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場衆人, 無不被這句誓詞震得愣住。
天子這是什麽意思?當衆求婚?
天子萬乘至尊,上跪天地宗廟,下跪父母,如今竟會為了一個小姑娘當着衆人的面兒公開向太後求婦, 求的還是一個才被太原王家公開退了婚名聲掃地的女人……衆人讪讪地陪笑着, 眼神卻有意無意地朝念阮瞟去, 想看看她除了這張臉外能有什麽魔力使得皇帝這般魔怔。
蘭陵公主也是唬得不輕,擡眼去看念阮, 她面色雪瑩瑩的, 如紙蒼白,抱着雪狐的手輕輕顫抖着,顯是在強撐。
“四娘這麽好的女孩子母後有什麽不同意的。”
太後笑吟吟的,不住地拿一雙流波鳳目去瞅念阮, “不過你自己娶婦, 還是要問問女孩子的意見。你自己問她吧。”
她知道侄女不想嫁給皇帝, 但當着衆人的面兒,根本不可能也沒法拒絕他。既然如此,索性讓她自己回答, 這樣日後就怪不到自己頭上了。
嬴昭于是再度轉眸看向那纖纖巧巧的女孩子, 她抱着雪狐低頭立着, 垂着眸,鴉羽般的睫底已沁了一汪子細碎晶瑩的雪珠,櫻唇微微翕動着,久久的沉默。
旁人的熱烈似乎被她隔絕在外。她只是站在那兒,如花樹堆雪,如新月光輝,不必矯揉作态便是傾城的風姿。
她是個拒絕的意思, 但嬴昭知道她沒有辦法拒絕自己。遂走上前,輕握她手,輕聲問:“蕭四娘子可願與朕攜手至老,相伴此生?”
他嗓音溫柔而缱绻,看着她的雙目柔和含情。念阮眼中淚光微凝,眼睫輕扇,兩行清淚無聲滑下雪腮,心哀如死。
他為什麽就不肯放過她呢。
如今,她又能怎麽辦。
她如何能想到他竟會舍棄一國之君的尊嚴,當着滿朝公卿俯首萬民,公開向太後求她。而她身為他的子民,根本連拒絕的權利也沒有。
甚至,是連哭的權利、連傷心的權利皆沒有,即便是哭,也會被人打趣,“看,四娘子都激動得落淚了呢。”
她的意願,根本不重要。
Advertisement
天子和萬民還等着她的答案,她微微阖目一瞬,櫻唇顫抖着,逸出一抹霧凇冰花般冷豔的笑:“能嫁給陛下,是妾的福氣。”
等候已久的慶賀聲接連響起,在場之人,不管內心想法如何,臉上多是帶笑的,紛紛向太後、蘭陵公主及念阮本人道賀。唯獨蕭令嫦氣白了一張臉,胸口急劇起伏着,不能接受昨日還被她可憐着的堂妹居然一躍成為皇後。
這讓自己連日來對她的同情和安慰簡直成了個笑話!
令姒抱着那只黑狐,悄然隐在人群之中,低垂的眉眼間閃過了一絲黯然。
意料之中的答案,嬴昭卻無端松了口氣。
他知道她是沒辦法才答應的。可餘生漫漫,他們的日子還長着呢,他不信他捂不化這無情的小娘子。
“南陽郡盛産玉石和鹽,就做皇後的湯沐邑吧。”
他微微笑道,上前一步,抱着黑狐執住她的手同她并肩接受萬千臣民的跪拜。銅駝大街上,文武百官依次跪下再度山呼皇後千年,巨大的山呼聲若海浪般一潮高過一潮,排空馭氣般朝着城門奔湧而去。
于是禮炮聲起,鐘鼓笙簫一時喧嚣地響起來了。擠在外頭的百姓尚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見銅駝大街上的相公們都跪了下來,也跟着跪下山呼。
一面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嘿,瞧這架勢,是咱們要有新皇後了?”
“不是吧?陛下登基這都幾年了,眼下終于肯立皇後了?”
“是誰家的姑娘啊……”
“還能有誰?站在太後身邊的能是誰?就,那個前陣子被太原王府退婚的蕭四娘子呗。啧啧,先嫁得王世子,後嫁得天子,這還真是禍福相依……”
……
燕淮牽馬擠在人群裏,百姓的議論聲與排山倒海般的山呼聲聲聲入耳,震得他腦子懵懵的似乎灌了水銀一般,額上滾落的汗珠也凝滞住了。
他一身玄衣被沿路荊棘劃得遍是碎縷,顯然是跑了很長的路,一手牽馬,一手持着個浸滿汗水的鬥笠,怔怔地朝那隔着黑壓壓如雲人群的阊阖門走去。
就在七日前,他終于從家宅中逃了出來,太原到洛陽迢遞千裏,他徹夜不休地跑了好幾夜,連馬都累死了好幾匹,卻終究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成了別人的妻子,而那個人還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他們連反抗的權利都沒有。
燕淮腳下越來越輕,如踏在雲端,喘息聲也越來越弱。漸漸地,已感知不到任何外物外事的存在。
萬衆俯首之中,他長身玉立十分顯眼。兩邊羽林衛上前欲攔,他卻突然身子一歪,栽在了地上。
……
進宮的路上,天子已換乘了由十五匹白毛朱尾的大宛良駒所拉的游觀辇。衡輪雕彩,羽葆旒蘇,圓蓋上立着只黃金雕鑄的鳳凰,展翅欲飛。
太後特讓念阮同皇帝共乘一輿,靜室令駕馬在前,式道候駕車分列左右,為天子輿車靜路開道。當輿車經過阊阖門駛入宮城,沿途不住有宮娥手捧盛了的花籃朝車輿抛灑花瓣,列坐在阊阖門內側的太常寺樂人鼓吹奏樂。
車中,念阮抱着那只似已睡着的白色雪狐,垂着眼,靜默如初。
先前由令姒抱着的黑色雪狐已交到了皇帝手裏,小家夥不安分得很,龇牙咧嘴作勢要咬他。嬴昭把小狐貍的嘴捂得嚴嚴實實的,偏過頭同那始終沉默着的女孩子說話:“念念,你怎麽不說話。”
與天子同輿,這對于世間女子而言無疑是莫大的榮幸,他知道她因同燕家的婚事受盡了委屈,今日之事,既是要她無法拒絕自己,也是要替她找回面子。
他要讓全天下人都知曉他對她的心意有多真,他要讓這昭昭白日巍峨宮闕都來見證。
輿車內尚算寬敞,察覺男子氣息的靠近,她往旁側靠了靠。嬴昭微微皺眉:“念念,你不高興麽?”
他很想問她闊別兩月可有想自己,但見了女孩子一張冰冷的雪顏,話到喉邊又澀然咽了下去。答案如此顯而易見,又何必自作多情。
她還是不說話,安靜得只當無視了他這個人一般。嬴昭眉心微跳,松開玄狐,自袖中取出那個他自出征以來一直戴在身上的平安符,溫聲道:“這次能得勝凱旋,全賴以此符護佑。只是念念,你告訴朕,這符真的是你自己做的麽?”
玄狐掉到她裙上,哀怨地叫喚了一聲。她櫻唇終于動了動,卻是極冷漠的一句:“不是。”
“為什麽?”
“陛下知道答案的,不是麽?”
她擡眼望他,眼眶不知何時已被淚水打濕,柔軟飽滿的櫻唇仍舊萦着一抹冷笑。若說從前她看他的眼神偶爾還可窺見一二許關懷,如今,竟全然只有冷漠疏離了。
嬴昭眼裏希翼的光彩一點一點黯去,他知道她不喜歡他,也知道她或許會恨他,可他沒有想到,他一國天子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她竟連半分感動也沒有。
他臉色沉了下來,煩躁地把那正攀着他的腿往他膝上爬的小狐貍扔下去:“可是你答應了朕……”
“陛下許我拒絕麽?”
她含了縷凄傷的笑反問,睫畔珠玉耀目,“陛下是天子,我只是個小小的民女,我連拒絕你的資格都沒有。”
“您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可我在你眼中,不過是個沒有自己思想的偶人罷了,您從來沒有尊重過我的意願。”
在他眼裏,她只不過是一個随他控制的桐木偶人。他眼下或許是對她有幾分真心,可一旦他不要她了,她又會像上一世一樣被抛棄在崇寧寺裏,最後一杯鸩酒,結束她可悲的一生。
她竟是在指責他?
嬴昭皺眉,牽過她的手,見她掙紮,強勢地把五指貫入她指間,同她十指相扣。
他道:“念念,不要恨朕。朕豈會是拿你當偶人?朕對你是真心的,這一路三千裏七十多個日日夜夜朕想的都是你,你為什麽總是不肯信朕呢!”
雞同鴨講。
念阮噙淚垂目,一語不發。
這一日,念阮渾渾噩噩,不知是如何回到了家中。父母俱在廳中等她,蘭陵公主心疼地攬住她,澀然張嘴想安慰幾句,自己的眼淚倒先流了下來。
天子公開求婚,她們家不能拒絕,也不能背負拒絕天子的代價。這樁婚事便成了定局。
她知道女兒并不想入宮,今日在慶典上不過是強撐着,更知天子和太後勢同水火,念阮作為太後的侄女嫁進去,日後所受的蹉跎可想而知。
“沒什麽的母親,我嫁便是了。”念阮笑着替她把眼淚擦一擦,眨巴着一雙嬌波流慧的眸子,笑得甜甜的。
“我想過啦,宮裏也沒什麽不好,宮裏雕梁畫棟,假山苑池,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呢,哪有什麽不好呢?女兒入了宮還可以陪伴太後。只是不能常伴在您和父親的身邊了……”
蕭父的神色在聞及那句“陪伴太後”時微微轉陰,捋須道:“念念,出嫁從夫。你既嫁給了皇帝便要事事以他為重,父親雖無用,卻是不必你幫襯家裏的。”
念阮隐約覺得父親是個要她在太後和嬴昭之間選擇後者的意思,迷惘極了。太後不是和她們家最親的麽?父親為何要她站嬴昭?
但父親的話她向來聽的,點點頭,櫻唇微啓蘊出一抹微笑:“嗯。女兒謹記父親教誨。”
晚間蘇衡回來,蘭陵公主悄悄問起今日白日慶典上的事,蘇衡沉吟道:“這件事陛下事先并未告訴任何人,兒也不知曉。”
略微猶豫又道:“母親,阿賀敦回來了。”
蘭陵唬了一跳:“什麽時候的事?”
蘇衡嘆氣:“就是今日。”
原來今日燕淮在慶典上中暑暈倒,被羽林衛擡了出去。虧得有個下層軍士認出他來了,把人送回了昭德裏。
汝陰公主哭得近乎暈死過去,但聽他口中喃喃喚的還是念念的小字,便悄悄來找他,托他想辦法讓兩個孩子見上一面。
“汝陰也真是糊塗。如今君臣名分已定,若再私相授受,事情傳出去我們念念的面子可往哪擱?還有阿賀敦,阿賀敦他早做什麽去了?!”
蘭陵氣結。她終究是對燕家有怨氣,不欲與她家聯姻大可一早就拒了,偏要在婚禮前夕叫走新郎,然後再堂而皇之地把退婚信送進尚書臺。這兩月來,念阮不知受了多少冷嘲和譏諷。汝陰公主羞愧也好冷眼旁觀也罷,卻沒上過門。
“母親,阿賀敦被他父親關了起來,他是自己逃出來的,晝夜不停地趕路,才會中暑暈倒。”
蘭陵啞然。她就知道阿賀敦那孩子不會這般負心薄情的,可事已至此,又能怎麽辦呢!拿帕子按了按漸已濕潤的眼角:“我就知道他必有苦衷,可如今,一切都晚了,這也只能怪造化弄人。”
“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他們兩個,不見,才是對彼此都好。”
是夜明河共影,雲無留跡。一彎殘月高懸深藍色天幕之上,清渺閣外湖石峻茂,植木蓊郁。
卧房裏,念阮洗漱後換了一身輕薄的月色繡枝花暗紋寝衣,坐在窗邊的書案前依舊望着那玉佩發呆,柔和的月光照在窗紙上,被夜風一吹,綿綿如水紋流動。
折枝同另一個、蘭陵公主才送過來的叫采芽的侍女與她收拾床榻。收拾完畢後,采芽退了出去,折枝柔聲喚:“女郎,早些睡了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念阮回過神,愣愣點頭,又似想起什麽輕聲喚她:“你找個盒子給我。”
折枝一頭霧水,很快尋了個來萱草紋檀木小匣。念阮把那塊黑玉夔龍佩放進去,手指緩緩摩挲着玉佩溫潤的紋路,心緒卻随夜月飛遠了。
就這樣吧。她不知他是因何被絆住了,她也不怪他,可是今生已然無緣了。
是她的錯。早知還是擺脫不了前世的命運,她就該認命的,又何必把燕淮也牽扯進來。
他是很好很好的小郎君,不該是她擺脫婚約的救命稻草。阿父阿母都認為是燕淮負了她,其實細究起來,這一切原是她的錯啊。
是她把他拉進這原與他不相關的命盤裏,受盡命運愚弄。
念阮凝神看了玉佩一會兒,嘆口氣,把盒子封上了,喚折枝:“你明日托衡哥哥送回昭德裏去吧。”
這時卻聞窗外傳來輕疾的一陣呼喚聲,依稀是燕淮的聲音。她忙把衣裳整理好,起身打開了窗戶。
窗外月光輕柔,花木皆似籠了一層輕霧。窗下新長出來的薔薇叢裏赫然站着燕淮,而蘇衡站在隔了十丈遠的湖畔碎石路上,似與他放風。
“念念……”
燕淮雙眼通紅,俊秀的臉龐慘白如雪,一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把破鑼。念阮的眼淚瞬然掉了下來,她背過了身去,捧着那方小匣死死忍住了湧到喉邊的嗚咽。
“你——你還敢來——”
折枝卻是氣極,這小子害她們女郎吃了多少苦啊!盛怒之下也忘了禮儀尊卑,操起手旁的小香爐就欲砸他。燕淮卻半點不躲不閃,紅着眼眶看着念阮:“念念,我有話想單獨和你說。”
他臉色慘白,頰上卻浮着兩團病态的紅。念阮還是第一次看見往日裏龍精虎猛的麒麟兒病得這般病怏怏的模樣,一時心軟,輕聲斥退婢子:“折枝,你先下去吧。”
折枝只得放下香爐,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碎步退出了卧房。
屋中一時又恢複了先前的靜谧,外頭明河在天,花香馥郁,屋內博山爐裏燃一大把安神的香,清香宜人。燕淮站在窗外,看着一別三月秀美如舊卻已琵琶別抱的未婚妻,心裏酸澀難言,嗫嚅着唇喚道:“念念……對不起,我……”
她卻搖頭,輕聲笑起來:“阿賀敦你來啦。”
“我沒法讓你進來啦,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開窗,下次可就不能了。我不怪你的,我知道你肯定有別的什麽苦衷。可是現在我也不能留你了,你回去吧。”
書案旁點了一株十二枝的銅枝燈,燭光熠熠,暈黃燈輝照着小娘子妍麗溫柔的眉目,夜風輕拽她衣裙,而她安靜地站在燈下,像是瑤宮清輝下風吹衣袂飄飖舉的姑射仙子。
分明近在咫尺,她面龐模糊得仿佛是在并州時、他遙遠的夢境裏。燕淮曾無數次想象過再見的境況,想着她或許會哭着撲進他懷中質問他去了哪兒,又或者是什麽都不說只是抱着他無聲落淚,卻沒有想到,就在他回來的這一日,天子向她求了婚。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再可能。
而她是如此的善解人意,連月來所受的委屈也不向他傾訴一句。
他心中更覺難受,鼻翼微微翕動了一下,兩滴熱淚掉下來,近乎央求地問:“念念,我還能再抱抱你嗎。”
她微愣,爾後噙着淚低下頭緩緩地搖了搖頭。燈月交輝下,秀美得如同靜夜自開的佛昙。
但少年鐵似的臂膀卻不容她拒絕,燕淮隔着窗擁她入懷,像頭溫順的大貓似的輕輕把頭枕在她肩上,無聲淚落。
他想同她解釋自己為什麽回來遲了,想同她解釋是太後寄了書箋來要他父親退婚。話湧到喉邊,卻是道:“念念,對不起,我要同韓家的女郎成親了。是我薄幸,是我負了你,害你在洛陽受盡嘲諷。你恨我吧。”
念阮心下恻然,一滴晶瑩滑下臉頰。多好的少年,明知兩人已無可能,卻還怕她心懷愧疚主動把一切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外人都覺得是燕淮負了她,可唯有她知道,是自己負了燕淮。
她輕拍着少年微顫的背,柔聲道:“我知道的,你是不是生病啦?夜裏天寒,可別着了涼呀,早些回去吧。”
她嗓音溫柔,還似未婚變時柔聲關懷他的模樣。燕淮心中更加酸澀,鼻間抽泣了一聲,啞聲道:“你不怪我麽?”
“世子不也沒怪我沒等你麽?”
“這……豈能怪你。”
他心知肚明,那樣的場合,天子或許只是心血來潮,又或許是故意為之,但,都是不容她拒絕的。
“所以呢,我也是無法怪罪世子的。”她輕輕地推開他,微笑着道。
燕淮心中痛得幾乎麻木,他最終松開了她,伸手把她臉上宛如風露的殘淚擦了擦,哽咽着慶賀:“臣祝皇後殿下千秋無極,如月之恒。”
觸到少年溫熱的指腹念阮才曉自己竟是又哭了,微微瞬目,她把那個裝着信物的盒子遞給他,和淚凄然一笑:“我祝世子,與新夫人琴瑟靜好,瓜瓞綿綿。”
燕淮沉默,接過盒子,轉身躍下花叢在夜色中遠去。念阮站在窗下,一直目送他同蘇衡的身影消失在看不見的花木盡處才合上了窗,無助地在榻邊坐下,有淚如傾。
“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清渺閣外,蘇衡提燈匆匆送表弟出去,四周的家仆皆已被他支開,二人健步如飛地走在夜色沉濃的碎石路上。他原以為燕淮會把個中緣由與念阮解釋清楚。
“沒什麽好說的。”
燕淮神色淡漠,來時千言萬語,真見了她人卻什麽也說不出。至于那些誤會,也已不重要了。一切都已成定局,再無法更改。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說話間二人已行至來時的角門外,門側晚開的芍藥尚未凋謝。燕淮腳步一頓,忽而憶起那古老的毛詩裏,亦有人曾摘下芍藥以贈。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洧之外,洵訏于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谑,贈之以芍藥。
他于詩書不甚精通,唯獨這句詩記得刻骨銘心。而他自二月裏便許諾要她去洛水踏青,時至今日竟也未能如願。
當真是造化弄人。
燕淮眼中黯然下來:“我讓她在洛陽城裏成了個笑話,幸得有陛下相助,才挽回了她的清譽。如今,又有何顏面再待在這裏令她難堪。”
他望了望北方天空,孤月高懸,北方玄武七宿熠耀宵行,室壁二宿如火煌煌。他輕嘆一聲:“先回太原吧。”
“這封信,勞煩表兄交給姨夫。”
他不願讓念阮困擾,她既嫁了皇帝,他便願她與陛下好好的,白頭到老。但至少在姨夫那邊,他想證明自己并非薄幸之徒。
蘇衡目中微惑,到底接下,應他道:“好。”
是夜,燕淮連夜帶病離京。
燕淮去後三日,太常寺卿和宗正寺卿便執雁上門了。嬴昭不知出于何考慮,點了任城王做宗正。到了納采這一日,兩個忘年交相視苦笑,蕭父叩謝聖恩收下了納采诏書。
此後便是問名、納征等一系列繁瑣而冗長的禮儀,皇帝派遣太常寺前往圜丘、方澤及宗廟祭告,宮中三千織女連夜趕制皇後禮服,太後亦派了長禦、女侍中及一衆女史教導念阮為後禮儀,連人選都和上輩子如出一轍。
入宮既已成定局,念阮也不好再自怨自艾,強打起精神來應付這些。好在前世已經歷過一回,如今駕輕就熟,不過暗中留意着那忠厚之人有意親近結交,從前犯過的識人不清的錯,這一回不能再犯了。
大婚定在八月,倒是比上一世晚了一個月,念阮得以多出時間陪伴父母。
到了親迎這一日,天子點了太尉為使,司徒副之,待夕色浸染門梁,持節詣長樂王府,奉玺書前來迎親。
蕭父在前廳受诏,正房之中,念阮已拜別了生母牌位正在拜別繼母。
真正的冊封禮不在這裏,是在銅駝大街上阊阖門前臨時搭建的皇後行宮。但皇帝體恤新皇後一片赤誠孝心,特許她在府中出嫁。
蘭陵公主以絹帕掩口,泣涕漣漣,好容易才止住了:“去吧。該教的女史們都教過了,母親也沒什麽可叮囑的。只願念念在宮中一切平安。”
念阮的母親在生她時便難産去世,太後以她年幼需人照顧為由聘了蘭陵公主為兄長繼室。蘭陵公主入府時念阮猶在襁褓之中,她沒有女兒,便把念阮當做自己的女兒一樣疼,鞠養十五年,如今自然傷懷。
念阮眼中水光不定,卻不能哭,否則,自清晨起來便絞面描眉上的妝便要毀了。她微揚着臉不讓眼淚滑落,鄭重地向母親叩首完畢,以畫扇掩面,踩着斜射入屋的霞光下階而去。
府門外,太尉、司徒及長禦、女侍中等負責迎親的禮官已等候在外了。念阮在長禦的攙扶下登上畫輪四望車眺望東面的天空,斜陽遠堕,朱光四射,晚雲滾滾而來,霞光漫天。而崇寧寺塔仍舊頑強地伫立在她的視野裏,幾點歸鴻飛過,杳杳不見。
這一幕,竟和上輩子她離府之時所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只不過彼時她心裏全是對未來夫君的憧憬與中宮生活的不安,如今,卻是心如死灰了。
畫輪車辘辘起行,在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的簇擁下穿街過坊,向內城駛去。
到了皇後行宮天色已全暗了下來,然行宮中火樹炫煌張燈結彩,照得偌大的宮殿明燭煌煌有若白晝。
只在重大慶典日洞開的宮闕正門阊阖門再一次為她打開,受冊之後,她身着大嚴繡衣的皇後禮服,環佩垂腰,身披幜衣,由長禦引着,一步一步踩着繡着百鳥朝鳳的紅氈毯進入阊阖門。所到之處,百官跪伏。
“皇後千年!”
莊嚴而喜慶的禮樂聲後,百官的山呼聲再度響了起來,似乎響徹夜空,直達天庭。耳邊俱是一陣嗡嗡之聲,如在幻境。
阊阖門的盡頭,太極殿前,皇帝身着十二章紋的衮服,頭戴冕旒,正在等她。
她微不可聞地輕吸了口氣。按照事先教授過的禮儀,沒有半分差錯地朝他走去。
橫豎從前已嫁過一回,如今不過是把從前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既已知道哪些地方會有低窪峻嶺,避過去便是。
只是這一次,她再不會傻傻地把心交出去了。
繁瑣的沃盥、同牢、合卺之禮過後,皇帝端坐太極殿中,文武百官再行拜禮。念阮則被送入早已裝飾一新的中宮顯陽殿中,等候天子自太極殿裏返回。
一切的布置都與前世分毫不差,宮人們靜悄悄地守跪在屏風之外,念阮手持團扇,端坐在鋪了花生桂圓等彩果的錦華帳裏,目光空洞地望着屏風上繡着的雛鳳朝陽。
殿外傳來小黃門的通傳聲,竟是嬴昭已至。念阮心下失望,同時又有些緊張起來。只因她記得,這大婚的最後一道禮儀十分地……令人難捱。而她明日還要早起去拜見太後。上一世她便起得遲了,惹得太後以為她拿喬,十分不悅。
如今重活一世,她也不想再和他有何親密接觸,能躲一日是一日吧。
嬴昭腳步微幌地進來,垂目便見身着繡衣花冠的少女正眉目淡然地迎着自己的視線,她已洗淨臉上厚重的胡粉胭脂,燭光下一張臉兒瑩白潔淨,眉如春柳,眼似橫波,清水出芙蓉一般,倒與夢中那幕漸漸重合,卻沒有夢中那些怯怯不安的淚水了。
她終究還是喜歡自己的吧?
他微揚唇溢出淡薄的笑,走至她身邊坐下。念阮不知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目光不過在他臉上一掠便落了下去,複拿團扇遮住了臉。
“念念在等朕?”
白皙修長的手撥開團扇,他握着她擒扇的手,含笑相問。
那團扇上繡着霧夕蓮出水,花好月圓,正是花開堪折直須折之意。團扇下,他新婚的小娘子垂着頸嬌怯怯一副弱不禁風模樣,似在等着他的采撷。
方才的合卺酒裏似摻了些助興之物,他不禁有些意馳神搖,把她頭頂沉重的十二樹花冠取下來,“我抱你去洗漱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 嘆氣,越寫越覺得狗昭像個棒打鴛鴦的惡霸。禮儀參照《隋書·禮志》,因為魏收太太編《魏書》他就沒記婚禮的禮儀……
然後這文預計25-30W,估計全文就5塊錢。8.6-8.9評論區紅包掉落哈。
感謝在2020-08-05 23:02:43~2020-08-06 23:07: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蘇晚歌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