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晴天好
寇初岚是骠騎大将軍寇禧的獨女千金,生得文雅端淑,不妒不争,早前司徒昭獨霸後宮時,自己請願去了冷宮。如今司徒時代故去,皇上始将她接回身邊,并憐她多年蒙屈,對她頗為恩寵。不僅連日宿在靜寧宮中,更晉封其為莊妃,可謂榮光十足。
西太後魏祯久不見兒子,這日便在栖霞宮中擺了小宴,将趙慎叫來用膳。
她丈夫早逝,僅與獨子相依為命,彼時在衆皇室親族中甚為蕭條,如今雖貴為萬人之上,許多舊時的習慣卻依然保留。花梨木方桌上菜肴琳琅,只叫三個人吃,她和姜夷安對面而坐,正中央端坐的是趙慎。宮殿裏安安靜靜,看過去倒也溫馨。
“父皇,妍兒想吃這個。”趙妍兒倚在趙慎膝上,指着桌心的甜芋五層糕,笑得甜甜的。天氣冷了,穿一件金絲小襖子,紮着兩角辮,粉撲撲得可愛。
“那不能吃,小孩子總吃甜的可不好。”姜夷安小聲的嗔怪她。
“嘤……”趙妍兒嘴巴癟下來,拽着父皇的袖子委屈啜泣。
她長得随她娘,一委屈下來總讓人可憐。西太後看了不免心疼,把趙妍兒抱進懷裏:“來來來,祖母夾給你……哪裏有總吃糖,你自己吃不多,還不興小公主吃了。”
一邊說,一邊示意宮女夾塊甜糕給孫女兒。
姜夷安在朝中無甚勢力,西太後在她面前能夠擺足婆婆的威風,不像從前阿昭在時,做什麽都得看司徒家的臉色。自從司徒家垮倒之後,西太後最近氣色看起來很是不錯,春光明媚的。
哪裏是嫌自己吃不多?姜夷安曉得那是怪自己肚子不夠拔尖,大抵生下來的又是個女兒。便夾了一筷子酸,皺着眉頭預要咽下去。
趙慎微蹙眉頭,伸手将她潤白的手腕持住:“若是的确不喜,就不要強迫自己吃。朕當年既答應過讓你随心而活,你便不用過分屈就,亦不用改變自己……如今已不是從前。”
說的是體恤,然而那俊顏上卻無色無波,默了一默,複又給姜夷安舀了一勺兒素食。
竟是她最愛吃的八珍野菌湯。
姜夷安眼眶一紅,撲簌簌掉下來幾顆眼淚。她以為他早已經忘了的……當年樓中花魁,手中撫着琵琶,看他坐在臺下,着錦衣,手執扇,眉目間氣宇凜然。聽不了她一曲唱罷,便點名要她。她那時本是樓中清-伎,并不陪-客,竟也是着了魔,二話不說就随着他去了。
這個男人總是冷肅,他武斷好似群狼之王,次次都将她帶入那荒蕪之巅。然而進了宮才知道他原來是皇帝,而他的宮中,早已有了一個不知好過自己多少倍的女人。
他說過不讓她受欺負,卻讓她忍了這麽多年的委屈。好不容易那個女人去了,以為他會更加珍愛自己,沒想到竟是日複一日的冷落……怎樣讨好都是不對,都不知自己錯在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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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夷安抿着嘴角笑了笑:“臣妾謝過皇上,皇上日理萬機,也要保重身體。”
西太後連忙解圍:“昨兒個哀家聽說,宮裏頭又有個妃子診出了喜脈,夷安特地送了一盒子補益丹過去。從前司徒家的太善妒,如今皇上子嗣開花,少不了夷安賢明大度這一份功勞。”
“母親說的是,兒臣近日朝政太忙,故而忽略了德妃。待過上些許日子,定然好好補償。”趙慎撫了撫姜夷安溫潤的手心,勾唇淡淡一笑。
西太後見兒子笑,便以為他心情好了,又接着道:“呃……安國公夫人求見了哀家,說是戶部右侍郎被皇上抓起來了,那侍郎小子如今不過二十方九,只是謀了點私利,數目不算多,總是罪不至死。安國公畢竟是三朝元老,哀家看皇上不如……”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安國公府長孫貪贓枉法,強搶民女,在京中聲名甚為惡劣,此番朕必要殺之以儆白。今後朝堂上的公事,還請母親莫要插手言論。”趙慎卻絕不容許婦人再涉及朝政。
西太後看了姜夷安一眼,急忙緘了口。
默了默,又嘆氣道:“如今朝局剛穩,不宜過度嚴苛。為娘的雖學識不多,畢竟不比外人,勸皇上的總沒有錯。況那叛亂之事已過去數月,皇上也應學會忘記,既是她不義在先,也不怪你決絕在後。”
“當斷不斷必生後亂。司徒家掌權這些年,朝中大臣貪賄之多,國庫之空虛,已然勢不由人。兒臣自有分寸,母親不必多言。”趙慎蹙着眉頭,心中莫名煩躁,便撩開下擺起身離開。
那一道流雲長袍缱風而過,背影冷蕭蕭的。西太後嘆了口氣,對姜夷安道:“當初那場變故來得太突然,興許他自己也沒能緩過神來。你要體諒陛下,多給他些溫存。”
“是。”姜夷安謙卑地福了一福。
西太後又問:“我聽說前些日子,他還點了那個女人留下的宮女,在永樂宮中伺候了一晚上?”
“是,原是打入冷宮的那個啞婢。”姜夷安點了點頭。
西太後甚麽不知?語氣便凝重起來:“……終究還是有過十年夫妻的,叫他一下忘掉,大抵也是殘忍。然而司徒家血債太重,她的兒子注定不能得勢。你是皇上在後宮中最為尊貴的女人,該狠心的地方,你要替他拿捏。”
“是……”姜夷安攥緊手心,想了想,又沒有把話說全。
——……——……
臨近年關,邺康城的大街上繁華似錦,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那人山人海中,不少異族商客在街邊兜售皮草與首飾,或是拉着駱駝采辦中原各項物件。自從兩國通商以後,連街市都比從前繁榮。
趙慎着一襲墨色便裝在人群中穿梭,不時問問身邊攤子的物價,那英武俊偉的模樣,引得一衆女子紛紛側目貪看。
老太監張德福随在他後頭:“皇上英明神武,幾月下來,如今百姓路不拾遺,國泰民安,朝中上下無人不服。”
“搡開搡開!押解朝廷重犯,尋常人等莫要擋路!”忽然一支紫衣禁衛隊押着囚車浩蕩而來,囚車裏有官人、有書生,身後跟着婦人和孩童,跌跌撞撞,痛哭叫罵。
那紅櫻長矛,陰森凜冽,吓得一衆百姓連忙搡到一旁:“又抓人了,沒玩沒了了,每天都得提着脖子過。”
吓得另一個連忙打斷:“啧,快別說了!給官府聽去小心害大夥連-坐!”
一時個個噤聲。
人群中,趙慎冷冷道:“慈母多敗子,天下要平,就須得先狠。今日舍去這些亂臣賊子,他日方能享安平盛世。”
“是是,”張德福哈着腰,連連附和,又躊躇道:“那……皇上當真要把戶部右侍郎辦了嗎?他祖父是安國公,與寇家畢竟有姻親,在朝中威望也是頗高。”
“好簪子诶~~便宜又漂亮的好簪子诶——”
街邊攤子上有涼國商人叫賣簪子,趙慎長眸随意掠過,看到一支略微相識。他掂在手中,忽然記起青桐別在腰間的那枚雕花舊簪,眼前一忽而恍惚,又好似将她摟在懷中,看到她清澈秀顏上不符年齡的怨與蒼涼……那怨與蒼涼不知來處,就好像另一個抹不去的影子,正在借着她的眼睛看他。
趙慎扔下簪子,驀地把步子加快:“哼,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朕該棄的都棄了,又何懼其他?”
老太監知他說的是誰,便再不敢多言,急忙踉跄随上前去。
…………
乾武帝大舉改革,抓結黨營私,除殘餘亂勢,禁言辭隐射,處心積慮多年,終于開始大刀闊斧了。然而他雖雷厲風行,到底難改天性多疑,短短數月內幾近半數官員落馬,朝廷上下岌岌可危,人人提心掉膽。阿昭每日在冷宮中聽‘招風耳’八卦消息,便曉得他的時候到了。
他對司徒家的隐忍有多深,如今的手段便有多狠。然而他得罪的人越多,颠覆他的導火線便越發一點就燃。
一連晴了幾日,晌午日頭将破舊小院打照得一片溫暖,女人們把毯子拿出來晾,笑笑罵罵,好生熱鬧。
“麻、麻——”沁兒颠着小短腿兒,正攀着石階旁的木欄學走路。才學會邁腿,走得扭扭歪歪的,嘴裏頭嘟嘟囔囔,煞是認真。
“給,今日算你蘇姨心情好,賞你舔舔。”蘇嬈拿一塊甜糕在他跟前晃。
沁兒便頓了步子,伸手把糕點接過來。舔了一口,甜甜的,龇着幾顆小白牙對她笑:“嘻。”
“瞧你小子沒出息,一塊糕樂的。”蘇嬈捏捏他粉嘟嘟的小臉蛋,親了一口。
阿昭正好曬完被子走過來,見沁兒屁股後頭濕噠噠的,又尿了褲子。便将他抱起來,對蘇嬈比着手勢表了一謝。
蘇嬈平時刻薄,從來不與人好臉,早知道這啞巴正好走過來,就不給了。甩甩帕子,有些讪讪地走去院子另一頭。
阿昭便将沁兒的棉褲剝下來,輕輕在他屁股上打了兩下——又尿了,就三條小棉褲,再尿沒得穿啦。
“麻、麻——”沁兒卻把甜糕給阿昭吃。阿昭怕他吃太甜,咬了一大口,結果他的小手一滑,糕點掉井裏頭去了。
沁兒舔着紅紅小嘴,抓了抓空卻的手心,很惆悵地吐出兩個泡泡:“沒沒。”
已經十一個月了,開始學走路,學說話,沒有人告訴他,他自己就把阿昭叫“麻、麻”。離祭奠的日子越來越近,阿昭每日背着人群教他說“祖母”,他也很懂事,總是學得很認真,每次都乖乖地喊“木木”。這就是阿昭的命啊,阿昭真的很愛他。倘若沒有那麽多的仇恨,她寧願守着沁兒,一輩子平平淡淡。
然而偶爾将仇恨忘掉,立刻卻又想起來——趙恪的出現總是提醒她記起從前。
可惜此時的沁兒,卻已經很熟練地管他叫“噠、噠”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