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建元二十一年,上元。
春寒料峭,霰雪紛紛揚揚打在崇寧寺的吻獸屋脊之上,很快便積了厚厚的雪。禪寺寂寂,裏坊無聲,天地間一片素白,時聞寶铎含風,若環佩相鳴。
念阮倚在窗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透出的崇寧寺塔為雪所覆的剪影。一只失伴孤雁凄鳴着掠塔而去,于雪泥上留下飄渺的指爪印子,又很快什麽都看不見了。
就在昨天,先皇崩逝的消息從南征前線傳回了洛陽。她的丈夫,那個把她囚禁在這裏的人,也還是死了。
建元十五年,她嫁給他,做了靖朝的皇後。外人皆道皇帝愛重她,為她虛設六宮,姊妹弟兄列土封侯,蕭氏一族榮耀到了極點。
可唯有她知道不是。
她能嫁給他,是因為她做太後的姑母挑中了她。太後是皇帝的嫡母,在殺害皇帝生母、先帝之後扶他上位,臨朝稱制,且多次想要廢殺他,只是未能得逞。皇帝恨毒了蕭氏,為了麻痹太後,卻還違心地收下了她這份禮物。
那時她是不知情的,一心只以為夫君愛重自己,然而短短一年後,壬寅宮變,姑母放火燒宮而死。同日,父母不明不白地自盡于家中。
又二年,繼兄南逃,皇帝以此為名召長兄南下攻打南朝,城破兄死,她在三年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再一年,叔父蕭朗以奉她玺绶為由起兵擁立京兆王,事敗被誅,蕭氏滿門唯她與同嫁與帝王的堂姊得免。他将她幽禁在崇寧寺裏,領兵南下攻打南朝。
再然後,就是今日了。
他既死,絕不會放過她。
念阮合上窗棂,踱回佛堂裏揀了把青檀香在佛案前的獸紋三足小香爐裏點了。慣常服侍她的比丘尼卻于此時喜不自勝地奔進來:“殿下……”
“宮中來人了!”
指尖傳來火苗舐舔的炙痛,她長睫微微一閃,香柱依舊穩穩當當地插進鼎爐。小尼姑有些尴尬,回頭對進來的素衣女子道:“先皇崩逝,我們殿下哀毀過度,您別見怪……我,我這就去收拾殿下的衣物,準備回宮。”
院外站着個三十出頭的女子,身後另有宮人十幾人,皆着喪服。為首之人手托錦盤,上呈錦盒,覆以明黃綢緞,似是皇後玺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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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尼姑說着便跑了出去,女子邁入佛殿來,将錦盤放在了桌案上,看向佛前長跪的女子。
“皇後殿下,別來無恙。”
青燈光暈下,少女雪衣墨發,唇不點而紅,眉不描而翠,一雙水剪雙眸宛似含煙的芍藥。她脊背挺直地跪坐在佛前,彷如一座釉色溫潤的秀骨清像。
這個聲音念阮識得,是她姑母蕭太後昔年的心腹女官素晚。那場宮變裏,是她毫不猶豫地倒向皇帝,給了姑母致命的一擊。
“你來送我?”她輕輕問。
“是。”女子一揚手,随她而來的十幾名宮女便退了下去。她在案前跪坐下來,打開匣子。那匣中裝的卻不是玺绶,而是一尊鶴型銀壺,一方銅爵。
汩汩的酒液聲響在虛空裏,女子為她斟酒:“……殿下莫要害怕。這是治觞裏的鶴觞酒,酷烈芳甜,飲之即醉。奴保證您喝下去不會有任何的痛苦——您知道的,先皇,阿昭,他總是對您很體貼……”
阿昭。
念阮有片刻失神。
這是她的丈夫,把她關在這裏的那個人。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這個稱呼,從前,他只允她這般叫他。
杯盞被推至面前,杯中碧色澄澄,似映出父兄的音容笑貌,念阮眼中盈起滿足的笑意:“椿萱既逝,故友凋零。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多謝你來送我。”
“我只有一願,請念在你和姑母主仆一場,待我死後,将我葬回北邙山上我父母的墓旁。這座牢籠太寒太冷,我不想再被囚在這裏了。”
“可以。”素晚只看着她撫杯的手。
念阮莞爾一笑,端過酒斂袖欲飲。素晚神情複雜,打斷她道:“你就沒有旁的話要問了麽?他都已經死了!你,你難道就沒有半點傷心嗎?你可知,他到死都……”
他到死都如何?
飲酒的動作暫停,念阮眼中閃過一點茫然,飛鴻掠影,只是一瞬。她擡目望向屋外鵝毛般紛紛揚揚卷下的大雪:“素晚姑娘,你長在掖庭之中,理應知曉,生在王侯之家,最不該信的便是情愛二字。”
她曾經信過,信了那人說喜歡她,之死靡它。然後,便做了一枚怨恨的棋子,夾在他和太後之間,連求死都不能。
素晚無言,怔怔望着她将鸩酒飲入腹中,面龐上兩行清淚卻墜下來,“你安心去吧。”
“我會遵守諾言,将你葬在北邙山上。不然呢,你還期許與他合葬長陵麽?”
她冷笑數聲,拂袖破門而出,眼前的影子便在風雪中淡了。念阮緩緩放下銅爵,素晚的反應有些奇怪,可是如今她已不想再去探究。
鸩酒入腸,她髒腑間似燃了一把火,漸漸地,又似被一只手攥住了心髒,痛不欲生。
她意識已有些模糊不清,眼前陣陣眩暈,銅爵也滾落至地,琅然有聲。卻有無數畫面流水一般從她眼前淌過去——
是雷雨夜裏,他将她抱在懷中,軟言安慰“念念別怕,朕在這裏”。
是長生殿中,他執着她手鄭重在佛前起誓,“佛祖在上,我嬴昭此生只愛蕭四娘子一人,終此一生,永不相負。”
但這些畫面,最終無不變成父母雙雙自盡、姑母放火燒宮、哥哥戰死、繼兄遠走,而那個曾說會護她信她的男人将她鎖入崇光寺裏,厭惡地背對着她,自始至終也沒回頭看她一眼。
他說:“蕭念阮,朕與你,此生不必再見了。”
可她難道就想再見他麽?
念阮自嘲地笑了。
她不甘心地看向門外的方向,視野裏白光炫然,當是大雪。于是憶起那年相見,也是這樣一個晴雪娟然的良日。
她一生所有的不幸,都于那個除夕始。
“若這……若這一生可以重來……”
她虛弱張唇,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眼,淚落如散珠。恍惚間,似是看見一道身影匆匆逆光而來,焦急喚她“殿下”,到底未曾聽清,永久地陷入了沉睡。
……
念阮重新醒來,是在建元十四年的歲暮。
仍是洛陽雪日,檐下鈴铎玎玲輕響,像極了崇寧寺裏青燈古佛的日子。她躺在沁着沉水香氣的錦褥裏,柳眉不安地蹙着,不願醒來。
耳側有人柔聲輕嘆:“高燒既已褪去,緣何念念還未醒。早知今日,我便該親自去接才是。”
母親?
念阮秀眉微動,迷迷糊間,又聽見婢子折枝賠笑的聲:“公主言重,是我們姑娘自己貪玩,何關陳王殿下的事……”
她終于覺出一絲不對來,折枝,不是早在建元十七年便出宮嫁人了嗎?而母親……母親也死了啊!死在建元十六年的那場大亂裏,與父親雙雙自盡……
忽而想到一種可能,她睜開眼,映入眼簾的赫然是死去多年的繼母蘭陵公主。念阮驟地撲進蘭陵懷中,眼淚奪眶而出:“母親!”
蘭陵輕柔撫着她的背心:“念念,怎麽了?可是你衡哥哥欺負了你?母親已罰他抄書了,等你好些了,母親再叫他進來給你賠不是。”
蘭陵公主口中的“衡哥哥”乃是念阮的繼兄蘇衡,當年念阮生母阮氏在生她時難産去世,太後為兄長續娶了寡居的蘭陵大長公主。這蘇衡便是蘭陵帶過來的兒子,襲父爵封陳王,兄妹一向親厚。
念阮的父親蕭曠不喜官場浮華,在首陽山建觀修行。念阮常随父親居住在首陽山的道觀裏,今日,恰是繼兄将她從首陽山接回的第二日,因歸途中開了車窗,感染風寒。
她吸了吸鼻子,點漆雙眸萦起盈盈水霧:“不關衡哥哥事,母親,阿父回來了嗎?念念好想他……”
女孩子巴掌大的一張小臉上雙眸晶淚瑩瑩,經雨海棠一般的嬌柔堪憐。蘭陵公主霎時心疼不已,慈愛說道:“道長雲游未歸,叫人傳了話回來說要過了元夕才回來。你可好些了?晚上的除夕宮宴,要不就推了吧。”
一句“除夕夜宴”正提醒了念阮今夕是何年,她眼中猝然聚起淚水,波光盈盈,把頭埋得更低了:“母親,我不要去……”
她不想見到那人,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他。
蘭陵與折枝詫異對視一眼——這是怎麽了?卻沒多問,端過藥親自喂她飲了,柔聲勸慰:“不去便不去吧。你身子弱,又受了風寒,好生在家歇息就是。太後那邊,自有母親替你解釋。”
服過湯藥,蘭陵又坐着陪了她一晌方才離去。念阮昏昏沉沉地躺在羅帷之中,那些蛛絲片絮般的過往仍在腦海中盤旋不去。
是夢麽?
分明又知道不是。
她清楚地記得,這一年,是建元十四年,太後以除夕宮宴為名诏她入宮,席間她被皇帝看中,由太後賜婚,十裏紅妝,風光大嫁。
本朝祖制,冊立皇後者須經金人占蔔之禮制,不成則不立。大靖立國百年,她是唯一一個未經此禮便被冊立的皇後,人人皆言天子愛重,卻是那樣凄慘的結局。
上天垂憐,竟讓她回到了十五歲入宮的前夕,這一次,她再也不會重蹈覆轍了!
作者有話要說: 排雷寫在前面
1.破鏡重圓,不換男主,解開誤會開始甜
2.關于有讀者說不該取火葬場這個名字,作者也是沒辦法了,甜寵甜寵不合适,火葬場火葬場也說我不合适,設定有問題兩邊不讨好,但它本質是個女主因為前世誤會不想理男主後期解開誤會的破鏡重圓甜文。後面會考慮改名。
3.棄文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