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中時分,念阮乘車行在洛陽城修整得光滑平齊的灰石磚路上。

宣光殿裏太後的警告猶然在耳,無論她怎麽辯解,太後皆不肯改變主意。念阮的心也漸漸冷了,她終于明了,太後對她的好是有條件的,她待她從來都如寵物一般,不容她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若不能為太後所用,她就是顆随時可棄的棋子。

她郁郁嘆了口氣,掀了氈幕一角,長風西行,白日東出,愁雲繁熾滾滾而來,布滿了西面的天空。卻有一座九層浮圖宛如利劍直矗矗地割開昏曉,頑強占據她視野,提醒她命運原定的軌跡。

難道這一世,又要重複前世的噩運麽?

念阮春水盈盈的眸子裏如覆烏雲,把頭一低,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衣裙上。

出了阊阖門,沿禦道西行四五裏便是壽丘裏,回到王府,折枝正在家門前焦急地張望,一見了她車馬便喜不自禁地奔過來:“女郎,王、王爺回來了!”

“阿父!”

長樂王府會客的池魚廳中,長樂王蕭曠身着道袍,形容清隽,飄飄然若神仙中人,正與一位華服青年講論《黃庭》。只聽一聲熟悉的呼喚,半月未見的女兒如頭受驚的小獸撲進他懷裏,泣不成聲。

“阿父……念念好想你……”

念阮緊緊抓着父親的鶴氅,說什麽也不肯放。

蕭父慈愛地撫了撫女兒的小腦袋,把她髻上淩亂縛繞的珠釵扶正,側頭同身旁玄衣狐裘的俊秀青年笑道:“貧道教女無方,倒令王爺看了笑話。此乃小女令婉,長在山上,不通禮數,還望王爺勿要見怪。”

念阮這才發覺廳中原還有一人,臉微微紅了,連眼淚也未及擦便匿在了父親身後。令婉是她族譜上的名字,可她同任城王幾同陌路,父親為何将她名字告訴他呀?

蕭曠為她介紹:“念念,這是任城王殿下。”

“殿下。”

她自父親身後出來,輕啓唇,斂裾行禮。

來者是她父親的忘年之交,皇帝的族叔任城王嬴紹,二人皆崇尚黃老之說,在首陽山上比鄰建觀。這次他回京述職恰與蕭父遇見,遂結伴而返。念阮小時候倒見過任城王,那時候她才七歲,在元夕節上同燕淮走丢了,是任城王撿到了她,把她送回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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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城王長她八歲,卻已是宗室重臣,為人耿介端方,在宗室朝堂及百姓之中皆有盛譽。前世蘇衡出走後兄長被疑與南朝勾結,也是他自請降官為蕭氏擔保,只是皇帝到底不肯放過哥哥。念阮悄悄擡眸觑了來人一眼。她記得,前世任城王受命輔政,結局當是不錯。

這一眼卻恰好撞上,豆蔻春芽一般嬌柔的女孩子,眉色濃翠,唇如櫻紅,一張玉白小臉兒淚光點點,宛如芙蓉泣露。只怯怯望了他一眼便柔順地低了頭,像只膽小的流莺掠枝而去。

“幾年不見,令婉竟也出落成大姑娘了。”任城王微笑注目于她,“上一回見面,還只到本王腰間這般高。”

他是極清俊溫潤的相貌,風儀秀逸,一笑便如春溫藹然,和風拂面。念阮頰上漫開一點紅霧。七歲那年在鬧市上走丢又迷路,是她這輩子最窘的一件事了。

任城王在蕭府小坐了片刻便告辭了。水晶茶甕裏茶湯滾沸,念阮舀了碗雪芽呈給父親,不解問:“阿父,你為何要将我名字告訴殿下呀。”

蕭曠接過青釉茶盞,往案上一放,側眼瞧她,笑而不語。直把女兒看得臉上飛紅才問她:“念念,任城王殿下如何?”

“什麽如何?”念阮眼睫惘惘眨着,一雙春水脈脈的眸子裏此刻盡是疑惑。蕭曠飲了口茶,微笑:“為父有意将你許配于任城王殿下。”

念阮捧着茶盞呆愣在原地,雪似的臉愈發白了。蕭父柔聲問:“怎麽?我兒想入宮陪伴太後?”他已聽說了女兒今日入宮的事,大致猜得到。

她忙搖首,惴惴不安地将燕淮的事說了。蕭父倒是沒有責怪女兒私定終身,只捋須微微沉吟:“你真的想嫁進燕家麽?阿賀敦是個好孩子,只是他家……”

蕭父一頓,低頭飲茶沒了下話。太原王心懷篡逆,又與太後有所茍且,只怕太後随便一句話便能叫他拒婚。只是這種事,他還真不知要如何同女兒說。

任城王則不同,文武兼備,君子端方,又是皇帝長輩,太後并不能用婚事過多地拿捏他。

念阮心緒微亂,太原王手握重兵,父親隐去的緣由她能猜到一些,可太原王上一世到底沒有反叛,嬴昭要降異姓王的爵位,繳燕家兵權,他也從了,卻一樣逃不過兔死狗烹的下場,暴死并州……她忸怩道:“可是我已答應了世子……且女兒實在不願嫁入宮掖,做一顆任人揉搓的棋子……”

她想起上一世父親和繼母雙雙自盡的場景,眼淚便如斷線之珠落了下來。選中燕家原還有這一層的考慮,若這一世皇帝還是不肯放過她家,手裏有自己的軍隊才能自保。

蕭父遞過去一方陳年的舊帕:“那你喜歡阿賀敦麽?婚姻是人生大事,父親不希望你因為一時的逃避而輕許婚姻。”

她點頭:“阿賀敦待我很好,我為什麽不喜歡呢。”

蕭父目光審視,不容她撒謊。念阮面頰微紅,聲若青蠅:“我會的。”

蕭曠看着她秀美的眉目,恍惚間似又看見了多年前難産死去的妻子。他嘆了口氣:“好吧。既你們彼此有意,為父就往宮城走這一趟。”

他不欲與燕家結親,卻也須得提醒提醒太後,念阮是他的女兒,不是她豢養的小貓小狗。

蕭父換好冠服便欲出門,蘭陵這時卻來了,帶了三兩婢子含笑進來:“道長回來了。”

“我已命人備好酒飯,請道長移步鹿鳴館。”

“有勞。”蕭父的語氣客氣而疏離,“這段時間辛苦公主照顧念念,貧道卻還有些要事須得入宮。”

蘭陵笑容依舊,絲毫未因丈夫的冷淡而介懷,同念阮将他送到了庭院。念阮暗暗打量着繼母神情。兩世了,她始終也未想明白,父親和繼母究竟是個什麽關系。

她阿父心裏只有她死去的娘親,常年雲游,像是在躲着繼母,然而又很放心她長在繼母身邊。而繼母也對衡哥哥的父親念念不忘。念阮覺得,父親和繼母就像兩個報團取暖的同病相憐之人,比之夫妻,更似朋友。

只是父親究竟是在躲誰呢?她不明白。

暮色沉沉,夕陽掙紮着被壓城墨雲吞斂了最後一絲金輝。靖宮之中燈火漸燃,明月流銀,照在水泥金磚的地板粼粼似波紋。宮娥提燈匆匆行在交空的複道之上,好似姮娥乘槎泊過天河星橋。

天子寝殿乾元殿中早已亮起了燈火,香薰蘭麝,宮漏初奏。宮人放下卷起的繡簾珠箔,将透窗而來的明月篩成細細的絲縷映射在棋盤之上。

珍珑旁邊,建元帝與任城王擁爐而弈,另有一俊秀青年在側觀棋,拊掌笑道:“哎呀,陛下又輸了。再這麽輸下去,您可就要連太阿劍也一并輸給任城王了。”

珍珑上白棋頹勢明顯,建元帝眉心微凝,燭火的陰翳落在他濃長的羽睫上,投下幾分深沉的剪影,愈發顯得那張宛如冰雕玉刻的臉幽暗不明。

“陛下今日似有心事。”任城王微笑,優雅地将圈入領地的白子一顆一顆撚起。方才的青年又笑:“可不是嗎?”

“聽聞今日,長樂王府的四娘子入宮,與陛下同去了宣光殿侍疾。可依臣看吶,陛下人是回來了,可這心還落在那兒呢。”

這說話的青年乃是散騎常侍裴湛之,出身河東裴氏,祖父為太傅,父親擔任中書監,自幼便是天子伴讀。皇帝略帶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裴幼節,君子觀棋不語。”

他二人關系一向親厚,皇帝又是個淡漠溫和的性子,是故裴湛之偶也敢觸犯天顏,此刻見他動怒,立刻打個哈哈認了慫。任城王神色卻是微怔,他今日來,原是為了請皇帝賜婚,本以為他和蕭四娘子此時還未見過,原來已經見了麽。

這時白簡進來禀報長樂王離宮的事,裴湛之好奇地看他:“長樂王?這可是稀客,他進宮做什麽?”

二王的忘年之交舉城皆知,嬴紹露了個無奈的笑,以示他不知情。建元帝神色陡然一沉。自然是為了蕭四和燕家那小子的婚事!

聽聞她回去後,太後發了好大一通火。她果真是不願嫁給他呢,看上去嬌嬌弱弱的一個人,竟敢忤逆太後……建元帝陰沉着臉,忽然拂袖而起,進了內室。

殿內頓時鴉雀無聲,落棋如雨,敲在紅線毯上很快沒了聲響。任城王視線仍落在打翻的棋盤上,跪坐不語。裴湛之狐貍眼睛彎彎,極為自來熟地攬上了白簡的肩:“小侍衛,你們陛下晡食用的湯面麽?”

“什麽?”白簡皺眉,不明所以。裴湛之嘻嘻又道:“聞不見嗎?好酸啊。若不吃湯面,哪來這麽大的醋味啊。 ”

白簡還是不明,一本正經應道:“陛下從不吃醋。”

內室中,正在更衣的建元帝将二人的對話清清楚楚地聽在耳裏,自己也是一愣。

這……他是在吃醋?

他幼時曾被蕭氏那婦人灌過毒藥,餘毒難清,須用藥物壓制。是故常年清心寡欲,戒驕戒躁,又不曾愛慕哪個女子,哪裏知道吃醋是何情形。

可,不過一個女子罷了。她既不要他,又何必再自讨無趣地湊上去。他是天子,日月所照,皆為臣妾。他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又豈會為了個無情的小女子傷神。

建元帝眸色濃黑,強壓下心中不快,喚來宮人洗漱更衣。

鬥轉參橫,銅壺滴漏,他在未可名狀的煩躁中睡去,卻于這一夜,再度夢見了那個嬌嬌柔柔的小娘子。

是個透着迷疊海棠香的春夜,皓月半窗,燭焰搖紅。她像只小獸一般伏在他頸下,眼眸含淚,似嗔似喜。沉沉宮漏,蔭蔭花香,俱像輕霧似的氤氲在她迷離嬌慵的眼睛裏,勾着他,不知疲倦。

“陛下……”

“念念喜歡你。”

“念念心悅陛下。”

“陛下會一輩子對念念好麽?”

外頭蟲鳴喁喁,屋內燭花無聲,錦華帳裏,她輕泣聲時斷時續,歡情濃暢,似夢似真。

他有些沉浸在這場歡暢迷蒙的绮夢裏,更為了那夢寐以求的她的心意。把她嬌豔柔顫的紅唇一堵,萬千心事,都融在綿綿纏纏的長吻裏了。

一夜好夢,次日清晨,朱纓抱着廷尉的卷宗進來,便見自家主子老僧坐定般地坐在書案前閉目養神,未束發,眼下泛着淡淡的烏青,神色卻頗愉悅柔和。殿內燃了濃厚的龍涎香,裏間,幾個宮人正在換褥鋪床。

以往這個時候,陛下都該處理政務了,今晨卻在走神發呆……朱纓好奇地觑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忻悅,便趁此小心翼翼地禀了才從宮外遞進來的線報:“主子,汝陰大長公主今晨一大早便乘車往蕭府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哼。小騙子還說不喜歡朕?

念阮:??

ps:小叔叔比陛下大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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