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念阮在榻上躺了一會兒,簾子一動,送了蘭陵回去的折枝含笑走進來:“女郎,二娘子和三娘子來了。”
“四妹妹,你也太嬌弱了吧。”
門外響起黃鹂似的聲,一名身姿高挑、相貌甜美的少女人未至聲先至。也不顧念阮反應,自顧在床沿坐下伸手在她額上一探:“可曾好些了?聽說你不和我們入宮了,是真的麽?”
她緊緊盯着念阮神情。
念阮平靜回望,她鬧了個大紅臉,掩飾笑道:“……姐姐只是關心你,怎麽樣?身子可好些了嗎?我們可是特意趕在入宮前來看你……”
她一臉關懷之色足以以假亂真,念阮卻在心間幽幽嘆了口氣。看來,重來一回,她這一心想做皇後的堂姊還是未能學會喜怒不形于色。
此二姝乃是她叔父蕭朗之女,一名令嫦,一名令姒。二人上頭還有個已經出了嫁的長姊,乃蕭朗原配所出。後蕭朗迫于太後壓力改娶博陵崔氏女,生二子一女,這女兒便是蕭令嫦。
蕭令嫦乃是崔氏夢月而生,自以為應了皇後的吉兆,自小就想做皇後。上一世,她嫁給皇帝的弟弟京兆王為妃,鼓動叔父擁立京兆王起兵謀逆,給了皇帝等待已久的清算舊賬的借口……
“念念,在想什麽呢?”
見她心不在焉,蕭令嫦尴尬追問。
念阮搖頭,溫聲道:“沒什麽,我身子還不大爽利,怕把病氣兒過給了貴人,晚上的宮宴就不去啦。”
她看起來似真的病了。容色雪白,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淚般,透出一抹酣紅嬌庸,越發顯得嬌柔可憐。
蕭令嫦神色一沉。念阮生得美,還是男人都喜歡的那種雪樹春芽的柔弱妩媚,說是國色也不過分。她長得也不差,但從小到大只要是同念阮一起出現,總會淪落為陪襯。
好在,今日她卻去不成了。
令嫦眼中閃過絲不及掩飾的得意,念阮只作未覺,看向立在令嫦身後、靜默如始的另一美貌少女,上輩子與她同嫁入宮中的三堂姊蕭令姒。
她初進宮時,太後點了蕭令姒同遼西郡公府的一個從姊随她入宮,皆封貴人。但嬴昭為迷惑太後,假意獨寵她一人,從姊耐不住寂寞與侍衛私通,被廢出家。而蕭令姒卻在叔父謀反前同皇帝告密,撿了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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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三人中,唯一得了善終的便是蕭令姒。後來她在崇寧寺中偶有缺衣少食時,也承蒙她照顧。
蕭令姒今日穿了一件淺綠色的絹襖襦裙,裙上繡了繁複的萱草紋,娉娉袅袅,風姿綽約。
念阮微微凝眉。投桃報李,她決定送她一件禮物。
“三姐姐。”
念阮甜笑着喚她,粉潤雙頰露了兩個淺淺的梨渦,甜美可人。
“你這身裙子好漂亮啊,你是穿這條裙子去赴宴麽?”
蕭令姒有些受寵若驚,臉顏微紅:“承蒙四娘誇獎,是母親送我的蜀錦,做衣裳最合适不過了,我便裁了兩匹制了裙子……”
“行了行了,別在四妹妹面前扮可憐,說得好像我阿娘虧待你似的……快誤了時辰了,趕緊走吧!”
蕭令嫦煩躁皺眉,同念阮告辭,率先離開。
令姒面露尴尬,也欲告辭,念阮忽道:“三姐姐做這身裙子,是因為蓮夫人麽?”
令姒不明所以,回頭而望。
蓮夫人是她生母,舞伎出身。府中人每每議論她皆是“下九流的娼妓養的”,她從未想到會從這個身份尊貴的堂妹口中聽見“夫人”二字。
“大椿長壽以喻父,萱草忘憂,乃指母。我觀三姐姐衣裙遍繡萱草,難道不是懷母之意麽?”
念阮長睫若蟬翼撲閃,眼神懵懂而無辜,看上去當真是好奇極了。
令姒一愣,她起初繡這圖案只是覺得萱草紋好看,兼被丫鬟恭維了幾句以萱草入繡圖別出心裁。
而宮中太後卻是沒有子嗣的,她在當年産女時難産,不僅唯一的女兒未能保住,自己的身子也落了虧空,何況她和皇帝的母子關系也并非表面那般和諧……
冷汗悄然無聲爬了滿背,令姒勉強笑道:“不錯,此衣的确是為我生母所制……”
蕭令姒說完便匆匆離開了,念阮吩咐折枝:“你去瞧瞧。”
她不記得蕭令姒上一世赴宴是何衣飾。
但姑母的确是不喜歡她,現在想來,或許就是那條裙子的緣故。
折枝很快去而複返,氣喘籲籲地回禀:“回女郎,三娘子出去時不小心濺了一裙子的雪,就回去換了衣裳,誤了時辰,二娘子在府門口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呢!”
換了就好。
念阮心下稍安。折枝又問:“可是奴不明白,女郎方才——”
她家女郎一年有大半時間待在首陽山上,和二房的兩位小娘子并沒多親厚,萱草紋之事明顯是二房的崔氏有意為之,又何必引火燒身。
念阮病恹恹的,拉過錦被,言簡意赅:“三姐姐是個聰明人,二姐姐卻不是。”
若說上一世太後可能因為一條裙子不喜歡令姒,令嫦卻是從來沒有得過太後歡心。至于皇帝——以她對他的了解,也絕不會喜歡令嫦那樣蠻橫的。
這一世,就讓旁人去做他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好了,她會說服父親北上定州去尋長兄,遠離京師,再不會同他有任何糾葛。
雪還在下,藹藹浮浮,連翩飛灑,剪玉飛綿一般。天色卻漸漸暗了下來,宮城之中華燈新上、明光如海,燈光輝映着披沐積雪的鳳樓麟閣,皎潔明亮,如晶宮鲛室。
天子寝殿式乾殿中,簾幕低垂,銅漏清聲,一列宮人手捧銀盆等候在帷帳之外。
“宮宴已經快開始了,陛下今日怎麽還未醒?”
女侍朱纓走進來,低聲問道。
九華帳裏躺着位年輕的天子,五官俊秀,肌膚如玉。此時雙眸輕閉,薄唇微揚,似在歷經一場美夢。
前幾日廷尉送來了年終累積的訴狀,建元帝不眠不休地看了幾日,終于今晨看完,便欲午睡,誰承想一覺睡至酉時過半。
亥時就是除夕宴,宣光殿裏的太後特意叫了娘家的幾個侄女入宮,要為他擇婦。雖說太後擅權多年不允他親政,二人實則并不對付,但今日是除夕,陛下絕不會在表面上拂了她的面子。
宮人們面面相觑,誰都不敢上前叫醒他。好在過了半刻鐘,躺在帷幕中的建元帝嬴昭緩緩睜開了眼。
他生得高鼻薄唇,劍眉星目,隽秀昳麗,若朝陽下照萬物。增一分則略顯陽武,減一分又未免有些脂粉氣。暖豔燈光下面如冠玉,冰雪般清冷寒冽。惹得一衆小宮娥都紅了臉。
他似乎還未從夢魇中醒來,雙目望着帳頂燭光陰翳裏昏暗不清的盤龍繡鳳,神魂似仍留于夢境,久久地悵然若失。
就在方才,建元帝躺在這張龍榻上,夢見了一個女子。
夢中觸眼皆是大紅的喜色,帳頂繡着繁複的石榴鸾鳳,帳中灑了滿滿的寓意多子多福的花生桂圓等彩果。帳外,小兒手臂粗的紅燭在銅枝燈上噴吐烈焰,桌上陳列着系了紅繩盛滿清酒的合卺。
有一少女坐在帷帳裏,身着吉服,頭戴十二花樹冠,待他卻開羽扇時,一張豔逸絕倫的小臉兒就此顯現出來。烏發似雲,雪膚如瓷,眉長口小,面薄腰纖。紅燭豔光下,一雙含情杏眼水霧氤氲,像是含了汪水汪汪的淚,勾着人欺負她……
腹下升起股莫名的燥熱,他喉結微動,連同心底的悸動一道壓了下去。
他又夢見她了。
彼時翠绾垂螺、贈他糖吃的小姑娘,如今已長成了夢中這般柳柔花媚的禍水模樣。他從未見過她長大後的樣子,近來卻頻頻入夢。
他自幼天賦異禀,能夢見未及發生的事,起先是阿姨的死,然後是阿耶。如無意外,夢中的女孩子,當是他未來的皇後。
“陛下……”
見他神魂悵惘,朱纓忍不住開口輕喚:“現已酉時四刻了,您再不起身,晚上的宮宴怕是要遲了。”
宮宴?
他微微皺眉,繼而憶起,他已答應了太後今晚去宣光殿見她娘家的三位侄女,夢中的女孩子便是她最疼愛的小侄女兒,好似叫什麽,念念。
他眼底不覺萦上一縷淺笑,語聲清冷如舊:“蕭家四娘子今日可來了麽?”
“這……”朱纓目光疑惑地閃了閃,她這一晚上都守在式乾殿裏,倒是沒工夫盯宣光殿那邊的動靜,更不解陛下如何獨獨問起了蕭家四娘子的境況,慚愧地答:“屬下失職,暫未探明。但蘭陵公主已然入宮,想來四娘子自然是在的……”
“罷,洗漱吧。”建元帝眼底又恢複了往日靜如寒潭的深沉,由宮人服侍更衣,心緒卻随博山爐裏的袅袅龍涎香漸漸飄遠。
她叫念念麽。
嬌嬌柔柔的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他會娶她的。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娶個頭,你老婆把你甩了!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