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床榻裏側, 念阮本也為這突然滾過的雷聲驚得心尖一顫,又被他這麽突然地一攬,身子骨不由自主地顫了顫,看上去倒是真的害怕了。
他臂膀箍得她軟腰玉臂有些發疼, 不禁掙了掙, 合上眼話音裏透了絲疲色:“不過是打雷而已, 陛下早些睡吧。”
嬴昭原以為她是故意在自己面前逞強——她這個人,慣常這樣的。此刻聽她語氣卻似又不是, 不禁問道:“你不害怕麽?”
念阮聽他聲氣, 猜測是父親告訴了他自己害怕這個,眼神微微一黯,輕道:“山澤通氣,以興雷雲。不過是雲氣之變化, 有什麽可怕的呢。”
她背對着他, 是個抗拒的姿态。從前的她當然是害怕的, 每個雷雨夜必要等他回來,要他哄着在他懷抱裏睡去才安心。可是,自他把她扔在崇寧寺的那兩年, 她早就習慣了。
屋頂雷聲滾滾, 開始有密密匝匝的雨點落了下來, 暗風吹雨,急扣軒窗。男人炙熱的手仍固執地扣在她腰間,側卧着從身後擁住她,看上去倒像是對親密無間的交頸鴛鴦。
念阮似又回到了顯陽殿裏那些個濃情蜜意的歲月。那時的他,每個雷雨夜必定會來顯陽殿陪她,便是夏日風雨無常,他偶同大臣議論政事至深夜不便再來、自己歇下了, 半夜雷雨突起,他也會冒雨趕來,不顧明日三更便要起來早朝,總要将她哄入睡了自己才歇下。
那時的她滿心都是感動和歡喜,為了夫君的愛重,為了他待她的情意。她像個溺水之人貪求新鮮空氣一般渴望他的愛憐,盼望着君恩能長久,可結局不過是那班婕妤作詠的團扇。棄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絕。
她從前總告訴自己他是逢場作戲,是虛情假意,但她心裏實則也清楚,那些個體貼溫柔不是裝出來的。他的确愛過她,只是後來不知什麽時候,因什麽事,便不愛了。
姑母說得沒錯,男子的感情淡薄得很,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比之擁有了也會失去的真心,她倒希望他從來不曾愛過她。
念阮眸中不覺盈盈然浮了層水光,眼淚無聲順着鼻峰滑下,濕了繡着鴛鴦交頸的蜀錦枕面。她沉默着一根根地掰開他扣在自己腰間的手指,枕着那片濕痕,複往裏靠了靠。
“念念?”
嬴昭聽見她壓抑的抽泣聲,忙把人調轉過來,借着青帳透出的微朦燭光一瞧,小姑娘目光凄郁,睫畔有瑩瑩的水漬,果然是哭了。
他猶當她是畏懼雷聲方才只是逞強,心疼地把人攬進懷裏柔聲安慰道:“念念別怕,朕是同你拜過天地讓社稷二神、宗廟百官都見證過的夫妻,朕就是你的郎君。有郎君在,郎君陪着念念,以後每個雷雨夜郎君都會在的,念念不怕……”
他試探性地吻上她的眉眼,心疼地把那淚水一點一點地吻去,便覺懷中的豔豔清骨顫抖地厲害,忽地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襟,把張小臉兒埋進他胸膛,泣不成聲。
她的每一聲哭泣皆似尖刀在他心髒處攪動着,剜出淋漓的血肉來。嬴昭有些茫然的手足無措,只好抱着她,輕拍她背心悉心安慰着,卻覺頸下一疼,竟是她隔衣咬在他鎖骨上,洩憤似的,淚水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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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一排皓齒有如碎玉,那點力道也軟綿綿的,說不上有多疼,但嬴昭卻敏銳地察覺到她今晚情緒有些不對。
“念念。”
他遲疑着擡起小姑娘淚水淋漓的小臉兒來,溫聲喚她,“怎麽了?”
屋外天空依舊雷鳴電閃,紫電肆虐,雷聲轟鳴,照得寝房忽明忽暗忽若白晝,她卻沉默着推開他,複又側過身,面朝着牆壁了。
“妾失态了。夜色已深,陛下不倦麽?早些睡了吧。”她道。
嬴昭眸子裏有深重的惑色,轉念一想,她定是還在因為小麒麟的事惱他,如今方把這一股恨意都發洩出來,才會哭得如此傷心。
如此也好,他就怕她把什麽都憋在心裏自己獨自傷心。既發洩了,想必也就想通了。
他于是長舒一口氣。不顧身下有些擡頭之勢的欲望,再度擁緊女孩子輕軟如緞的腰身,胸膛緊貼她柔軟的後背。薄唇輕碰了碰她粉白如玉的頸子:“念念,睡吧……朕陪着你。”
念阮是真的累了,這一回,終于沒再推開他,認命地叫他抱着,腦子裏昏昏的睡去了。
次日清晨起來,小姑娘眉眼淡漠如舊,再看不出什麽,安靜地同幾個宮人服侍他穿衣。他張開雙臂,垂眸凝視着她将绶帶、束腰系在他修竹一般的勁腰上,眼中盡是甜蜜。
念阮給他看得頭頂發涼,惘惘擡頭望了他一眼,卻被攔腰抱住,嬴昭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低頭睨着小姑娘頰上漸漸泛起的胭脂色低聲道:“清早就這麽麻煩夫人,為夫可真是過意不去。不過眼下還有一件事需要夫人去做,不知夫人可願替為夫效勞?”
念阮只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了一層,驚恐望他,連尊卑也忘了:“……你,你正常點!”
她哪知道他是個得了幾分顏色就能開染坊的人,如今還當她昨夜是釋懷了被他破壞婚事的前塵往事,厚着顏便貼上來了。
念阮漲紅着臉,本就露潤春融的一張杏臉桃腮愈發增嬌盈媚,嬴昭看得有趣,故意逗她:“回門之禮,皇後既是朕的娘子,不喚夫人喚什麽?寶貝念念?心肝兒念念……?”
屋中尚有宮人在,聞見天子這番民間夫婦般調笑的話俱都在心內暗笑,又都不敢表露出來。念阮見他越說越肉麻,慌忙踮起腳伸手去捂他嘴。
他早有防備,一把拽過來作勢要親,觸到小娘子羞澀抗拒的眼神終究止住,笑笑道:“你我大婚才三日,尚書臺那些冥頑不靈的老頭子就上書要我納他們那些個孫女侄女為妃,這是不把皇後放在眼裏啊。”
“朕既答應了你,便絕不會再納別的女人,所以還勞煩皇後,替我那些個不肖的弟弟們挑挑媳婦?”
誰稀罕他答應了!說得倒好像自己在為他拈酸吃醋似的。他就是納十個八個也不關她事!
念阮面無表情收回自己的手,背過身斂進袖裏使勁地就着袖子擦了擦,話音裏猶有一絲氣結:“這是太後的事,妾年紀小,怕是做不好此事,更不敢越俎代庖。”
“長嫂如母,這怎能說是太後的事?”嬴昭語氣悠悠的,自身後抱住她,薄唇貼着她瑩潤如玉的小耳朵很有幾分暧昧情致,“你是朕的皇後,是要和朕并肩坐擁山河的人,日後整個宮掖都要交到你手裏,宗室王娶婦事關國家,皇後莫要推辭了。”
他猶記得她被燕家退婚後城中那些個難聽的流言,一心要替她教訓教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漢女。被退婚又如何?她一樣是他心尖尖上的姑娘。
念阮心中直犯嘀咕,這又是怎麽了,大清早就說這些肉麻的話,叫人瘆得慌。她不自在地偏頭避過他不時逡巡淺碰的唇瓣,抿抿唇,沉吟道:“妾試試吧……”
差點把一件事忘了。上一世,裴家三姑娘被皇帝指給她繼兄為妻,大婚典禮上新郎南逃,裴三娘子就此成了全城的笑話。盡管後來又由皇帝做主許給高陽王做正妃,但裴三娘子卻對她繼兄情深意重,成婚不久後便郁郁而終。
她猶記得,裴三娘子去後,高陽王一夜白了頭。
重來一世,盡管她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至少可以改變他人的。她不能再讓衡哥哥傷害裴三娘子了。
帝後在長樂王府中用過早膳,便要回宮。蕭父攜阖府老幼送至壽丘裏盡頭,與昨日不同,今日早有羽林靜路,白簡同朱纓駕了游觀辇來接,随行的侍從宮人将裏坊堵得水洩不通。
“老臣恭送陛下、皇後回銮。”
蕭父斂袍欲再拜,這一回,袍子還未沾地便叫天子扶住了。嬴昭敬重地道:“朕昨日已說過,皇後的父母便是朕之父母,日後泰山大人無論是私下見朕還是公開見朕都不必行拜禮。”
蕭父眼中有淚光閃爍。以太後做下的那些事,他何敢真的與天子以翁婿相稱,但如今見了天子對女兒的愛重,本還有些為她擔心的心才落了下去。
辇車停在裏坊口,不便多留。念阮強忍了眼中的酸澀,柔聲同父母告別:“父親,母親,那女兒就回去了。”
衆人皆垂着眼,獨獨蕭令嫦微擡着頭,豔羨地看着身受衆人跪拜、身着華服的堂妹,在人群中便十分的明顯。嬴昭目光掃過,視線相撞,令嫦心如小鹿亂撞,羞澀地對他笑了笑,春.情盡顯,低了頭去。
嬴昭将她臉上的春意看在眼裏,眸光微動,若有所思。忽地扯唇一笑,握住念阮的手拉她上了辇車。
蕭岚是個聰明的女人,不妨她這些侄女卻無一個繼承她的才智和狠辣。小的這個,堂姊當着她的面兒勾搭她丈夫她也看不見,大的那個麽,蠢鈍如此,倒正好為他所用。
次日,天子召群臣入光極殿講《孝經》,以《白虎通》言王者不以妻之父母為臣,特意頒下诏書賜給長樂王蕭曠上書不臣、入朝不拜的殊遇。又加封皇後兄長定州刺史蕭岑為定北都督,賜爵北海郡公,并由此追封她已去世的生母,為其修整陵墓。
做好一切安排之後,他召漢族高門的适婚女郎入宮,會于華林園,由皇後相看,卻是借選秀之名,為諸王選妃。
作者有話要說: 昭昭:媳婦兒原諒我了,歐耶
念阮:呵呵。
ps:王者不以妻之父母為臣就是說君王不把妻子的父母視作臣子(強調要尊敬),上書不臣入朝不拜就是上書不稱臣,入朝不行跪禮,然後念念生母死的時候蕭爹還沒有封王,現在的長樂王妃實際是蘭陵公主。所以昭昭破例加封她哥是為了給她娘修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