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過了年李孜就三十六了。他生在年初,正好生在驚蟄這一天。

驚蟄是要打雷的,春雷滾滾,萬物驚動,人間從漫長的伏土寒冬中蘇醒過來。李孜恰好生在驚蟄的第一聲雷後,幫着接生的護士把孩子抱給母親看,說你這孩子機靈,多會算日子,他來了春天就來了。他母親心裏很高興,看着孩子兩眼滴溜溜地轉,對世界充滿好奇,誰也沒想到家中獨子兩歲半那年會得黃斑。

“家裏治這個病花了不少錢。我爸本來有個機會能出去打工幹活的,為了照顧我留下來了,後來一輩子也沒能出去。沒用,還是瞎了。那時候窮得叮當響,我印象裏有幾年冬天冷得斷電斷水的。我媽整天把屋子裏門窗關着,蜂窩煤燒完了重複再燒。有一次她洗頭發把那個炭盆放到廁所裏面,差點一氧化碳中毒,我爸把她抱出來又掐人中又做人工呼吸。”

“以前條件都不好,我們村小孩到人家家裏偷甘蔗。我上初中前都是穿拖鞋,沒一雙像樣的鞋子。現在的人體會不到了。”

計時器響起來。李孜拍拍褲子上的瓜子殼兒站起來,笑道:“要感謝國家,感謝改革開放。”他招呼郭綏:“小郭,把我辦公室那盒酥餅拿過來給張老師。”

客人從床上爬起來:“哎呦,這麽客氣。”

“節前就想給你拜個年,結果你走得那麽早,我等到二十一還沒來,小郭說肯定是先回去了。我就心裏一直惦記着。家裏帶回來一點小吃,拿回去吃呗。”

他年初一就給大部分老客戶都打過拜年電話了。客人知道他一向周到,也不拒絕:“讓你服務還拿你東西,你看看,我今天什麽也沒帶。”

李孜把人送到門口:“那是,老來我這兒花錢,我肯定讨好你呀。”

他笑着等人腳步聲遠了才轉身往屋裏走。

深春還是涼,門口站一站風就往毛衣的針角裏鑽。

轉頭還沒走一步,他突然回身,沒躲過身後人發難。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沒有他想象那麽大,大約只是想輕輕拍他一下,落在肩上的時候已經很溫和了。

李孜面不改色:“哪位?”

來人沒說話,肩膀上的手摸到耳側,順着右臉往下,隔着耳鬓細碎的頭發磨蹭臉頰。這是雙男人的手,粗糙厚實,指節凹進去的部分有幾處細小皴裂的傷口。李孜心髒漏跳一拍,臉色立刻就變了,他雙腿都有點打顫,嘴唇哆嗦:“楊學海。”

楊學海突然劇烈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他似乎笑了一聲,很微弱,要不是李孜聽覺比健全人敏感也許會漏掉。李孜連忙伸手往前摸,把人扶好:“小郭!水!”

郭綏一陣小跑端着紙杯子出來,不明就裏:“楊先生回來啦?好久沒見了。”

Advertisement

“行了,你該幹嘛幹嘛。”李孜腳邊踢到了什麽東西,帶小轱辘的,像是個行李箱,而且很大。李孜以為他剛從廣州回來:“剛下火車?”

楊學海喝了水,嗓子還是啞:“謝謝。”

李孜抱臂:“老大不小了,少抽點。”

楊學海沉默,突然說:“我離婚了。”

李孜吓了一跳。楊學海說:“能不能借你這個地方睡兩天?我租了房,但是上任房客還有三天時間才能搬走,臨時找不到個地方住。不用床,你辦公室的沙發就行。”

李孜覺得他有點不一樣:“你房子呢?”

“給我老婆了。”楊學海有點苦澀:“壹壹跟她,一個女的自己帶孩子沒點錢哪行。”

李孜笑得惡毒:“人財兩空,可以呀楊學海,你出息了。”

楊學海仿佛聽不見他的嘲笑,懇求:“我就睡兩個晚上。”

李孜踢了踢他的行李箱,趁火打劫:“行啊,給你張床,一晚上一百。”

楊學海很高興,搓搓鼻子:“哎,好。”

李孜輕哼,甩了條毛巾給他:“洗個臉,自己找個空房間。我沒工夫管你。”

下午客人不是很多。有師傅在做艾灸,屋子裏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聞一會兒覺得精神很放松。楊學海從洗手間刮了個胡子出來,看到郭綏在廚房裏折菜。他走過去:“要幫忙嗎?”

郭綏回頭,笑笑:“不用不用,哦,微波爐裏面有熱牛奶,老板讓我給你熱的。你喝。”

楊學海打開微波爐,牛奶有點燙,他低頭看紙盒子裏晃蕩的白色液體,又放下。

“你們老板最近還好吧?”

“挺好的呀,生意不錯。”郭綏把水龍頭打開,水流嘩啦啦的:“上個星期生日還請我們幾個下館子來着。”

“他上個星期生日?”

“嗯,驚蟄嘛。”

楊學海點頭:“時間過得真快。”

郭綏折好了菜:“哎呀,沒姜了。忘了買,我出門前還提醒自己來着。”

楊學海拿起牛奶,這時候溫度正好,他喝了一口:“我去買吧。”

“謝謝啊,過了坡左轉一直走有個小菜市場,買五塊錢就好。”

楊學海邊走邊喝奶。街上已經有提前放學的小學生嬉鬧,大部分是剛剛買菜回來的老年人和婦女。一個流浪漢,沒了雙腿,躺在一輛鋪了舊衣服和毛毯的夾層板車上。他用手劃地使車子向前行駛,車尾放着人頭那麽大的音響,遠遠就能聽到音樂,還是首你死我活的情歌。打擊樂強烈的節奏和電音激昂慷慨。楊學海在經過他的時候瞥到他空蕩蕩的褲腳,挺驚訝的。那流浪漢目中無人地昂起頭,哼着歌就走了。

楊學海忍俊不禁。他這輩子見識的殘疾人各個活得理直氣壯,倒是健全人一個比一個窩囊。

他很快找到了菜市場。賣菜的小姑娘一邊玩手機一邊懶洋洋說,左邊是生姜,右邊是老姜,吶,今天新到的廣東的沙姜,炒菜最好了,特別香。楊學海心裏打鼓,他像個五谷不分的學生,站在一堆四仰八叉的土黃色塊狀物前措手不及。

買了姜他又問:“姑娘這附近有賣花的嗎?”

小姑娘指了指角落:“你去看看收攤沒有,他有時候比較早走。”

楊學海找到角落裏賣花的攤子,人家正要走。他好說歹說終于讓他挑了幾枝洋桔梗,用印有白色小圓點的透明塑料紙包好,看起來至少和超市裏為教師節或母親節做促銷活動的贈花差不多水平。不過聊勝于無,能做到這樣楊學海已經很滿意了。

郭綏就等着他的姜炒菜了:“多煮了點飯,一起吃呗。”

楊學海知道是李孜的意思心裏很暖和:“好。”

他轉頭在辦公室裏找到李孜,戰戰兢兢把花拿給他:“聽小郭說前兩天是你生日,沒來得及送什麽。剛才看到有賣花的就當補一個吧。”

他生怕李孜不收。李孜接過來摸了摸,随手放在一邊:“床位費還是要給啊。”

楊學海讨好地笑,連連點頭:“給,肯定給。”

賈原進來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楊學海只好識相地回廚房幫忙。

李孜手裏玩弄着花,若有所思:“怎麽了?”

賈原捧着電話,很為難:“秦老師那邊的助理打來電話,說片子是過了,但是制片方和電視臺領導都不喜歡小伍這個角色,要全部砍了。我也不敢說什麽,老板,你給秦老師打個電話吧,小伍不能白做工呀。”

“行,我問問。你別急。”李孜接過他的手機來給秦燕鐘打電話。

秦燕鐘給的解釋是:“其實只是個小角色,砍不砍呢對整個劇情沒有什麽影響。但是上面的意思是說,這個角色太負面,對整體的宣傳效果不好。我們還是要以主流價值和正面導向為主,我也在積極和他們溝通。但是你別太樂觀,這件事我做不了主。如果上面發話,一定要砍,那我是真的沒辦法了。請他們倆也理解。”

李孜當場就火了:“秦老師,你們不能欺負小伍腦袋不好使就随便砍他。他是辛苦做了工作的,你現在一句話就說全部不要了。這是不合理的。”

秦燕鐘說:“我怎麽欺負他了?誰不是辛苦做了工作的?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是整個劇組好幾個月的努力,這是人家投資方幾千萬上億的錢!人家主角配角被删戲還沒說話呢!”

李孜還想再多說兩句,對方已經把電話挂了。

李孜把手機還給賈原:“有沒有和劇組其他人員溝通過問問情況?”

“助理說審片子的時候,領導就說了一句,瞎子的部分要删。秦老師其實也是不太樂意的。但是小伍的确微不足道,所以……”

李孜冷笑:“人家就是欺負你軟柿子好捏。”

“那現在怎麽辦?”

李孜搖頭嘆息:“事情還沒定論,等定了再說吧。你定時問問人家助理情況。”

“哎,好。那萬一要是真的全部删了……”

“那你也只能吃這個虧。就當是出去見了一趟世面回來。”

賈原的臉垮了下來。他天真地以為只要把戲拍完了就沒事了。

李孜也惱怒。他好不容易盼望着那個小傻子能給他漲點財運,沒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拍戲之前他可是大肆宣揚他們這個店裏要出個電視明星的,連賈小伍去試鏡的照片他都讓郭綏洗了好幾張放在前臺,逢人就要介紹。店裏誰不知道小傻子要出名了?秦燕鐘兩句話就想把他打發掉,那之前的功夫不就白做了?

李孜臉上火辣辣的,這要是以後有人問起來豈不是要被看笑話?他李老板平生最好面子,秦燕鐘無疑是在打他的臉。可他能做什麽呢?這一巴掌他不想挨也得挨下。

楊學海見他整晚臉色都不好,也不敢和他搭話。晚上關門打烊了,他裝模作樣地幫李孜收拾床罩被子,李孜像是才想起來還有他這麽一個人:“你睡哪張?”

楊學海把他手裏的東西拿過來:“我自己來吧。”

李孜放下,坐在旁邊。楊學海一邊鋪被子一邊看他:“心情不好?”

李孜點了根煙,把劉海別到耳後:“也不是我自己的事兒。”

楊學海笑:“你就是愛操心。”

這是個善意的笑。但李孜橫眉冷對:“我要養活這麽多人呢,我能不操心嗎?”

楊學海溫和地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你別太勉強自己。”

李孜扭頭,不說話了。

楊學海鋪好了床,兩人面對面坐着抽煙。

郭綏在外面把閘門拉上,屋子裏變得特別安靜。

李孜很不習慣這樣的楊學海。楊學海去了一趟廣州好像滄桑了,即使不看面貌李孜也能感覺出來。他想楊學海是老了,牙不尖嘴不利了,手腳也沒有以前利索霸道了。老王八再橫,沒了那身殼就是一堆可憐兮兮的肉。但李孜不想同情他,那是他楊學海活該。

楊學海以為他還和廖繼纓處在一起:“很晚了,你也回去吧。我一個人能行。”

“我回哪兒去?”李孜明白他的意思:“分了。”

“哦。”楊學海搓弄着手裏煙灰:“怎麽分了呢?”

“合不來。”

“哦。那是有點可惜。”

李孜突然就怒了:“你巴不得是吧!我怎麽樣和你沒關系!”

楊學海吓了一跳,愣是沒反應過來。他是真的沒有任何惡意,他想當初是你說人家這個好那個好的,現在分了我說一句可惜也沒錯吧。怎麽就生氣了呢?他是真的怕了,他不敢惹李孜發火,沒地方住當然是個借口,他只是想再看看這個人的臉,好好說兩句話。

他可悲地發現,李孜是真的讨厭他。他想,原來你這麽恨我。

他想挽回兩句:“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多想……”

他不知道怎麽解釋,心慌,慌得連話都不知道怎麽說了。

沒想到李孜更生氣,跳起來指着他的鼻子就罵:“你什麽意思?你恨不得所有人都圍着你轉!你在這兒演什麽苦情戲?你楊學海有本事啊,你有面子有裏子你得意啊!你有什麽資格來嘲笑我?你有什麽資格假惺惺地在這兒可憐我,你以為你是誰?”

楊學海覺得他簡直是在剜自己的心,他受不了這種疼,疼得他兩眼發黑:“你別生氣,是我的錯,是我打擾你,我馬上走。”

他站起來,腦袋就被身後的枕頭褥子接二連三地砸。

李孜發出尖銳的咆哮:“你有本事別來呀!滾!”

楊學海攢緊拳頭,猛地回身,一把把人抱在懷裏。李孜拳打腳踢地掙紮。楊學海幾乎抱不住他,他雙手發抖:“是我想你,我犯賤,是我主動要求離婚的,是我要把房子給她的,我不想過了,我什麽都不想要了。你行行好,你可憐可憐我,你別恨我行嗎?我求求你,你別恨我……我真的受不了……”

李孜在他懷裏哆嗦,他身上草藥的味道傳到楊學海的鼻子裏,楊學海握着他的一只手,摸到他變性的關節,更加心疼。他驀地感到肩膀上一涼,有東西打濕了他的領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