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捉蟲)
次日, 嬴昭陪她去了宣光殿拜見太後之後,果真命人備了車馬,直奔壽丘裏而去。
帝後降臨得突然,連遣羽林軍靜路也不曾, 蕭父接到消息時人猶在池魚廳裏與任城王對弈, 兩個忘年交詫異對視一眼, 忙棄了珍珑往正門前接迎。
“未知帝後降臨,老臣接駕來遲, 請陛下降罪。”
長樂王府阖府之人皆跪在正門之前相迎, 蕭父斂袍行跪禮,同蘭陵公主、任城王跪在最前面。念阮站在轺車上,看着父母給她行跪禮心便如針紮了般,但他不發話, 她卻不能越過他自己扶起父親來。
她不願進宮這便也是緣由之一了, 自入宮後, 只有君臣,再無人倫。
嬴昭将她眼底的哀傷收入眼底,微有所思, 上前親扶了蕭父起來:“長樂王不必多禮, 國家雖有君臣之分, 然亦以孝治理天下。《白虎通》言,王者不以妻之父母為臣。日後長樂王與姑母見了朕不必行拜禮。”
蕭父不敢起,更不敢不起,謝道:“陛下隆恩,老臣愧不敢受。”
嬴昭又示意蘇衡扶了蘭陵公主起來,念阮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低垂的眉睫裏隐隐有細微的雪珠。
一時建元帝免了衆人的禮, 這才把目光轉向了本不該在此的任城王:“皇叔今日怎也在此?”
“回陛下,臣今日是受長樂王之邀來府中談玄。讓陛下見笑了。”任城王答道。
天子大婚,辍朝三日,群臣亦得修沐,是故蕭父邀了好友來此紋枰談玄。
嬴紹心內苦笑,誰能想到天子竟會學民間禮俗攜婦回門,他對令婉的感情,竟是比前世更甚。
這一次,他再不能坐視他們走向命運原定的軌跡了。
一時蕭父迎了天子進池魚廳,念阮則被延入內院,回了蘭陵公主的鹿鳴館。二房的崔氏母女來拜,念阮忙命随行的宮人将人扶起:
“今日既是回門,便當是家宴,叔母同幾位姊姊不必多禮。”
圓滑如崔氏,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從容在蘭陵公主身邊坐下話起家常來。蕭令嫦卻是心有不忿,見令姒依舊垂着眼睑眉眼漠然,冷笑着與之耳語:“三妹妹,你可真沉得住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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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蕭家的女兒,憑什麽她蕭念阮就這麽好運,被燕家退了婚還能嫁進宮去做這天下之母。令嫦想起先時自己對她的關懷維護,簡直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她也就罷了,這個婊.子肚子裏爬出來的庶妹可是太後定了的,如今被人搶了後位竟也不怒不怨!
令姒卻是淡淡瞥她一眼:“二姐姐,今日是皇後殿下的好日子,你失态了。”
惺惺作态!蕭令嫦橫她一眼,恨恨撇過臉。
“二堂姊好似很不滿我。”
一時崔氏母女去了,念阮輕聲對母親道。
她是真心感激二位堂姊在她被退婚時對她的維護,這次回門雖然匆忙,也特意備了許多的禮物。然而令嫦卻似因她立後一事惱了她了,也不知這禮物還送不送得出去。
我之砒.霜,彼之蜜糖。若她可以選,她情願做她的太原王世子夫人,而不是什麽皇後。
蘭陵也嘆了一聲:“阿嫦這個孩子就是這樣。本心不壞,都是被她娘在背後撺掇的,一心要做什麽皇後。”
“不說她們了,念念,你在宮中過得可還好麽?至尊對你可好麽?”
念阮淡笑着颔首:“母親放心,陛下待我很好的。兒已無所求。”
蘭陵卻看出女兒眼眸裏潛藏的一縷傷懷,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嘆了口氣:“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既嫁了陛下,便當以他為重。阿賀敦是個好孩子,可惜你和他有緣無分。”
前塵種種恍然若夢,分別以來,她連想也不敢想。念阮眼底有酸澀聚起,偏是微笑着點點頭:“是,女兒記住了。”
池魚廳裏,建元帝方陪着泰山大人紋枰,一局弈罷,蕭父由衷嘆道:“陛下棋藝高超,老臣自愧不如。”
嬴昭棄了玲珑黑玉,只是笑:“長樂王的棋藝是皇叔都稱贊過的,今日只怕是讓着朕。”
一時小僮上了茶來,茶湯裏盛着滿滿的蔥姜橘子芼等物,盛在藍色的小玻璃碗裏,湯色乳白。蕭父敏銳捕捉到天子眼底稍縱即逝的一縷遲疑,忙道:“怎麽了,可是這茶湯有何不妥?”
“道長有所不知,陛下口淡,飲不慣濃茶,歷來煮茶只放茶葉的。也倒是別有風味。”任城王笑着解釋道。
“老臣該死,請陛下稍候,臣這就命人重煮一甕茶湯。”
蕭父忙命小僮撤去,嬴昭卻伸手攔下,端過茶盞斂袖飲之:“不礙事。”
“今日是回門之禮,自當婿随翁便,泰山大人不必多禮。”
蕭父見他神色不似客套,心內暫松,有心活躍氣氛又說起女兒的趣事來:“說來倒巧,皇後未出閣時,也常常與老臣言,煮茶只放茶葉即可,不必放什麽佐物,這樣煮出來的茶湯色澄如玉,清冽甘甜。臣原還驚奇她從何處學來此等妙法,竟是與陛下不謀而合。”
“是麽?”天子神色柔和,唇角噙了抹溫柔的笑,“她倒是從未與我說過。”
任城王心內卻是詫異。時下流行濃茶,煮茶總要放些橘子皮、白茅一類的佐物,煮出來的茶湯味覺豐富而濃酽。
只天子口味清淡,煮茶什麽也不放。以往在首陽山上比鄰而居時,他也喝過令婉煮的茶湯,亦是時下流行的濃茶之法。
宮中有霜降日中宮分茶之俗,他前世也有幸分得過,他記得分明,她是在入宮的第二年才随陛下喜好改煮淡茶的。入宮的第一年卻是煮的濃茶。
那麽,這一世,她是何時學會這等煮茶之法的?
任城王只覺如撥雲霧而覓天日,只差一點點便可窺見事态全貌,卻終有一層輕霧橫在眼前。暗道,他一定要想辦法當面問清此事,哪怕是僭越。
若她和他一樣,也是在歷經了那一場傷懷的噩夢後重新活了一回,那麽她連日來對陛下的冷淡倒是說得通了。
今日既是皇後回門,任城王不便在此久留,只小坐了片刻便告辭了。任城王走後,年輕的天子如尋常歸寧的新婿請教岳翁般,誠懇問道:“泰山大人,念念可有什麽喜好與厭惡之物?還請告之。”
他今日造訪長樂王府就是為此,想要問清她的喜惡,好讓這不情不願嫁給他的小姑娘在宮中過得稍微妥帖些。
“承蒙陛下挂懷,小女喜好讀書,猶以漢魏詩文為最。這厭惡嘛,倒沒有特別厭惡之物,只是她從小體弱,對騎射一事猶為抗拒。”
蕭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北朝尚武,婦女尚精于騎射,他的繼妻蘭陵公主也是射必疊雙的高手。唯獨他家念念體弱,年至十五也未學會騎馬。
“還有一事,她從小懼怕打雷,雷雨夜裏須得有人陪着。還望陛下多體貼則個。”
蕭父清亮的雙目裏隐隐有渾濁的熱淚。念阮是九月裏生日,出生時正逢雷雨大作,窗外電閃雷鳴,把個嬰孩吓得哇哇大哭,她的生母阮氏卻難産死去。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此事,一逢雷雨夜她便害怕,夜裏安寝總要人陪。
他和長子兩個男子總不好夜裏也陪着她,也是因此才肯允了蘭陵進府,再後來,她大了,再不能和繼母睡一床,就是服侍她的婢子折枝了。
是這樣……
嬴昭微微蹙眉。
小娘子嬌柔又可憐,被自己強取豪奪地娶進宮來,孤苦無依,想必心內十分難受,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自己。
且再多些耐心吧。
是日帝後宿在長樂王府中,過了晌午,天氣突然沉悶起來,陰沉而郁熱,然醞釀了半日卻始終未見點滴雨水,直至亥初,外頭狂風大作,才似是要落雨了。
在鹿鳴館裏陪蕭父用過晚膳後,蘭陵公主為天子安排了寬敞的客房下榻,但天子只言如尋常人家歸寧即可,回了念阮未出嫁時所居的清渺閣。
寝房內,念阮已沐浴過,換上了輕薄的繡玉蘭花绡紗寝衣,在熏爐前坐着由兩個婢子一縷一縷地絞發。見他進來,忙起身要拜:“妾參見陛下。”
屋中置了冰釜,裏面盛着特從淩陰裏取來的剔透晶瑩的冰,然又燃着熏爐,念阮鼻尖沁了微微的汗,像是點滴晨露打在柔軟的玉蘭花瓣上。
小娘子窈窕的身形透過寝衣顯出玲珑的秀峰溝壑來,他眼底欲念如墨雲翻湧,屈指在她玉管似的瑤鼻上輕刮了一刮,嗓音因飲過酒有些低啞:“朕今夜宿在這裏。”
當着折枝和采芽兩個婢子的面兒被如此調笑,念阮頰上如有紅霧散開,有些赧然地低了眉去:“陛下請便。”
今日已是大婚第三日,她料想今晚是躲不過了,好容易平息下去的心跳又疾亂起來。便暗暗掐着自己掌心迫使自己平靜下來,心道,又不是沒做過那事,閉上眼捱過去便是了。
一時宮婢散去,嬴昭沐浴過後回到寝房裏來,她的寝房并不算小,然與富麗堂皇、以椒塗壁的顯陽殿相比,便顯得逼仄了。
屋中陳設布置更是一切如舊,案頭、架上堆了滿滿的經籍書卷和些彩陶泥俑,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譬如半個柳哨,一把小彈弓,元日的假面春日的紙鳶……不必想也知是誰昔年送的。
她竟全都留着。
嬴昭不免有些心煩意亂,又安慰自己,由來女子重前夫,她和燕淮兩個又是自己拆散的,這原不算什麽。
他視線移回帷幔低垂的床榻上,青紗帳慢低低垂着,他的小皇後乖巧地睡在帳中,似在等他一起行那敦倫之禮。
他朝那張床榻走了過去。
偏巧這時屋外一道閃電掠過,頃刻巨雷滾過,如巨石砸在屋頂。嬴昭下意識地展臂擁住了她:“念念別怕。”
作者有話要說: 念阮:……?
皇帝:???
作者君:笨蛋,你老婆被你扔在崇寧寺那幾年就不怕打雷了!
ps:北朝有藍玻璃的,有興趣的可以去搜一下,特別特別美貌,像蔚藍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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