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母子離
天氣越發的涼了,晨起時候青苔上總結着一層薄霜,陽光稀稀薄薄,照不出人影。
冷宮的冬季總是比外面的世界來得更要早。
灌木叢旁,阿昭手中針線不停,正在給沁兒縫着小帽。初冬的風吹在膚表上,幹燥而寒涼,她将指尖在唇邊輕呵,聽身後不時傳來趙恪與沁兒的低語淺笑。
趙恪把小木珠放進木龜的嘴裏,在龜尾上輕輕一拽,那小珠子便從龜肚裏咕嚕咕嚕地滾出來。
“咕、咕——”沁兒小手指戳着木龜,口中呀呀學語。已經太久沒有見過玩具,那雙眸炯炯的,滿滿都是崇拜。
趙恪便将珠子遞至他手心:“那,換沁兒來。”
“嗚~~”沁兒卻又怕他,巴巴地瞅着,不敢伸手去接。
“呵,男子漢大丈夫,沒有膽識如何逍遙混世?別怕。”趙恪便輕握住沁兒的手,教他把珠子放進烏龜的嘴裏。
他的聲音已不似少年時候輕狂,多了幾許沉着的滄桑。幼童總是信賴這樣的嗓音,莫名給人安全感。
沁兒小心翼翼地把珠子放進去,咕嚕嚕,小木龜的嘴巴合起來了。
“咯咯咯~~”開心得他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兒。
那稚嫩的笑聲太真太難得,不似在自己面前的刻意歡喜。
阿昭的背影略微動了動,針線紮進指尖,滲出來一道嫣紅,連忙放在唇邊輕-吮。
趙恪便擡起頭來看她。
她今日着一抹素淡斜襟小窄襖,無色無花,底下是天青色百褶裙,明明是個花兒一般的年紀,背影看上去卻那樣孤冷,俨然像是已看過一輪繁華。
這真是個奇怪的宮女,總讓趙恪莫名想起來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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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昭從前卻分明不是這樣的性子,那個女人十七歲時愛笑,笑起來時嬌顏明豔,整園子的牡丹加起來都比不過她。
趙恪凝着阿昭的背影道:“你坐在陰-處,不免太冷,為何不轉過身來?”
阿昭不想轉。趙恪最近時常來冷宮晃蕩,每一回都不教沁兒好話,他自己幼年時候頑劣不羁,倒又想來禍害她唯一的兒子。
可惜沁兒卻在悄悄的盼他,這是個缺乏父愛的孩子,阿昭便又不忍。
終究還是自私。
趙恪勾着嘴角:“她一定是恨極了本王,背後同你說過我許多壞話。不過你不必如此反感我,我閱過的美人無數,你這樣的清湯寡水,我總不至于把你如何。”
阿昭不應他,她可從來沒說過他一句壞話,她只是不願去記起他。
……他這人總是這樣,自己恨,便以為她也一定和他一樣。
“嘟、嘟~~”珠子放進去兩顆了,卻還沒有滾出來,沁兒捅着烏龜的肚子,皺着小眉頭有些沮喪。
趙恪便收回眼神,把沁兒粉團團的身子抱進懷裏,捂住他的眼睛:“來,皇叔給你變魔術。”
“嗚哇——”只那一瞬間的黑,沁兒卻吓得渾身一個激靈,癟着小嘴兒大哭起來。
那天母後捂住他的眼,再睜開,她就已經被一群太監吊得高高的,紅與黑在屋梁下晃來晃去,恐怖一輩子刻進腦海。
阿昭連忙轉過身來抱沁兒,對趙恪比着手勢道:“你不要蒙他的眼睛,他會記起他的母親。”
“哦?莫非那個女人死相太慘烈嚒……男人這樣膽小可不好,你要學會讓他不怕。”趙恪語氣微涼,偏生不讓阿昭把沁兒抱走。
他真是有夠恨自己,連死了都不忘戲谑。阿昭下意識拍開趙恪的手,狠心将沁兒攬了回來。
咬了咬下唇,指着不遠處唧唧喳喳的一群女人:“以後你不要再來了,被她們看見,總是不好。”
晌午日頭稀稀,阿昭站在趙恪的身畔,他的個子那麽高,她卻嬌小。皺着眉頭看他,中間還隔着個哭泣的小兒,怎生得竟生出些夫妻的味道?
這味道太陌生,遙不可及。趙恪有一瞬間恍惚,驀地又想起從前阿昭模樣——
那個驕傲的女人,她哪裏承受得了被負情,又怎舍得輕易自盡?他雖沒有見到她死前的掙紮,然而想想也知道必然是極盡狼狽。
她若沒死,他所有的混世不羁還能找到依托;卻沒想到她這般輕易的就去了。她一去,他的心中便空,不知多年的揮霍何意。
驀地将阿昭手腕一拂:“哼,早知如此結局,又何必當初絕情傷我?……她自己去便去了,還要徒然連累旁他之人,如今退無可退。”
竟沒想到力氣這樣重,阿昭手腕一麻,整個人差點被拂倒在地上。
趙恪卻已經走了。
他掂起沁兒的下颌,拭着沁兒嘴邊的晶瑩:“傻小子,本王不來,你可不要想我。”
言畢,一道清寬的背影便沒入幽森樹影之下。
有小風陣陣,隐隐藥香吹來。
到底是吃了多少年的藥,味道竟已這般沉澱?
“嗚嗚……”沁兒倚着阿昭的肩膀,淚眼汪汪地看着趙恪走遠,怕他,又不舍得他走。
那臉蛋粉嘟嘟的挂着眼淚,身上的半舊小棉襖扭扭歪歪,倘若被皇上看到,不定會不會生出恻隐之心。
牆角背光的陰影裏,姜夷安着一襲緋色宮裝,腆着肚子立在暗處,臉上的顏色便有些不好看。
問嬷嬷:“那丫頭是哪兒來的?孩子被她養得真好,看不出來一個啞婢還有這樣本事。”
大嬷嬷姓徐,低聲回答:“聽說是當年司徒娘娘出宮游玩時候撿回來的,對她很是衷心。”
“這樣嚒?……你讓她來一趟。”姜夷安便對嬷嬷使了個臉色,掂着手帕離開了。
——*——*——
太監送來中午的飯食,是菜粥和紅薯。
冷宮中的女人命不值錢,執事太監時常忘了送飯。昨兒個晚上沒送,一堆女人早已經餓得饑腸挂肚。阿昭的手才伸向紅薯,胖子立刻沖過來,想要搶去她的那一份。
沁兒抿着小嘴兒吧嗒吧嗒,他還小呢,經不起餓。阿昭瞪了胖子一眼,一狠心拽過來半個。
半個怎麽夠塞牙縫?
胖子龇着牙,沖阿昭掄起拳頭:“想怎樣,找打嚜?那妒婦的孽種餓死了活該,拿過來給老娘!”
太監伸出鏟子在胖子腦門上一磕:“搶什麽,搶什麽,一個人一個,胖不死你!”
撸回去半個紅薯,又扔給阿昭。
一旁石頭上坐着的蘇嬈便啐道:“呸,一身騷狐貍味。什麽樣的主子帶什麽樣的奴才,成天裏勾搭男人。”
大夥兒都知道燕王爺常來看望沁兒,那燕王倜傥不羁,府中空曠,是多少世族千金傾慕的對象,不免個個心生嫉妒。
在這個荒蕪的四方空間之下,哪怕僅是個侍衛,也讓人豔羨。
阿昭低頭喂着沁兒,并沒有什麽反駁——原是上一世造下的孽,不怪乎衆人對自己的摒棄。
沁兒胃口很好,吃得很香,咧着小嘴兒對阿昭龇牙笑。
那小臉蛋粉粉嫩嫩,竟不似原先以為的蕭條。
這孩子命硬,生命力太旺。
徐嬷嬷在門邊看了,不免有些慶幸來了這一趟,攥着帕子,撥開衆人走上前來。
阿昭正吹着勺子,準備吹涼了喂進沁兒的口中,一低頭,便看到眼前多出來一雙緞面鑲金花平頭履。
那腳面寬大,因是個中年婦人。驀地便是一愣,不知來人何意,心中無底。
阿昭攥了攥手心,兀自平穩呼吸,不動聲色。
那嬷嬷高高在上,低頭俯視阿昭片刻,然後笑笑着蹲下-身來。
她的妝束雍容華貴,從衣襟裏掏出帕子,擦去沁兒嘴邊的飯粒:“真是不巧,擾了你們用膳。德貴妃娘娘要見你,請随我走一趟。”
……
穿過青苔滿布的舊磚牆,一路彎彎繞繞。那亭臺樓閣依舊,明明光陰不過兩月,再走卻好似已上百年前世今生。
腳底下步履不停,裙裾在風中悉索,像是過了很久很久,一擡頭便看到‘貞瀾殿’三個淑秀大字。
姜夷安的寝宮與阿昭的不同,她的總是素淡潔雅,不比正宮那般金碧琉璃。趙慎總以為阿昭喜愛奢侈榮華,卻不曉得彼時的阿昭想要的只是他。就好似姜夷安此刻身上的那件銀狐裘暖褂,阿昭第一眼見到便喜愛,可是趙慎嫌她穿得素淨,他将它送給了姜夷安,卻給了阿昭一套紅玉瑪瑙金釵。
他以為阿昭只喜歡紅,其實她穿紅只不過是為他。
姜夷安手上端一盞琺琅彩瓷碗,肚子腆得高高的,輕抿一口銀耳羹,擡頭将阿昭細細打量。
十七八歲年紀,懷裏抱着個孩子,素襖青裙,淨秀白皙。見自己在看她,容色便局促,暗暗将沾濕的鞋面往裙擺下縮藏……呵,難怪司徒昭那樣善妒的女人也放心用她。
姜夷安笑了笑。
徐嬷嬷推着阿昭:“你過去,德貴妃娘娘要同你說話。”
阿昭抱着沁兒走過去,深深作了一揖。
姜夷安凝着阿昭的眼睛:“你就是青桐?你的主子沒有看錯你,你把小皇子照顧得很好。”
“唔~~”沁兒正在啃紅薯,聞言往阿昭懷裏縮了縮。他怕這座皇宮中所有衣裳華麗的女人。
姜夷安看過來,對沁兒彎眉一笑。
她看到沁兒粉嫩的臉蛋,鼻子像他的母親,翹挺挺的;眼睛像他的父皇,潋滟明亮……才九個多月的孩子,心中竟也有了執念。不喝奶-娘的奶,寧願啃着半熟的紅薯,也要随在這個宮女身旁……他竟知道區分善惡,知道怎樣才能自保。
倘若任其生長,将來定然又是另一個他的父皇。
姜夷安眼神便悄然一黯,使了個眼色,讓大姑姑抱過來兩套衣裳。
嬷嬷将孩子從阿昭懷裏抱走:“我們德貴妃心善仁慈,這些是賞你的衣裳。”
阿昭懷中頓空,不肯去接衣裳,謙卑而慌亂地比着手勢:“奴婢無功無勞,這樣貴重的賞賜,奴婢萬萬不能要。”
想去抱回沁兒,嬷嬷卻不着痕跡地攔着,不給她去抱。
姜夷安将碗放回桌幾,撐着腰身站起來:“司徒姐姐為人寬容仁愛,本宮多年一直敬重她,并感念她這些年對我的謙讓。沁兒是她在世間唯一的挂念,本宮既與她姐妹一場,又豈能眼睜睜放任她的骨肉流離凄苦?……衣裳你拿回去,算本宮給你的賞賜。你但且安分謹守,今後的好處本宮自然也少不得給你。但這個孩子你要留下,他身上淌着陛下的血,不能在冷宮那樣的地方埋沒。”
說着就伸過手,從嬷嬷懷裏抱過沁兒,慈愛地親着他的臉頰:“你是趙氏皇族最寶貴的子嗣,不該吃這些罪人的食糧。來,扔掉它,本宮帶你回歸屬于你的榮華。”
“嗚哇——”那紅唇味道不似青桐姐姐的清芳,沁兒不肯去,拼命沖阿昭抓着小手。
“麽、麽……”
他沒有機會叫娘,只知道潛意識地把青桐叫“麽麽”,哭得斷魂斷腸,豆大的眼淚沾濕了胸前的素白小帕。
阿昭心裏便如同在滴血,才得到的怎能又失去?那是她的命-根子!
阿昭連忙跪下來磕頭,手勢急亂:“娘娘開恩!皇上說過小皇子不在,奴婢就不能在,求娘娘開恩!”
這是她一次跪姜夷安,為了她的孩子。手指頭掐進掌心,總有一天她要叫她還回來。
姜夷安有些疲倦,對嬷嬷使了個臉色。
兩名大姑姑便去扯阿昭的手臂:“走吧,娘娘要休息了。皇上那邊你不用擔心,娘娘自然會替你擔保。這宮中如今就屬我們德貴妃尊貴,你聽話,我們娘娘自然不會虧待于你。”
阿昭癡癡地看着沁兒,他哭得嗓子都啞了,她恨不得撲上去一番撕搶。可是這時候的她什麽也不是,什麽都沒有,搶回來也一樣要失去。
她還不能得罪姜夷安。
心中冷涼,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福了一福:“謝過娘娘,請娘娘一定要照顧好他。”
倒是個識時務的丫頭。
那嬷嬷便暈開笑臉,示意身邊的兩名老姑姑将衣裳抱過來:“把衣裳帶上。你放心,小皇子離開這裏,是他最好的選擇,德貴妃會待他如同親子。”
幾人随阿昭回冷宮将沁兒的行裝略微一收拾。
“呱當——”房門上傳來落鎖的聲音,那裙裾拖着枯葉撲簌遠去。
阿昭貼着斑駁紅漆虛脫在地上,心也随着那聲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