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貴妃策
大涼國使節來訪,趙慎在鳳凰臺上設了酒宴。
鳳凰臺坐落在皇城北面,乃是開國先祖為祭悼塞北愛妃而建,臺上裝飾得金碧琉璃,中央有舞池;臺下則是騎馴的獵場,視眼甚為開闊。此刻正是傍晚時分,只見一派宮廷禦樂、歌舞美姬,好不喧嚣熱鬧。
太皇太後掌權多年,對外一直是強橫閉關态度,邊塞關系吃緊,戰事多年不歇。大涼地處西邊疆域,一直是絲綢茶葉流通的必經要道,趙慎早已有意與之言和。如今司徒家族倒臺,便開始鼓勵兩國通商。
使團一共來了二十餘人,個個穿的是氈衣皮靴,人也生得悍犷。趙慎着一襲黃金龍袍端在于正中寶座,見對方對中原漢樂似乎并不以為趣,便揮揮手讓一群舞姬退下,笑言道:“聽聞涼國勇士最喜騎射,耳聞不如一見,今次天氣甚好,不如讓朕一睹風采如何?”
一衆人等皆為稱好,紛紛起身站去欄杆之旁。老太監張德福便命人置了方桌與弓弩。
說的是一睹風采,實則卻不能輸了國之臉面。
上臺的是個年輕武将,看上去不過二十二三年紀。長桌上放着狩弓、戰弓與賽弓,他挑出一只最為沉重的,略略沉澱一口氣,雙臂舉起,開工拉箭。
“嗖——”只聽三聲齊發,全中靶心。
那箭靶乃是薄薄的安在鳳凰臺正對面宮牆之上,此刻高臺風烈,靶心在風中晃蕩,隔着幾丈遠的距離,連瞄準都不易。
分明是趙慎有意考難,他卻輕易射穿,可見功力精湛。
“好!”衆人不由高聲喝彩。
那武将面色略微腼腆,抱了一拳道:“承讓。”
皮膚是風吹日曬的小麥色,五官卻還是端正俊秀。生得魁梧,手臂上環着護腕,一枚青色紋印若隐若現,氣場冷冰冰。
“呵呵,貴國果然是英雄輩出。不過朕看這位小将容貌,倒并不像是涼人血統。”趙慎長眸含笑将他打量,末了示意賜酒一杯。
大涼使節長老很有些得意,捋着絡腮胡子道:“陛下果然英明,獨孤将軍雖出身漠北,然則自小在大涼軍中歷練,又是預備驸馬之身,算起來理應是大涼人。在我們大涼,精通騎射者比比皆是,獨孤将軍倒還不算吾國勇士之中最為了得。”
說着,一雙眼睛便看着北魏一衆官員,分明是想要比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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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慎修長手指把玩着金樽,若有似無地看了側座寇将軍一眼。
“哼。”寇禧卻只作未見,他的女兒還在冷宮關着呢,司徒家如今倒了,也不見皇帝把她歸位。
一時冷場,有陪坐的将士躍躍欲試,卻又怕不盡人意。
對面大涼使節臉上得意更甚。
燕王趙恪便将杯酒飲盡,笑笑着拂開袍擺站起來:“哦呀~,多少年不曾再觸碰這些玩意,今日倒難得勾起本王興致。”
他今日着一襲松青色圓領修身長袍,裏襯素白,袖口與前胸刺着雲鳳錦鶴,看起來好不風雅清隽。
偏揀了一只最為輕便的賽弓,對着靶心輕飄飄射出。
那烈烈秋風将利箭吹拂,哪裏還到得了對面?
衆将士不免懊喪,惱這閑王存心攪場。
趙恪自然曉得衆人心思,卻嘴角噙笑,氣定沉閑,不急不躁地又換了一只沉弓。
“嗖——”
只見後來長箭頂着先前利箭,兩者正正刺-進靶心。那利箭在刺-入的瞬間忽然往四面均勻裂開,竟是被長箭沿箭心刺穿,分毫不差。
“好!”北魏衆賓客長籲一口大氣,紛紛拍手叫好。
大涼長老不免有些讪讪的:“燕王爺是真人不露相也,今日老朽領教了。”
“慚愧。”趙恪勾唇笑笑,凝了那姓獨孤的武将一眼,拂開衣擺落回原先座位。
經了一場比試,氣氛便活躍起來,大家吃酒的吃酒,賽弓的賽弓,再無了先前拘束。
正中雕龍寶座上,趙慎墨眉微挑,不見形于色:“恪弟荒廢了這許多年,技藝倒并無半分衰退。”
趙慎此人心思缜密多疑,對藩王尤為忌憚,那其中的試探趙恪如何不曉,卻也不予反駁。
散漫地敬了一杯:“微臣自幼偏愛耍槍弄棒,有些感覺從小到大已入了骨髓,不需要刻意想起,但也不會忘記。”
那言語意味深長,明明說的是箭,他卻偏提起那情。
趙慎知他說的是誰,長眸中的笑意更深:“你昨日去了哪裏,那窮潦的管事太監倒得了你一錠金子。”
有舞姬過來敬酒,趙恪不羁風流,拉她手腕交杯:“呵,自是去看了那孩子。皇上當初那般手段與我奪她,如今卻不過十年,竟連她的骨肉都不屑多看。我不過是出一錠金子,又能做得了甚麽?”
趙慎卻獨獨不願聽他言及阿昭,一絲陰鸷悄然掠過俊顏:“司徒婦人主宰趙氏皇權多年,換做是你,你也一樣逃不開這場殺戮。你莫要忘了你也姓趙,這天下是趙氏的天下,只怕以你這樣的性格,會比我更要狠絕。獨留下她,只會讓恨更痛。”
趙恪噙着嘴角不語,卻亦不見否定,一盞空杯在唇邊摩挲:“那孩子在冷宮衣不遮體、食如糟糠,倘若将來不死,必然心中存恨。你既下了狠心,卻又為何不下全狠心?他日若然長成,少不得一場舊孽清算,莫怪我今日不提醒你。”
趙慎指尖微動,驀地想起橫梁下阿昭空空晃蕩的紅影,心中厭煩,容色複又冷然:“……那啞婢口不能言,朕但憑他自生自滅。”
太監拾階而上,哈着腰低聲附耳:“皇上,德貴妃娘娘來了。”
趙慎循聲看去,看到姜夷安着一襲绮紅宮妝袅袅而來。
已經五個多月的身孕了,腆着圓潤的少腹,走起路來頭上金釵珠環輕搖淺晃,些微笨拙。身後跟着一搖一擺的趙妍兒,穿着鵝黃鑲花小秋襖,粉嘟嘟的像個小面團兒。
笑盈盈鞠了一禮:“臣妾叩見皇上。皇上幾日不來,妍兒吵着要見父皇,聽聞皇上今日在鳳凰臺比箭,便央着臣妾帶她過來。”
說着便叫宮女将趙妍兒牽過來。
她是柔秀的瓜子臉兒,五官和身段亦是單薄婉約,那紅穿在她身上怎生得并不襯托美豔,撐不住從前舊人氣場。
趙慎不察痕跡地蹙了蹙眉,不喜她這樣刻意主張。
肅着容色道:“鳳凰臺樓高風大,你胎氣不好,理應在宮中好生靜養。日後無事,不要再一個人出來。”
才賦予過自己那般榮華恩寵,哪裏曉得皇上忽然又這般冷漠。姜夷安臉上笑容一黯,那紅挂在身上便變得尴尬起來。
趙恪眸間含笑,意味深長地舉了舉杯——
那最好的你不要,卻獨将這般角色寵慣後宮。
趙慎眉宇間的愠意便更甚。
“父皇,看妍兒寫的字~”小公主看見了,粉嫩的小手連忙拽着趙慎的衣袖,從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紙團。
嗓音甜甜,讨人喜歡,她們母女總是謙卑,惶惶無安。
趙慎撫着妍兒秀雅的小臉蛋,心裏到底又憐恤,便溫和了嗓音:“父皇近日朝中事務忙碌,待過兩日再去看望你和母妃。”轉而又對姜夷安道:“這紅,并不适合你,你不需要循着她的軌道來刻意取悅朕,你只是姜夷安。”
他的眉宇間都是冷肅,并不見幾分溫柔。姜夷安心中發冷,神色便有些倉惶:“是。”低着頭,牽過趙妍兒,一路潸然退下。
——*——*——
貞瀾殿裏靜悄悄的,一卷珠簾将嫔妃與臣子隔開兩道。
老太醫閉着眼睛給姜夷安診脈,少頃拍拍袖子跪于地上:“娘娘體內陰郁沉積已久,脈象不穩,胎氣不固,應靜心調養,切忌再憂思勞慮。微臣這裏開幾劑藥方,每日晨、午、碗各沖一劑。”
“又勞煩張太醫颠簸一趟。”姜夷安命嬷嬷送他下去。
那嬷嬷去了又回,搭着手兒杵在身旁欲言又止。
姜夷安假裝不懂,柔聲問她:“皇上近日最常去的是哪個宮裏?”
大嬷嬷弓着腰身福了一福:“回娘娘,皇上近日并不常翻拍,聽張德福說新近兩國談判,皇上心緒正煩悶,只去梅才人處聽了幾回曲子,并不曾留夜。”
姜夷安就不說話,她的眉目間有愁容,還在為今日那一身紅妝不悅——
只方才的一瞬間,她便已曉得,無論皇上對司徒再怎麽狠絕,自己也永遠躍不過那道影子。
想了想,又道:“今日在鳳凰臺上射箭的那人是誰?本宮見他并不友善。”
“那是燕王爺趙恪,從小與皇上一同長大的混世子,才回京城不多時候。此人一向桀骜不羁,娘娘不必望心裏去。”大嬷嬷低着聲兒。
姜夷安卻驀地想到了司徒昭。那個天之佼佼的女人,一樣是與皇上一同長大。
她一聯想到趙恪今日看自己的那番戲谑,心裏頭的郁氣便又浮了上來……她知道他也在拿自己與那個女人比較。
姜夷安是謹小卑微的,她清楚自己的斤兩,不過是皇上在路邊撿起的平凡女子,也不知道皇上到底看重了她哪裏,迷迷沉沉便将她扶到了這般高處。她的寵愛得來的沒有底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如履薄冰。
可是趙慎天性寡涼,他雖然對自己這般恩寵,她卻依舊感覺不到他的溫度。他連對司徒昭都能殘絕如此,她怎能不怕。
姜夷安蹙着眉頭,少頃又問道:“那個孩子現在如何了?
嬷嬷眉梢一動,連忙回答:“不曾去看過,娘娘是說……”
“我說?你認為我要說什麽?”被嬷嬷猜出心思,姜夷安很有些不悅。
她已是三度流産方才生下的妍兒,她怕自己這一次依舊是女兒。那冷宮中的孩子留着就是個隐患,此刻趙慎雖然厭惡,終究是血脈相連,日子久了,難保不生出悔意。
大嬷嬷低着頭,姜夷安早前在茶肆裏唱曲兒時,她便是她的掌櫃娘,都是一起進宮來的,一榮俱榮。默了默,便不再含蓄,低聲勸道:“娘娘走到了這一步,實則不易,如今已然只能進,不能退。皇上嘴上雖冷絕,到底誰也摸不透他心思。此刻将孩子領來,一則娘娘大度賢良,二則也可杜絕旁的嫔妃得了機會……不怪老奴鬥膽,舊時有嬉王李貞,其母妃早逝,為後宮嫔妃所養。那嫔妃寵他勝過己出,本是聰穎之人,卻終學得一身‘本事’,漸漸為皇上所棄……”
“住口。”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姜夷安驀地将她打斷。撫着隆起的少腹,久久不說話,末了終是不甘道:“……你說的我早也想過,那這件事你去安排吧。記住,先不要被皇上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