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預想之中的反應卻不得見。皇帝面無表情,反而睜眼冷冷瞪了她一眼,似在責備她擾了自己清夢。

朱纓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昨兒瞧着還那般上心,醋唧唧的,這又不放心上了?

她放了奏折,行禮告退,同時口中默數三聲。果不其然,“一”字還未落定便聞後面響起熟悉的聲:“讓白簡備馬,你去茅茨堂,把王弼那本《老子注》找來。”

茅茨堂毗鄰式乾殿,乃天子書房,後來就做了藏書閣。朱纓眼裏藏幾分促狹,明知故問:“陛下這是要去哪?”

“去白馬寺。恒朔二州戰亂方平,朕要為陣亡的将士祈福。”建元帝神色淡淡,由着宮人上前篦發戴冠,一時竟未察覺自己原不必對着屬下解釋。

燒香不能去國寺崇寧寺嗎?非要舍近求遠去外城的白馬寺?

朱纓暗暗腹诽。

況且去佛寺燒香帶什麽《老子注》,主子這理由找得甚是蹩腳……倒也不敢多問,一溜煙領命去了。

一行人輕騎快馬自千秋門出宮,途徑金市自阊阖門離了內城,沿禦道西行數裏抵達壽丘裏。

此刻猶是隅中時分,長樂王府正門洞開,顯然太原王府的人已經到了。好在二者隔了整一座洛陽內城,汝陰公主又是乘車,腳力便慢了些。皇帝趕到的時候,太原王府一行人才在府中坐了一炷香的功夫。

鹿鳴館裏,蘭陵公主同妹妹汝陰聞說天子親至,忙起身去正門迎接。

汝陰公主悄悄與姊姊咬耳朵:“陛下今日怎麽過來了。”

都道莫近禁脔,念阮是太後看中的新婦,汝陰公主實不欲結這個親。奈何拗不過唯一的寶貝兒子,又聞說長樂王回來了,才敢過府。

蘭陵心裏也有些沒底,安慰她:“興許順路。”

廳中衆人心思各異,獨獨燕淮還不覺,興致勃勃地同念阮說着三月上巳溱洧渙渙正宜游春:“……眼下春冰消融,再過些日子洛水河岸的春草就該長起來了,那些狍子啊麋鹿啊也都該出來了。你學會騎馬了嗎?我帶你去洛水邊騎馬狩獵……”

念阮一顆心俱在建元帝突然駕臨之事上,并未理他,忐忑不安地随母親出了庭院前往正門相迎。門下,新翠枝葉漏下的和煦晨光之中,皇帝一身玄色窄袖曲裾深衣,衣畫裳繡,十分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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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自白馬寺燒香而返,聽說阿舅回來了,順道便來看看。兼之昨夜夜讀晉人王弼的《老子注》恰有幾處不明,特來請教。”

嬴昭善談《莊》、《老》,尤精典籍,怎會讀個《老子注》還要請她阿父指點了,還一口一個阿舅叫得親熱……

念阮滿心惴惴,越想越覺脊背發寒。皇帝正經的舅氏正是太後殺的,不止舅氏,連他外公一族也都盡數以謀反之名格殺,他能對蕭氏存多少親近之意?他卻裝得如此天.衣無縫,足可見此人超乎常人之隐忍。

兩相目光對上,她不自然地低了頭。建元帝目光卻只在她紅唇一掃便掠過去了。皓齒蛾眉,正令他憶起昨夜旖.旎绮夢,耳根微微發紅。

他神色不改地看向汝陰公主:“汝陰姑姑和小麒麟也在。”

汝陰公主笑意讪讪的,心道阿姊糊塗,白馬寺和壽丘裏雖同在城西,但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天子要如何順路才能順到這長樂王府。

蕭氏兩房并未分家,一時衆人迎了天子往外院正堂池魚廳走,住在西院的二房崔氏母女也急匆匆地趕來了,崔氏賠笑:“不知陛下駕臨寒舍,有失遠迎……”

蕭令姒沒來,蕭令嫦跟在母親身後跪着,悄悄望一眼天子,又去瞅自家堂妹,目間閃過了幾分陰暗妒色。

今日燕家上門,她還謂這堂妹與天家無緣暗自慶幸,誰知這麽快天子就找上門來了。

橫豎姑母只是要一個蕭氏女去坐顯陽殿裏的那方鳳座,憑什麽不能是她?

建元帝對二房沒什麽印象,便連應付也懶得,同蕭父寒暄幾句進了客堂。汝陰公主今日來本是為了兒子的婚事,還未談及便叫天子突然的造訪打斷,如今便愈發不知要如何開口了,池魚廳中氣氛阻絕,冰凍三尺的寒。

建元帝卻神色自若地與蕭父暢談起黃老之說,仿佛他今日當真是為此事而來。

嬴氏乃馬背上的民族,又因前朝清談誤國,太.祖開朝時便下旨獨尊儒術不崇釋老,因而這些年洛京玄學之風并不盛行,蕭父難遇知音。

他本是存的應付的心思,然一番清談下來,但覺這年輕天子識度高遠、言談清妙,心中也頗歡喜,與他自《老子》、《莊子》一直講到了前朝的幾位玄學大家。

二人交談甚歡,陶然忘機,徒留蘭陵一幹人等如聞天書地陪坐。

立在母親身後的燕淮屬實聽得頭腦發昏,見念阮柔順垂目似在打瞌睡,悄悄走至她身邊又說起上巳去洛水河岸游玩之事。建元帝眼角餘光瞥見一對小兒女喁喁細語親密無間,心中便似打翻了碗八合齑,五味陳雜。

她何曾對他如此親近。

尋常女子,不管內心喜歡與否,面對男子表白總該是有些忸怩害羞的。便是那日靈芝釣臺中他唐突了些,可他瞧得極為清楚,她面上比那三九孟冬裏結得厚厚的河冰還要冷,豈止是對他無意,只怕厭惡居多。

他不明白究竟是何處惹了她不快。自元夕第一面起,她便對他抱有極大的成見。

分明她小時候那般親近他,分明他才是她未來的夫婿。在不久之後,她就将如昨夜夢境裏的那般,伏在他懷中淚眼汪汪地訴說傾慕……

嬴昭眉心不覺擰起,只覺頭上綠雲罩頂,看向二人的目光也晦暗了幾分。

汝陰不安地和蘭陵交換了個眼神,露出苦笑。少年人争風吃醋的眼神她再清楚不過了,與天子争婦,她怎麽敢?

那廂,念阮也注意到了他頗為不善的目光,不自在地低頭往燕淮身後躲。偏偏燕淮是個傻的,非但不曾覺出什麽,反而咧唇一笑拉着她的手上前:“陛下,臣鬥膽向您讨個恩典。”

念阮早在他拉她手時便知他想要做什麽,臉頰燒得滾燙,倒連掙脫也忘了。

建元帝今日來本就是要汝陰公主知曉自己的态度知難而退,不期想這傻小子還能自己把機會遞過來讓他幹預婚事,唇角不由微微揚起。

但見二人雙手交握,聽他口中“情投意合”,心間又微沉幾分。面上裝作毫不在意地撫着茶盞杯沿:“何事?”

燕淮見他面色柔和,喜地拉念阮跪下:“臣與表妹蕭氏自幼情投意合,兩心如一,望陛下能為我們賜婚,成全兩家秦晉之好。”

廳內驟時死寂無聲。蘭陵與汝陰對視一眼,盡皆無奈搖頭。

念阮則是羞極惱極,然他話已說出去了,銀牙暗咬夫唱婦随亦道:“妾與淮郎兩情相悅,請陛下成全。”

兩人目光再度對上,那雙柔媚多情的盈盈水瞳此刻盡是和另一個男子山盟海誓的堅毅,嬴昭憶起昨夜她的溫言軟語,只覺她每說一個字,便似有一把鋼刀在他肺腑間攪動着,五髒六腑生生如要裂開。

原來在他之前,她也曾愛過另一個男子,一心想成為他的婦人。

嬴昭心中窒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沉默半晌,話鋒一轉問起燕淮年齡:“小麒麟,你今年十幾了?”

“回陛下,臣今年已十七了。”燕淮喜滋滋地答。他們鮮卑人原就生得早熟些,男子十二歲則可上戰場,視作成年之人,他十七歲娶婦再正常不過。

這話卻正中建元帝下懷。微咳兩聲,一本正經道:“娶妻倒是不急,少年人血氣未定,戒之在……”

他按下了未說,衆人卻都懂這是要燕淮不要過早成婚以免耽于枕席之歡傷了身子,只是當着小娘子的面不便言之。念阮臉上微紅,他也知少年人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從前她怎未看出來!

廳中,天子的弦外之音只有燕淮那傻小子不曾聽懂,愣愣睜大眼睛看他。

嬴昭端起茶盞雲淡風輕又道:“左氏有雲,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脩令,夜以安身。男兒托身天地,本該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你還年輕,尚是白身,修身立業才是根本,這娶婦之事倒也不急這旦夕間。可先定下婚事,等有了功名再正式迎娶……”

燕淮本就覺得無功名在身配不上心上人,此刻猶當皇帝是為他好,激動得眼眶微紅,鄭重揖首:“多謝陛下教誨,阿賀敦必謹記于心!”

“嗯,孺子可教。”他若無其事地舉茶欲飲,“令尊是國之股肱,等來日你成家,朕自從府庫中取錢一百萬助汝娶婦。”

心道,他只說了他娶婦送禮,可沒說他娶的是念念,自也不算妄語。

念阮臉色乍白乍紅,無可奈何地同燕淮謝恩退下。心中卻委實氣惱,她和他不過見了兩面,他為何屢屢阻她婚事啊!

嬴昭将她眼間的哀愁憤懑看在眼中,眼神微黯。

他本是緩兵之計,借個由頭把兩人婚事往後延,反正婚約麽,未成親前就是一紙空約,若直接武斷地取消只怕那小娘子會更恨自己,他總不願意将她逼得太緊。

可惜眼下看來,她怕是已經恨上自己了。

不過也好,她只能是他的。燕淮這傻小子敢娶,他太原王可敢讓念念進門麽。

嬴昭心中冷笑,舉茶一飲而盡。

長樂王府煮茶慣用佐料,茶湯中滿滿放着橘子皮、白茅等物,他還當是式乾殿中宮人按他喜好所煮淡茶,不覺竟将那佐物飲入大半,臉色漲紅,險些噴了出來。蘭陵驚道:“陛下!”

時下煮茶雖喜用佐料,但哪有把佐料當佐食吃掉的,尋常貴族尚以飲驢飲馬為恥,何況天家。汝陰公主啼笑皆非,忍笑上前同姊姊一道照看。

“無妨。”他一張玉白的臉漲得通紅,嗓子眼火辣辣的,卻揮揮手,強忍着咽下,“舅父家的茶倒是別有風味。”

蕭父捋須微笑,看破不說破:“陛下勤習黃老,倒很是通休養之術。”

……

事情似乎塵埃落定,自池魚廳中出來,一向溫靜柔順的女孩子罕見地生了氣,像頭張牙舞爪的小貓,質問少年:“阿賀敦!你是小傻子麽!”

作者有話要說: 念阮:男票太單純了怎麽辦_(:з」∠)_

皇帝:你的男人,只能是朕。

更新時間調整_(:з」∠)_,下一更23日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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