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那些亮着路燈的道路已經行至盡頭,前方再沒有任何指引,甚至他的盒子也不再是一盞能夠照亮黑暗的煤油燈,他連腳下是否還有路都無法确認。
這種感覺太矛盾了。
周澤楷知道自己終于獲得了他夢寐以求的自由,吊着他四肢的傀儡線都已經斷開,他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去做任何事情,而不用在意是否會更改任何他不應當扭轉的定點;可另一方面,這同樣也意味着他與自己的愛人之間再也沒有了絲毫聯系。
他完全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表情來面對。
可最終他選擇了微笑。
因為雙親又一次回到了家中。
父親母親又換了新面孔,他們重新回到了一男一女的模式,只是讓周澤楷頗有幾分哭笑不得的是,他習慣稱之為媽媽的人現在成為了父親,而總是被他喊爸爸的人則成為了母親。面對兒子一副錯亂的模樣,兩個長輩倒是很貼心地讓周澤楷照舊喊。
“本來議會長選舉我們一般都是不回來直接棄權的,反正我們兩個一直在外面漂着,候選名單上的人一個都不認識。結果這次收到消息一看——嘿!居然有咱們的寶貝兒子!我和你爸立刻就趕回來了!”面前的男人頂着一頭不太服帖的黑發,這麽說着指了指旁邊一臉高貴冷豔不願開口的黑長直美女。
于是周澤楷就這麽挂上了微笑,他實在沒有更好的表情可選擇了。
“總之兒子好好幹!”男人爽朗地在周澤楷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咱們家居然也能出個議會長,說出去多有面子!”
周澤楷笑着搖頭:“不一定能當上。”
“要對自己有信心啊澤楷,你也不看看你現在人氣有多高。長得帥,又深情,履歷也夠漂亮,全部都是加分項,我看希望很大!”
周澤楷無奈地喊了一聲:“媽……”
男人并沒有接收到周澤楷想轉移話題的意思,繼續說:“唉,想當初你還是一個小小的團子,抱在懷裏就這麽點大。”他比劃了一下,“現在都這麽大了——媽真為你高興,離自己最初的夢想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夢想……已經實現了。”周澤楷道,“将軍。”
“不不不,”男人否認道,“那是你後來才改的。我記得一清二楚,小時候你是想當議會長的,還拿了我的紅裙子當袍子披,把我笑得都從沙發上滾下來了。”
“……”周澤楷無言了一下,反駁道,“不可能。我記性好,沒這回事。”時間領主的記憶力都非常驚人,周澤楷記得自己一直以來就只有維護宇宙和平,成為一名嘉利弗雷将軍的夢想,當議會長什麽的可從沒想過,更何況他怎麽會做這麽糗的事情。
可旁邊一直當背景板的女人卻突然開口了:“做過。”
“你看你爸也記得!”
周澤楷不信:“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男人笑着在周澤楷頭上揉了一下,“咱們時間領主記性再好也是生物,大腦還沒發育完全前,都會記憶模糊的時候,你不記得是很正常的事情啦……诶?澤楷?怎麽了?你要去哪?”
周澤楷拉開了一槍穿雲的門,手都有點抖:“……我去見他。”
去見他。
去見葉修。
他站在那個他曾經來過一次的,葉家的老房子的院子裏,看着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五官都有着成年後葉修的影子的孩子。他們都不到三歲,又被父母刻意往一樣去打扮,怕是葉家夫婦不做點小标記的話,都不可能将他們準确分辨出來。
可周澤楷卻無比清楚地知道哪一個是葉修,是他的葉修。只需要一眼,他就能認出來。
兩兄弟在玩同一只皮球,葉修用兩只肉乎乎的小手抱着那個顏色雜亂的球,用力向葉秋丢去,卻正正地落在了自己叫跟前。他伸腿去踢,一個沒站穩就跌坐在了草地上。
在大腦反應過來前,周澤楷就已經将葉修抱了起來。
小葉修睜着一雙黑得透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周澤楷,就這麽看了三秒,突然咧開一個笑,一點也不怕生地揪住了周澤楷的劉海。
“哥哥!”
聲音帶着孩童特有的軟糯,讓周澤楷想起了粘牙的麥芽糖。
“叔叔……”小葉秋抓住了周澤楷的褲腿,開口卻是另一種稱呼。他有點怕,葉家人肯定對他們說過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說話,但小葉秋更擔心周澤楷會把哥哥抱走,只能抓住他的衣服不放手。
周澤楷将懷裏的孩子放了下來,替他拍去了衣服上的草屑。看着面前年幼的愛人,他的神色越來越柔軟,最後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來。
“葉修。”
小葉修歪了歪腦袋。
“我們又扯平了。”
他們每人求了一次婚,又都在那個所謂的“最後一面”之後再見了一次對方。很公平,不是嗎?
——你看,我們的時間線不是完全相反。
——只是你不記得。
“啊!”
一聲驚呼讓周澤楷瞬間站起身來,他一眼就望見了屋子門口站着的女人,是葉修的媽媽。他立刻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示意自己并無惡意:“抱歉,我不是——”
“你是——你是——”葉媽媽在自家院子裏進了陌生人的詫異過去之後,略帶遲疑地問,“你是周澤楷嗎?”
周澤楷愣得忘記了點頭。
“果然是你嗎?快進來吧,我等你快三年了。”葉媽媽一副驚喜萬分的模樣,連忙将周澤楷拉進了屋裏,讓兩兄弟繼續在院子裏玩。
她親手給周澤楷沏了茶,然後坐在了他對面,笑盈盈地望着他。雖然滿腹疑問沒有喝茶的心情,可出于禮貌,周澤楷還是端起了茶盞,輕抿了一口。
是他愛喝的龍井。
周澤楷輕輕垂下了眼。
“……你和他描述得一模一樣。”
這嘆息般的一句話讓周澤楷手一顫,茶水差點潑出來。
“在小修和小秋出生前,我見過他三次。”不用周澤楷提問,葉媽媽便解釋了起來,唇角帶着懷念的笑,“第一次是在我相親之前,他告訴我我這次相親的對象就是我的丈夫。本來我就不喜歡相親,又以為他是對方安排的托兒,搞得我一晚上都沒給我老公好臉色。”
她吃吃地笑了兩聲,仿佛回憶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待記憶的波紋散去之後才接着說了下去。
“第二次是我結婚的時候,他給我包了一個大紅包。那次我就隐約覺得他有些眼熟,可惜當時沒反應過來他長得像我們。他告訴我,我在結婚後第四年才懷孕,會是一對雙胞胎男孩。我還是不信,他就和我打了個賭——假如他說對了,我就幫他一個忙,并且無論他說的東西有多麽不可思議,也要相信他。”
“結果一年年過去,我果然沒懷孕,家裏人都急得不行。那時就有了預感,結果果然——我真的在第四年懷上了,去醫院做個檢查,就是雙胞胎。”她看着窗外在院子裏撲得一身髒的兩個孩子,眼中滿是為人母的喜悅自豪,“于是他又來了。見到他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告訴自己無論他說什麽都要信,卻還是被吓了一跳——他說他就是我的孩子,是哥哥。”
“可很神奇的,在吓完之後,我又輕易地接受了。也許是一位母親對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有什麽特別的感應吧?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孩子。”
“他和我說那些時空啊,時間線啊,外星人啊的事,真是把我說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才聽明白哈哈!”
周澤楷也跟着揚起了嘴角,眉眼仿佛是被渲染出來般柔和。
葉媽媽又仔細地打量起了周澤楷,而周澤楷也沒有打破這份沉默,只由着她用幾乎失禮的方式盯着自己。良久,她才再度開口:“他和我說了你的事,說你的長相、喜好的穿着,還說你特別乖——我當時就納悶了,什麽樣的大男人才能用‘乖’這個字來形容啊?沒想到一看到你,我也覺得你特別乖,除了這個字沒別的了。”她又恢複了那優雅的做派,将茶盞送到唇邊,卻挨都沒挨上一下便放下了,“挺好的……他很開心,說起你來眉飛色舞的。他那情況……謝謝你陪着他。”
周澤楷搖了搖頭:“不是。他也……陪我。”
聽到這樣精簡的幾個字,葉媽媽的眼眶卻驀然一紅:“他也說了類似的話……為什麽你們會過得這麽艱難呢?”她又望向了院子裏那個走路都不穩當的小小身影,“真的沒辦法改嗎?”
周澤楷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雙眼又恢複為一片無波鏡湖。
“……”她仿佛看懂了,收了眼中隐約可見的水氣,又挂上了笑容,“啊,差點跑題了,他這麽做是為了讓我幫他做一件事。他說說不定你會趁他不記事的時候偷偷來看他,如果有這天,讓我轉交一份禮物給你……”她站起身,攏了攏鬓角的發,依舊笑着,“我去拿,我去拿。”
周澤楷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又端起茶盞,凝望着裏面微微曳動的翠綠嫩葉,久久未飲下一口。
“吱呀——”
門開了,周澤楷循聲望去,是小葉修。他往屋子裏邁了一步,又縮回腳,在鞋墊上有模有樣地蹭了幾下,這才跑進來,一下撲到了周澤楷腿旁,仰頭就笑。
周澤楷把他抱到了自己膝上。
“哥哥!”小葉修響亮地喊了一聲,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臉,“親親!”
……這算談戀愛要從小抓起嗎?
周澤楷順應了他的意思,在他右臉上輕啄了一下。
“……他真的很喜歡你呢。”拿着一個盒子返回來的葉媽媽不知道在旁邊站了多久,許是不忍打擾,最後卻還是選擇将盒子遞給周澤楷。她伸手想将兒子抱開,可小葉修卻抓着周澤楷的衣服不放,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沒事。”周澤楷一手攬住他,不讓愛亂動的小男孩掉下去,用另一只手有幾分艱難地拆着包裝。
他什麽也沒想,也沒有去猜測裏面是什麽,只是機械般地動作着。可就算他想了,也不可能料到當盒子打開的時候會看見這個——一個他一看就懂,卻從沒有想到會從葉修那裏得到的東西。
那是一個杯子,嶄新的,是八芒星的圖案。
他感覺到自己的兩顆心髒在瞬間都停止了跳動。他盯着它看了很久,才把它從裏面拿了出來。
“哥哥,杯、杯……”小葉修對着杯子伸出手,似乎很是好奇。周澤楷把杯子放到了茶幾上,對他解釋道:“杯子……加熱水,有圖。”
他将泡茶水的壺子撓了過來,微斜過壺口,水柱傾入這個形狀怪異的杯子裏。
水位一點點上升,杯子上印的東西也一點點呈現,在露出一個角落的時候,周澤楷便覺得眼前有些模糊。他呆呆地看着被子上的紋路成形,連水滿了都沒發覺,還是葉媽媽按住了他的手。
——葉修。
杯子上的名字,是嘉利弗雷文字的“葉修”。
他将那滿得過分的杯子小心翼翼地送到唇邊,抿了一口。
甜的。
他忍不住再抿了一口。
苦的。
“……不哭。”一只小手摸上了周澤楷的臉,他微微低頭,就見小葉修仰着一張有點嚴肅的小臉,“不傷心。”
周澤楷收緊了手臂。
“不。”
他輕輕吻了一下小葉修頭頂的發旋。
“是開心。”
葉媽媽并不清楚這個杯子代表着什麽,也沒有問,她知道愛人之間總有獨屬于他們的小秘密,能輕易地觸動心弦。看着周澤楷将小葉修放了下來,拿着杯子站起,她意識到這個男人是要離開了:“不多坐會兒?”
周澤楷搖了搖頭,再度擡起頭來,眼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那些籠罩在前路上的黑暗被光芒驅散了,并不是燈光,他再也不需要盒子去充當煤油燈的角色了,也用不着去找什麽石板拼接的小路。
他自己就是那個光源。
而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路。
他給了面前的女人一個擁抱:“嗯。還有事情要做。”
仿佛是被他的眼神感染了,葉媽媽也沒再挽留,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對周澤楷揚了揚手裏的小藥瓶:“去吧,安心。我不是什麽會演戲的人,他已經給了我消除記憶的藥了,你不用擔心我以後的會露餡。”
“謝謝。”
周澤楷又蹲了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小葉修處在一個水平線上。
“再見。”
小葉修懵懵懂懂地舉起了胳膊,擺了擺:“拜拜。”
周澤楷最後再對他笑了一下,便直起身來,拿着手中不知因為自己難得的愚笨而遲到了多少年,卻是在最恰當的時間出現的禮物,大步向前。
他走進一槍穿雲,把杯子放在了駕駛臺上,去換了他的軍裝。
——再沒有顧慮,也沒有不安。
他走上了駕駛臺,再在杯子印的名字上吻了一下。
——他一定會成功。
他輸入了坐标,跳掉了五天,直接去競選大會的現場。
——他再也等不了一秒。
推開塔迪斯的門,周澤楷便聽到了滿場的掌聲。臺上的黃少天結束了他的演講,在邊向臺下走邊向所有人揮手。周澤楷出現的瞬間,還未卸任的議會長松了口氣,迎着他走過來說道:“下一個就是你了,我還以為你也和蘇沐橙一樣棄權了呢。”披着金邊紅袍的年長的時間領主似乎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
周澤楷對他笑着鞠躬:“抱歉,來晚了。”
“好了這些之後再說,周将軍,快上臺吧。”議會長示意主持人已經念出了他的名字。
周澤楷點了點頭,邁步走上長長的紅毯。聚光燈打在身上,他聽見了如雷的掌聲,還有所有對他有所期待的人的歡呼。
他空着雙手,站在了臺上,伸出手做出了一個微微下壓的動作。
歡呼聲漸漸低了下去,化為了一片寂靜,将發聲的權力全數留給了周澤楷。
“競選議會長,是為了通過一個法案。反對此法案,請不要投給我。”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周澤楷接着說道。
“法案內容是,征集重生能量,交給我——”
他的聲音穩如磐石。
“我要去時間風暴裏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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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什麽我……我去跑圈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