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建元帝在鬧市中疾行。
鬧市上人影幢幢,一張張笑臉雲影般自眼前掠過,他卻失魂落魄一般,撥開人群踉跄尋去。
方才,他看見了那馬背上的少女摘下假面,眉舒柳葉,眼湛秋波。燈月下盈盈一笑,是何等的傾國風姿。
也看見她把耳上的耳珰取下來,交給那燕家的麒麟兒。少男少女牽着馬行在明月下,宛如一對璧人。
于是又想起除夕前夜的那個夢。夢裏她嫁給了他,珠淚盈盈,似乎極是不情願。方才她卻是笑着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詩裏所有形容女子美貌的語句也不及她一個笑。
那一刻,他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聲——他要她,也只要她,之死靡它。
可她是有了心上人?方才,她竟對一個外男笑得如此燦爛,還同他私定了終身……
他腳步不由慢了下來,望着流輝火焰下豔勝流光的少女,雖處鼎沸鬧市之中,卻似霜露浸身,外事外物一概不知了。
朱纓同白簡随行得緊,壓低聲音道:“木頭,咱們打個賭吧,就賭主子現在生氣了沒有?”
白簡生性沉默,此刻滿懷疑惑,倒也罕見地回了她一句:“主子為何要生氣?”
“廢話!你老婆跟人跑了你不氣?”
朱纓氣哼哼的,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白簡皺了皺眉:“主子并未和蕭四娘子定親。”
言下之意,他也不該怪罪那還不知情的小娘子。
行在前面的建元帝突然停了下來,兩人速度未減,險些撞上。朱纓尴尬地低咳了聲,擡眼一望,前方不遠處的燈架山下,那紅裙雪膚的少女正捧了個栩栩如生的彩繪陶豬偏頭聽少年說着什麽,俄而朱唇微啓,眼笑眉舒,一笑間,面龐上豔光流轉,顏如舜華。
她再瞥眼自家主子的神情,眉宇沉沉,面容凜繃,燈暈下臉色陰冷得如同冰霜交覆。不禁打了個寒顫,自告奮勇道:“主子,要不屬下去将那東西偷過來?”
今夜是元夕,便是蕭四娘子在大市上丢了東西,也不會懷疑什麽,更不會懷疑到自家主子頭上來——元夕相偷以為戲,雖有禁令,總有些刁民冥頑不靈,要以身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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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過來?
建元帝眉梢微動,不置可否。朱纓便只當他同意,滑魚入海似地蹿進了人潮之中。
燈架山下,念阮已付了錢,如獲至寶地捧了一堆陶制的小玩意兒。燕淮見她歡喜,便把并州的種種繁華熱鬧與她說了,試探性地道:“念念,我們并州的元夕也很熱鬧的。日後我們就在并州過元夕好不好?”
“好啊。”她莞爾。燈月輝映下,女孩子笑眼盈盈,柔美的笑意仿佛東風裏娉娉袅袅盛開着的迎春花。燕淮莫名地鼻子生熱,“唔”地一聲捂着臉側過頭去。
“讓一讓……讓一讓……”
人潮突然洶湧,一名身材瘦小的醉漢恰于此時撞了上來,頂着張青面獠牙的假面,歪歪斜斜,似喝得醉極了。燕淮避閃不及,被撞得往念阮身上一歪,手裏的陶偶滾了滿地。他忙手疾眼快地将人扶住,緊張地大聲問:“念念,念念?你沒事吧?”
人聲鼎沸,少年關切的聲似爆竹炸在耳邊快要将她震暈了,念阮搖搖頭,眼角餘光瞥見那人手在他腰間亂摸,忙推他:“他在偷東西!”
他腰上除了玉佩便是個繡着麒麟獸爪的佩囊,裏面并無錢財,只裝了她方才贈他的兩粒耳珠。燕淮往腰間一摸,回過頭,方才喝得爛醉的醉漢此時已蹿出去三尺遠,嘻皮涎臉地:“這位郎君,可對不住了!”拔腿便往來時的方向跑。
人群嘩然,紛紛低頭察視自己財物。燕淮氣極,顧忌着念阮卻不能放開去追,侍從們雖去了,但人已無了蹤影,恐怕難以追回。他歉疚至極:“念念……對不起,是我太大意……”
他生性單純,念及朝廷已下了禁止令便未怎麽把相偷戲的習俗放心上。念阮知他是因顧着她才大意了,正要安慰他,哐當一聲,方才那偷佩囊的賊已被人拍鹹魚一般貫至腳前的青石板上,哀叫連連,狼狽不堪。
擒賊的是個清瘦的少年郎,懷抱一柄寶劍,身姿颀長,目秀神瑩,氣質卻淩厲冷峻。
“多謝壯士相助!”
未及細瞥,燕淮匆匆道了聲謝,拎起地上那賊氣得罵“他”:“你這人怎麽什麽都偷哇?袋子裏裝沒裝錢摸不出來?啊?”
“對不住!對不住!”
這被擒的正是朱纓,假面下,一張臉哭笑不得,這太原王家的小王爺傻乎乎的倒好對付,只是見過,也怕他來摘自己面具。又深恨同僚,計劃有變不告訴自己不說,下手還這麽重!
念阮足底卻似騰了一股寒氣,怔怔望着少年身後的方向。人群燈影中,一人輕緩邁步而來,白膚秀目,高鼻薄唇,着一身玄色金線繡雲紋常服,身姿颀俊,面如冰霜。
視線交彙,她剎那間似喪了全部的力氣,腳下虛軟地退了兩步。
“……贏公子!”
燕淮的手本按在朱纓面具上,險些叫出聲來。他極高興地把人往旁一扔:“公子今日怎有雅興來這兒?”
來人正是建元帝,他手裏還攥着那個被屬下送回來的佩囊,睇了眼那低着頭片言未發的小姑娘,微微一笑:“來看看。這佩囊可是你們的?”
往日裏不茍言笑的皇帝陛下此刻笑容溫醇使人如沐春風,燕淮腦子暈乎乎的,忙答:“是我們的是我們的!”一面又偷偷用胳膊肘輕撞半個身子隐在他身後的的念阮,“念念?”提醒她莫要禦前失儀。
“念念?”皇帝遞過佩囊,兩個字糾纏在唇齒間,纏綿輕柔得如同吹綻花樹的夜風。念阮渾身如過電一般,驚恐擡起了頭。
念念。
多少次的子夜夢魇,都是這個聲音将她從噩夢中喚醒。
可也是這個聲音,上一瞬還溫柔地哄她溫存,下一瞬,便去宣光殿逼死了待她甚厚的姑母。
她甚至都還記得那一日是建元十六年十月朔日,是她嫁給他的一周年。就在當日,他還濃情蜜意地陪着她去崇寧寺上香,許願生生世世……可憐她信了,卻原來自始至終,都不過是一顆用來麻痹太後的棋子。
他說:“念念,莫要怪朕。蕭氏殺我父母,誅我舅族,如今又意圖謀反,我只是迫不得已。”
“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從來沒有騙過你。這件事絕不會牽連到你,你仍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後……”
“我已在佛前立過誓言,此生唯愛蕭四娘子一人,生死相從,永不相負。若違此誓,便叫我中道喪亡,覆宗絕嗣……”
中道喪亡?覆宗絕嗣?
念阮眼中淚光細微。
她沒能生得一子半女,他自然是絕了嗣。而上一世他死在南征途中,其時還不滿二十九歲。
失神不過一瞬,她拿回佩囊匿進燕淮身後,再不發一語。嬴昭微微疑惑。費盡心思策劃的第一面,她卻似乎極是排斥他。
四周人群越圍越多,朱纓早已瞅準機會開溜。他微咳一聲,溫聲道:“鬧市魚龍混雜,眼下時間也不早了,朕……我先送你們回家吧。”
燈花漸燼,明月在地。一行人策馬走在鋪整得平齊的青石道路上,兩旁裏坊牆垣燈光微弱,歡樂未歇。
沿路皆是燕淮喋喋不休地在同皇帝搭話,皇帝偶爾應他兩句,既不熱情,也不生疏。他看着馬背上的少女:“麒麟兒,這位女郎是……”
“是我的……”他下意識要嚷出未婚妻三字來,念及兩個人是私定的終身不好鬧得人盡皆知,便撓撓頭,笑笑改口,“……是我表妹,長樂王府的蕭四娘子。”
馬背上,那形似紅梅的小姑娘卻是耷拉着頭,恹恹颦着眉,若有心事。燕淮也覺出她的情緒有些不對,帶了些歉意地道:“……她年紀小,面皮薄,還望公子勿要怪罪。前面就是壽丘裏了,公子留步吧。”
“……也好。”瞥了眼那依舊低着頭的小姑娘,皇帝心中失望,同白簡調轉馬頭,朝東邊的宮城駛去。
燕淮一直目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街巷盡頭,仍有些難以置信,牽馬往壽丘裏走一邊自語:“真是想不到,陛下今夜竟帶了一個侍衛便出宮了。”
又驚訝念阮的态度:“念念,你怎麽一點都不驚訝啊。方才那可是陛下啊。”他從小便聽母親變着法兒地誇這位皇帝表兄,誇他五歲能詩,七歲能文,分明出身鮮卑,卻對漢文化造詣頗深。又通弓槊音律,哪裏像自己,對着竹簡不超過一刻鐘便能睡着,故而十分仰慕。
“陛下待人很和善的,你別怕他呀。前日畋獵他還誇我,誇我是翩翩……翩翩什麽……”他在文辭上天賦實在有限,冥想許久也未想全。念阮一直低頭看着馬背上閃爍着月光的凜凜鬃毛,低聲道:“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
燕淮“啊”了一聲,高興道:“是是是,你怎麽會知曉?”
“這是曹子建的詩,陛下喜歡建安年間的詩。”
念阮說完這句便再無言語,低垂着眉,纖指閑閑摳着馬鞍上皮革的紋路。燕淮愈發困惑,琢磨着或許是太後相告,便沒再問,把人送到了府門口。
此時已至人定,燈火漸散,蒼穹月華影轉,疏星渡河漢。長樂王府角門外燈籠高懸,一排侍衛提燈持戈戍立。念阮從馬上下來,同燕淮告別,徑直朝府門走。
燕淮看着她纖細袅娜的背影,忽而有種錯覺——她進了這扇門,便再不會屬于自己,不,或許她從來也沒有屬于過自己。“念念!”他上前幾步,從身後将女孩子擁住,緊緊貼在了懷裏。
少年纖長有力的臂膀禁锢如鐵,念阮有些懵,一回頭,一個灼熱的吻便落在額發上,他輕輕喘着氣,氣息稍顯局促,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她:“念念,別怕。”
“你還有我,一切有我,我會護着你的。”
念阮有些赧然,她的喜怒竟是寫在了臉上麽?連燕淮都看出來了她在害怕。微微颔首,咬唇不言。
玉軟花柔的少女,抱在懷裏,柔若無骨,像江南的軟緞,像初生的羊羔。少年腹部滾過一陣陌生的、密密麻麻的熱流,臉上也燒得滾燙。他小聲地問:“你不該也抱抱我嗎?”
“……”念阮兩頰暈紅,一雙眼含情帶愁的,輕輕瞪他,頓了頓,想起另一件事來,“你先回去吧,不要忘了答應我的事,我實在怕……”
一句話千回百轉,欲言又止。燕淮卻當她是害怕不能嫁給自己,喜極樂極,歡欣應下拍馬走了。念阮看着少年春風得意的背影,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雖誤會,她卻也不算撒謊。她的确是害怕不能嫁給他——只要她能早點嫁人,那人就不能再打她的主意。
她太了解他了,分明不愛她,為了不被議論好色硬是推她出來做這個幌子,連她無子皆可以忍受。如今,他一心想要做聖德之君,自不會奪臣下之妻。
……
月已中天,裏坊間傳來清晰的打更聲。長樂王府的角門早已關閉,燈盞高懸,寂靜無人。
“還沒回去呢?”
踏着月色,朱纓一瘸一拐地朝立在街巷中間的同僚走去。前方十尺遠的巷口,皇帝立于風露之中,仍舊望着長樂王府的角門。
白簡不言,眉宇間苦大仇深。朱纓拿劍柄敲他:“你輸了,我就說聖上生氣了吧,”
白簡面無表情,仍看着那道孤絕若岩松的影子。他想,生氣又如何,男女之間終究講究你情我願,陛下是仁德之君,總不會奪人之妻。
正此般想着,建元帝倏地回過頭來,臉色陰沉得如同烏雲遮蔽的天空。“回宮。”他道。
翌日清晨,宮中傳下旨意,太後微恙,命蕭氏四娘入宮作陪。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提起褲子就把人家姑母殺了,某人真是奇渣無比啊。
皇帝:?
皇帝:對了,我說的是絕祀不是絕嗣,你聽錯了。我雖然沒兒子但是國家并沒有亡,所以我說的是真話。
念阮: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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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你們覺得幾點更比較好?21:00還是2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