了一下,下一句話聲音又降了回去,甚至還帶了幾分小心翼翼,“你說……透過裂縫,我們能不能看到他們啊……哪怕不能直接看到身影,能夠給我點我對象在那裏的征兆也好啊!”

周澤楷閉上了眼睛:“……或許吧。”

可周澤楷沒有想過,還未等他進入議會庭,他就真的觸摸到了葉修存在的痕跡,近得他都幾乎以為下一刻就能抱住對方——

那是在任務的戰場上。

這次任務其實并不算多難,畢竟他還帶着兩個剛入伍沒十年的孩子。幼年的時間領主總是跳脫得緊,他們剛能自己駕駛塔迪斯沒多久,大腦又處在極度興奮的狀态——不得不說當年的周澤楷是很罕見的個例。但再容易的任務,有兩個精力旺盛的孩子的時候,也是容易出岔子的,這就是新兵總要由将軍帶着的原因。

而這次任務,這個執行完畢就能讓周澤楷進入議會庭的任務,就出了這種岔子。在四面八方敵人的子彈到達之前,周澤楷啓動了這兩個冒進孩子的緊急安全協議,将他們送了回去。就在他也打算傳送回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腕上的終端被一顆子彈打碎了,而一槍穿雲又因為在支撐防護罩,沒法響應鑰匙的召喚過來接他,那兩個新兵的塔迪斯也同樣不能移動。

他站在槍林彈雨的中央,沒有任何掩體,只有兩把槍和一只音速起子。就是想故技重施給自己來一槍,都沒有了重生的時間。

那一剎那,周澤楷的大腦可以說是一片空白。

他不能死在這裏,他也不可能死在這裏。他的未來——至少是八千歲之前的未來——都絕無生命危險,那個至關重要的會議與葉修相關,他比誰都知道與時空定點相聯系的人或事是有多麽不可更改。

他怎麽會死在這?

看着那顆飛得最快的子彈旋轉着向自己的眉心撲來,他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睛。

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他是有過被子彈射入大腦的經歷的,可他沒有重溫那種感覺。在意識到事情有變的瞬間,他又重新睜開了眼睛,入眼的是不可置信的一幕——

以他為中心,好像有什麽不可見的東西在向四周擴散,那些數不盡的子彈在被觸及到之後瞬間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而那肉眼無法辨別的事物在吞噬掉所有的子彈之後,并沒有停下腳步,還在向外擴張着自己的版圖,一下就湧到了那些包圍着對他開槍的桑塔人之中。

那些桑塔人連尖叫都來不及,就沒了蹤跡,一時間周澤楷只聽得到槍支落地的聲音。

——就像被橡皮擦擦去了一般。

一時間,戰場寂靜得如同墳場一般。

“……”

他張開了嘴唇,動了兩下,有兩個字呼之欲出,可他竟沒能發出聲音。他往前踉跄了幾步,可以稱得上是慌張地四處張望,又試了一次,還是沒能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于是他放棄了開口,跌跌撞撞地在戰場上游蕩,邊走邊轉着圈,生怕在自己視線的死角裏遺漏掉什麽。

可無論他怎麽努力地去尋找,周圍的一切都是死的,他在一幅就只有黑色與白色的畫中穿行,不會有人再給它添上哪怕一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杆槍絆倒在地,雙手手掌在石子地上重重磨過,疼痛感讓他在瞬間叫出了聲。

他這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将那兩個醞釀已久的字吐出來。

“葉修……”

他幾乎是祈求一般地開口問道——

“是你嗎?”

回答他的依舊是那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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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無法觸及,在時間風暴中心的他,依舊守護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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