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時至仲夏,天漸炎熱,清渺閣外打頭的石榴果實累累,粲陽透過層層疊疊的繁枝密葉漏在念阮的書案上,點點碎金,若星光流螢。
折枝正指揮着兩個小婢女把盛着冰塊的大釜搬到書案邊來,她坐在書案前,撐腮撥弄着那塊黑玉夔龍佩發呆。折枝在一旁看着,滿滿的心疼。
世子那邊還是沒有消息。
一月間音書全無,她家小娘子從一開始的滿懷希望到如今不免心灰意冷,把自己關在清渺閣裏,不過刺繡織錦、圍棋寫畫。雖然如此,外頭那些難聽的流言或多或少還是傳到了她的耳朵裏,雖則她面上表現得毫不在乎,可折枝看得出來,女郎心裏并不好受。
“四妹妹。”
蕭令嫦姊妹這時卻來了。二人俱是身着新裁的輕薄夏衫,行動如弱柳扶風,人比花嬌。
“明日我們去皇女臺散散心可好?你也不能老這樣囿在家中啊。”蕭令嫦道。
蕭令姒沉默地跟在蕭令嫦身後,嫡姐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安靜地像道影子。蕭令嫦瞪她一眼:“你也勸勸四妹妹啊。在太後跟前不是很會說麽?”
蕭令姒便要開口,念阮把那玉佩收進袖中,回頭甜甜一笑:“二姐姐說得有道理,我待在家中是有些悶了,咱們明日就去吧。”
她知道蕭令嫦是好意。先前有龃龉是眼饞皇後之位,但自從她與燕家訂婚後,蕭令嫦對她的态度可說是來了個大轉彎。眼下她名聲掃地,更沒威脅了。蕭令嫦對她很是憐惜,常常來找她說話逗樂。
到底是堂姊妹,打斷骨頭還連着筋。若這一世蕭令嫦不被她那個要強的母親蠱惑為做皇後不惜謀反,她也願意和她維持和睦。
次日清晨,蕭氏三姊妹乘青幛畫屏車來到了洛陽大市。皇女臺乃漢時梁翼所建,先帝時建有靈仙寺,現已荒廢,又因內中雕楹玉磶,瑤草奇花,成了處游冶的好所在。常有貴女來此,樗蒲雙陸,圍棋蹴鞠。
皇女臺高可五丈餘,正可俯瞰整個洛陽大市。蕭令嫦命人擇了處臨水之地圍起青幕,設席欲坐,這時卻見一群漢人高門的女孩兒娉娉袅袅走過來,一個身着粉衣的小圓臉女孩不悅地豎起柳眉:“這地兒我們先來的啊。你們是哪家的,怎麽回事啊。”
念阮認出這群女孩子俱是洛陽城的漢人高門之女,後來嬴昭分姓定族親定的五姓高門。這些家族多是幾百年傳承下來的名門望族,看不起游牧民族出身的皇室,不過迫于權勢與皇室共事,自然就更看不起依附皇權而生的外戚,從不往來。
她默默戴上幂籬,等着兩個堂姊去擺平。那小圓臉女孩卻不肯放過她,瞄她一眼,嗤笑道:“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臨到婚期被夫家退貨的那個,還好意思出門呢。”
說話的是範陽盧氏十一女。蕭令嫦勃然變色:“姓盧的,你說什麽呢?嘴巴放幹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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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阮只覺好笑,她即便被退婚,也是太後嫡親的侄女。不管長樂蕭氏郡望如何,眼下得勢的是太後,敢騎到她頭上作威作福也着實蠢鈍。
大靖可不是與士族共天下的南朝。皇權的殘酷,她已見識過。
果然,不必她開口,盧十一娘身邊那個年紀稍長的女孩兒訓斥她道:“胡說些什麽!蕭四娘子也是你能議論的?還不快給蕭四娘子賠不是。”
卻是盧十一娘的堂姐,行九,父親是尚書左仆射盧軒。念阮恍惚記得,前世嬴昭要她給他那些皇弟們選正妃,特叫這些貴女們入宮。結果選着選着這位盧九娘不知怎地掉進他上朝必經之路的禦河裏去了。他最厭惡這些手段,看都沒看一眼直截了當地走了。可憐盧九娘差點把命賠進去。
一丘之貉罷了。
她懶得理會,自顧系着幂籬繩子:“範陽盧氏門風齊整,咳唾珠玉,念阮今日才算見識了。二姐姐,咱們回去吧。”
所有的漢門貴女之中,她只認識後來險些成了她嫂子卻被她繼兄在新婚夜上抛棄的裴家三娘子裴沅,今日裴沅不在,她連和這些人争執的心情都沒有。
盧氏女的面色當即便不太好看,身後站着的其他女郎們開始出言相勸,有人笑道:“十一娘還小,童言無忌,蕭妹妹可別和她一般見識。”
盧十一娘見有人為她說話,愈發得意:“就是,說不定哪日蕭姐姐就得登坤極了,我們哪得罪的起啊。”
話越說越難聽。蕭令嫦面露尴尬,一直沉默寡言的蕭令姒上前:“誰說不是呢,借盧妹妹吉言了。”
天子怎麽可能娶個棄婦!
一衆貴女唇畔皆溢出了幾分譏笑,雖未再言,嗤笑之意明顯。蕭令嫦狠狠瞪了幾人一眼,拉着念阮的手走了。
“今日之事真是不好意思,是我連累二位姐姐了。”
回去的馬車上,念阮歉意地對二位堂姊道。
被退婚以來,她最難受的就是這個。她的名聲掃地不算什麽,可看着父母、族人因她而被人嘲笑,她心裏便如針紮刀割了般,實在難過。
“四妹妹,這哪能怪你啊,都怪那個薄情負心的……”令嫦脫口而出,觸到堂妹哀哀的眼波終是沒忍心說下去,踢踢裙擺,滿不在乎地拍拍手,“你也別等他了,上次任城王來提親你就該答應呀。我們蕭家的女兒可不愁嫁。”
不等了麽?念阮無意識地攥緊了袖中的夔龍佩,雙眸蒙上一層霧氣。
阿賀敦為什麽還不回來呀!她真的快撐不下去了。
五月十五,柔然撕毀盟約,派遣十萬騎兵兵圍雲中,車駕出平城,大破之。建元帝又親率輕騎追讨三百餘裏,一度深入柔然腹地,獲辎重車馬無數,大勝而歸。
此舉雖然未能徹底攻滅柔然,然宛如天降的靖軍已将敵人吓跑了膽,雲中一戰,黃河阻絕,流血漂橹。經此一役,大靖北境不會再有大的戰役。
消息傳至洛陽,朝野震動。宣光殿裏,太後大為驚恐。
驚的是他這一招險棋竟然賭對了,柔然果然背刺盟友,被他守株待兔地打了埋伏。
恐的是經此一役天子的威望必然上漲,漸不受自己擺布。
雲中大捷,洛陽城舉城歡騰,百姓自發慶祝,如同過年一般。太後不好忤逆民意,便命人一連七夜徹燃焰火,與民同慶。又在崇寧寺與白馬寺供奉海燈,為陣亡的将士祈福。
六月初,皇帝正式班師,于一月之後抵達洛陽城下。任城王作為宗室之長率百官出城迎接。
車駕入城,百姓夾道以迎。洛陽城萬人空巷,俱都湧向宣陽門至銅駝大街一帶駐足而觀,比肩繼踵,充塞夾道。兩邊館舍樓閣亦擠得滿滿皆是人羽林衛執戈鑄成人牆将百姓隔開。
太後攜一幫命婦公主等候在宮城正門阊阖門前,有些焦急地眺望着銅駝大街的盡頭:“怎麽還未來?”
她本不願來接,但李仆射言雲中大捷,天子威望必然空前上漲,她出來做個表面功夫也是必要的。但太後畢竟是婦人,不能同大臣們一道擠到城外去,便叫上了朝中三品以上的命婦及公主陪伴自己來此迎接,又不知出何考慮,叫上了娘家幾個侄女。
念阮被安排和令姒一左一右抱着那兩只柔然進貢的狐貍站在她身側,此時略有些嬌怯不安,這樣的慶典,太後讓自己站在她身邊,着實太顯眼了。她近來名聲掃地,也着實難為情。
且……她疑心自己的婚變和那人有關系,她不想再見到那個人。
但聞一陣禮樂,金鼓震天,銅駝大街的那端驟地如死寂靜,下一瞬,不知是誰喊道:“吾皇萬年!”
仿佛火星點燃爆竹,歡喚聲接連響起:“吾皇萬年!”
“吾皇萬年!”
“吾皇萬年!”
天子入城,山呼聲震耳欲聾,響徹雲天。遠遠傳到銅駝大街盡頭的阊阖門前,太後只覺足下發軟,竟有些站不住。
她再難自欺欺人,終于意識到,經此一役,自己再不能控制這個被她一手養大的孩子了。
銅駝大街上文武百官拱立,随着天子乘戰車在重重羽林的拱衛下浩浩蕩蕩行來,下跪山呼。年輕的天子身服冠冕立于戰車上,身如華岳,風儀峻整。
十二旒白玉珠垂下,遮住了他俊逸深邃、烏沉若珠玉的眉目。
車駕停在阊阖門雙闕之前,太後身後命婦貴女美人如雲,一齊上前,笑臉盈盈地向他慶賀:“恭祝我皇延年永壽,長樂未央。”
嬴昭身在戰車之上,隔着老遠便看見那個桃花般細弱的女孩子亦在迎他之列。衆多的美人之中,她着了一身輕霧般的牡丹薄水煙曳地長裙,雪豔疏明,姿同玉立,雖則還只有十五歲,卻已顯出豔冠群芳的絕色來。人間四月喧鬧的春色也不及她姝麗。
分別日久,相思摧折人腸,他唇邊不由蕩起淺淺微笑,徑直下車朝她走去。
念阮起身時恰對上他毫不掩飾的含笑眼眸,渾身一個激靈,如遭霜雪浸身。
萬衆矚目之下,他看着她做什麽?
嬴昭到底顧忌着禮法,先拜見了太後:“兒子拜見母後,願母後韶華永駐,長樂無極。”
“我兒不必多禮。”太後笑晏晏的,與他鉚足勁做一對慈孝母子。旋即由蘭陵大長公主奉了呈着三盞金玉琉璃爵的玉盤上前,太後親奉了一尊給他,滿面添花地笑道:“但飲此酒,母後恭賀你大勝歸來。”
嬴昭笑着接過,斂袖飲下。他也不顧是不是那麽多雙眼睛俱看着,伸手撫了撫念阮懷中抱着的白狐:
“這剩下的兩尊留到慶功宴上再喝吧,眼下兒鬥膽想向母後讨要一件賀禮,還望母後恩允。”
太後如何不曉他在想什麽,衆目睽睽之下求賜婚,也虧他想得出來。太後笑道:“我兒才打了那樣大的一場勝仗,要什麽母後能不給,但說無妨。”
他尚未開口,背後的意思卻已被猜中,衆人的笑容皆似僵在了臉上,念阮更是足底寒氣漸起,恐懼不安地朝他看去。
晨陽璀璨的金輝之中,年輕的天子退後幾步斂袍跪下,先鄭重地朝太後拱手施了一禮。
他迎着她不安閃躲的水剪雙眸,視線灼灼,帶着志在必得的決心。一字一頓,辭聲懇切地求道:
“兒想要蕭家四娘子為後,山河同享,千秋攜手。終我一生,誓此不負!”
作者有話要說: 狗昭:為了娶你,哥哥真是豁出去了。
放個預收,求一波預收qaq
上一世,拓跋湜從南朝俘虜了個已非完璧的女戰俘。她素衣墨發,淚光盈盈地伏倒在他腳邊:“若能侍奉王上,是妾的福氣。”
精致的面容,拙劣的演技,拓跋湜卻信了。他寵她愛她,連皇後花冠也搶來送了她。可結果不過是于立後大典上被她一刀捅來,再眼瞧着她為前夫殉了情。
重來一回,他再度兵臨南楚,以屠城威逼守将獻妻投降。
一切都如上一世一般發展。拓跋湜想,可不能重蹈覆轍,再栽在她手裏。
是夜紅燭旖旎,帷幔輕搖。美人躺于九華帳中,風鬟霧鬓,纖腰楚楚。
拓跋湜心間冷沉,喉頭卻微滾了下,俯身低道:“孤為夫人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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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有丈夫所以非c,男主重生兩世皆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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