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消息傳至長樂王府,念阮正在蘭陵房中做針線。宮中宣旨的黃門挂着不容推诿的笑立在院子裏,她放下才綻了一兩朵嬌豔海棠的花繃子,無助地看向蘭陵:“母親……”

事到如今,蘭陵哪裏不知女兒是在逃避太後的指婚。只是除夕已推了一次,這回無論如何也不能夠了。她愛憐地理了理女兒的額發:“念念,別怕。有我和你父親在呢。你不願意的事,誰也無法逼迫你。”

“那父親幾時能回來……”

蘭陵的神色也凝重起來。如若太後鐵了心要念念,只怕汝陰那邊也不敢來提親。這世上唯有蕭道長能使太後回轉心意,只是他常年雲游在外、問道求仙,如今,她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思來想去,也唯有安慰女兒:“念念放心,便是你父親沒有回來,若阿賀敦上門議親,母親先應下。也足夠拖延一陣了。”

“去吧。”

念阮無法,辭別母親,忐忑不安地乘車出府,自阊阖門入了內城朝東而去。途徑國寺崇寧之時,她下意識擡頭望了一眼那座曾困鎖自己近兩載的伽藍。裏坊街巷之中,崇寧寺塔巍峨出雲,繡柱金鋪。微風拂過,塔上所懸鈴铎搖曳和鳴,清脆入耳。

念阮定定望了一會兒,放下簾子。

這一次,她一定不要重複上一世的噩夢。

宮城,宣光殿。

殿中燒着并州進貢的獸金炭,溫暖如春。博山爐裏沉香缭繞,紗屏之後,雲鬓花顏的婦人只着淡淡春衫,以手支額,閑閑倚在美人榻上,榻側宮娥羅扇輕搖。

屏後更傳出笑語與男子的溫潤嗓音。念阮不敢多看,恭敬跪于屏外行禮。

“念念來了啊。起來吧。”太後似乎心情不錯,命宮人将她扶起,賜了座。

“蕭四娘子,奴扶您起來。”

來扶她的正是上一世送她上路的宮人素晚,今年約莫二十三四,生得容顏秀麗,溫和可親。許是念阮看得久了,竟覺得她和那人眉眼間頗有些相似之處。

素晚不過是個執行者,如今事情未及發生,念阮心裏說不上有多恨,卻也無法做到毫無芥蒂,拂開她自己揀座坐了。素晚便呈了碗茶湯——嬴氏雖是游牧民族,飲酪不飲茶,長樂蕭氏卻是标準的漢人士族,宣光殿中常備茶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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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下煮茶總喜歡加些蔥、姜、橘子芼,煮得酽酽的,念阮不喜濃茶,兼之心事重重,只略飲了一口便放下了。

“念念。”屏風後,太後一嗔一笑皆透着春.情,聽得人耳根發紅,“我方與仆射讨論諸葛武侯的《琴經》,倒有幾處還有些不明,你可為我們試着演奏。”

念阮臉上滾燙。那屏內的男子乃尚書左仆射、太常寺卿李景,年方不惑,正是她姑母的重臣,榻上榻下皆倚重的,如今兩人就這麽青天白日的在殿內笑談,即使這種事在靖朝早已司空見慣,她前世也撞見過數次,此刻仍是……難以接受。

此時的她于瑤琴亦該是不通的,無它,只因她逝去的母親阮氏善琴,父親觸景傷情,總聽不得琴筝之聲。她學會琴,應當是入宮之後。嬴昭喜歡音律,常将她抱在懷中手把手地教……

強壓下紛亂的心緒,她輕聲分辯着,可巧這時殿外黃門來報天子已至,太後笑:“說曹操曹操到,念阮不懂,這懂音律的這就來了。去請陛下進來。”

自入宮前便有了預料,念阮此時已平靜許多,把頭埋得低低的跪下來行禮。建元帝入得殿來,隔着道屏風先與太後見禮:“兒子拜見母親。母親可大安了?”

“貉奴,你來得正好。”

太後笑着為他介紹,“這是我娘家的侄女兒,行四,名喚念阮,你們幼時見過的。我方與季玉談論五音,欲使念念為我們演奏,可她不通音律,你教教她。”

季玉是李仆射的字,貉奴則是建元帝的小名。今日把念阮叫進宮來的緣故母子心照不宣,他目光落在女孩子小巧如蝶翼輕微顫抖的雙肩上,靜靜地看了她一晌,喚素晚:“去取琴來。”

他常來太後宮中問安,身邊常伺候的幾個宮人都是叫得出名的。念阮心裏卻是一驚,原來他們這麽早就勾結在一起了麽?

素晚很快取了琴來,通體墨黑,又透着一絲幽綠,如有藤蔓含情纏繞于桐木之上。正是前漢傳下來的司馬相如琴挑文君的那把“綠绮”。

此琴乃太後被冊為太子妃時先帝所賜,歷來珍藏于寶庫之中,此時取出的用意不言而喻。念阮心口砰砰直跳,開始盤算着若姑母開口賜婚自己将如何作答。

“铮——”

一聲清寂渾濁的琴聲打斷她的思緒,建元帝以指挑弦:“女郎聽好了,這是宮弦。”

瑤琴就架在念阮身前,建元帝站于她身後,因為她演奏五音,兩人便貼得極近,好似攬着她一般。青年男子的溫熱氣息夾雜着龍涎香幽幽撲至頸口,念阮不禁肩頸微顫,如同誤入獵人領地的林鹿一般,驚惶回眸。

兩人的眼睛就此對上。她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目中風露濛濛,水光楚楚,嬴昭有些淪陷在那含嬌含怯的秋水中,心底響起一句詩——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眼前的少女便如那九歌中純潔美麗的女神,嬌柔得好似一把雪芽,秋蘭蘼蕪,堂下羅生。可,她會“樂莫樂兮新相知”麽?

皇帝今日未着冠冕,如玉面容,點漆眉眼,就這般天風海雨似的跌進她眼睛裏,四目相對,似過了萬年之久。念阮面上蕩起緋霞,宛如潔白的生宣上宕開的桃花色,紅潤可愛。她緩緩低下頭去,心跳聲卻如疾雨般喧嚣起來,聲聲可聞。

紗屏之後,蕭太後将二人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紅唇輕勾。

好在這令人尴尬的局面并未持續太久,建元帝面不改色,繼續演奏道:“宮音渾厚較濁,長遠以聞;商音嘹亮高暢,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潤而不枯……此所謂司馬氏所言五音……”

熟悉的情景,熟悉的嗓音,有那麽一瞬,念阮好似回到了上一世新婚時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子。彼時她初嫁入宮中,十分不安,他素來不茍言笑,對她卻格外溫柔體貼,會在雷雨夜裏丢下議事的大臣冒雨回來陪她,會在她生日時斥宮錢千萬送她焰火。自然也曾這般,耐心地教她琴瑟……

只是這些,就都只是他的逢場作戲罷了。

“蕭四娘子可都記住了?”

柔和的嗓音将她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念阮腦中昏昏漲漲的,像是被盆屑炭迎着臉烤,呼吸幾窒,提線木偶般渾渾噩噩點了頭。

嬴昭視線落在她瑩潤紅玉般的小耳朵上,眼底不覺漾開抹清淡的笑,面上不顯:“哪根是宮弦,你彈給我。”

念阮些微窘迫,只得循着記憶怯怯指了指,卻是變宮。

殿內突然寂靜無聲。他強抑已揚起弧度的唇角,順理成章地捉過她的指再次示範,“錯了。”

“此為變宮,此處才是宮弦……”

“铮”的一聲,沉寂百年的古琴再奏清商,弦音溫勁,蒼韻松古,渾厚餘音更似月華傾瀉般從桐面瀉進念阮心底,好似她心中亦有一根凜繃的琴弦為他所奏。念阮驟地縮回手震驚回頭去看他,衣衫下一痕雪脯月下輕波般起伏,既是羞又是惱。

他是故意的!

這回他卻沒有看她,視線仍落在琴弦上,一雙黑黢黢的眸子靜如沉水,甚至不悅地皺了皺眉:“蕭四娘子,專心些。”

念阮的臉霎時紅到了脖子根。心口微微跳着,燥熱難言。

她想,她從前怎麽沒發現他臉皮竟如此之厚,分明是他變着法兒地占她的便宜,反倒賴她自作多情……她強壓下心頭野草般肆意淩亂的心緒,沉下心來随他撥弦,等七律奏畢,那張朝陽般鮮豔妩媚的小臉兒倒是恢複了之前的凝脂雪色。

少女溫香軟玉的肌膚柔如白羽,潤如暖玉,纖指雪腕柔膩如雲。嬴昭靜靜掠她一眼。才止十五歲的少女,生得玉軟花柔、容色絕異,無一處不惹人憐愛。唯獨一雙宜喜宜嗔的水瞳中瀾漪不起,靜如沉波,哪裏是元夕燈會上面對心上人時的笑眼盈盈。

七弦試畢,他松開她手腕,斂袖退開,“冒犯了。”

念阮也起身福了一福,聊作答謝。心底緩緩舒出口氣。

屏風後頭,蕭太後将念阮的反應看在眼中,不悅蹙眉。

她以袖掩面微微打了個呵欠:“朕乏了。貉奴,你帶念念先出去吧,好好教教她。”

……

自宣光殿往北,靈芝釣臺春冰始融、草長莺飛。念阮跟着皇帝上了湖畔的涼亭,昨夜東風吹了半宿,把湖畔飄零的紅梅送進來鋪了滿地,正對着霧凇沆砀的湖心,倒也別有意境。

檐頭新柳打楹,幾處早莺撲棱着羽翅渡水而來,鳴聲清脆。皇帝橫琴于石案之上,焚香操琴,徒留念阮站在離他三丈開遠的地方,十分的手足無措。

她不想同他待在一處,可更不願待在宣光殿中——太後只叫了他們出來仍留了李仆射在內,想想也知為了什麽。

說起來,那李仆射本為太後所倚重,後來又成了皇帝的股肱之臣,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她忍不住去瞧皇帝的臉色,他亦在看她,眉眼灼灼,宛有所思。念阮驀地收回了目光。

小娘子才探了腦袋又縮回去,小兔子一般,嬌嬌怯怯。建元帝的心情突然便很好。指挑琴弦發出一陣流水似的清冽琴音,潺潺如水面流瀉的粼粼白月,已然是琴曲《鳳求凰》的前奏。卻問她:“蕭四娘子,可知這是什麽曲子?”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ヘ▼#)

皇帝:朕有什麽不如他 (╯‵□′)╯︵┻━┻

ps:樂莫樂兮新相知=忘了舊的他,康康新人吧。

“宮音渾厚較濁,長遠以聞;商音嘹亮高暢,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潤而不枯……”系引用,出處作者也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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