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盡管已做了皇後, 在面對這位父親故友時念阮卻還總覺得自己是個晚輩。她手指不覺絞住了衣袖角,微微笑道:“任城王回來了。”

任城王往她身後折枝所提的食盒一掃:“殿下這是要去太後宮中麽?”

“是,許久沒去了。也該去盡一盡孝心。”

念阮的語氣客氣而疏離,知她避嫌, 任城王也就索性點破, 拱手一禮:“臣有幾句話想同殿下說。”

他并非放誕無禮之人。念阮微感奇怪, 晶唇微動欲要拒絕,終究還是同意。二人在一處涼亭坐下, 四周花木假山, 回廊環繞,宮人們都守在回廊下,既能避嫌,亦能恰到好處的阻斷話音。

“殿下是否還在為前事對陛下心懷有怨?”任城王道。

念阮神情古怪:“殿下何出此言。”

先前他會替皇帝來做說客, 是因為她還未嫁, 如今君臣名分已定, 他又不是什麽正經長輩,再來介入她和皇帝之間的事便有些奇怪了。

嬴紹微一沉吟,凝視她眼睛, 斟酌片刻終究還是開門見山:“我和皇後殿下, 是一樣的人。”

這話什麽意思?和她是一樣的人?

念阮心中驀地有了不好的預感, 震愕地看着他。任城王緩緩摩挲着手腕上褪下的一串紫檀佛珠:“……殿下崩于建元二十一年正月上元,臣說得可對?”

像是當頭遭了一記響錘,念阮的大腦登時懵懵一片,好半天都未回過神來。石桌對面,任城王卻自顧說了下去:“臣僥幸,卻比殿下多活了幾年,因而殿下的身後之事, 臣也僥幸知道一些,殿下可有什麽想知道的麽?”

念阮終于找回一縷神思,沉着臉站起:“青天白日,言此怪力亂神之事,我竟不知皇叔在說什麽!”

她拂袖欲去,卻再度被他叫住:“請恕臣鬥膽,皇後殿下難道一點兒也不想知道殺害你的真兇是誰嗎?即便不願回首,難道,也不想知道,是誰殺害了長樂王?!”

他一口氣說的急促,俊顏微紅。瞧着她對陛下的抵觸,他早就懷疑當年她的死絕非留守京中的素晚所言是自盡那般簡單,如今瞧來,果然如此。

他們都被那女子騙了!

聞及父親,念阮腳步終于停住。她沒有回頭,睫畔已有清淚盈盈:“難道不是他嗎?”

言語間,算是默認。

“自然不是。”

任城王接着道:“……長樂王之死,是太後所為。陛下從未下達過那樣的命令。至于您……他在臨死前想的還是殿下的安危。他曾下诏給臣及數位輔政大臣,命您在他崩後歸家改嫁,只是臣……臣和白簡回來晚了一步。”

“臣知臣今日之言或許唐突了些,然食君祿,忠君事,臣實在不願看見陛下平白受冤。何況……”他頓了頓,起身繞到她身前,“即便殿下不肯信臣。如今……如今這些事不是還未發生是麽?殿下宜憐取眼前人啊。”

他心痛如刀割,目光卻溫柔無比,念阮抵觸地把頭低下了。

不是她不肯信他,皇後是國之母,縱使被廢,也只能囚于寺廟中了此殘生,斷不可能歸家,遑論改嫁。

他從前不肯廢了她,只能是為了要她陪葬。

念阮側過身,把滑下臉頰的眼淚拭了拭,嘲諷笑道:“自墳典有載以來,天下豈有歸家之皇後?王叔莫不是在說笑?”

“還是說……他在下達這條命令之前,還下了道廢後诏書呢?”

她回眸冷嘲一笑,豔光銳利,霎如花光流轉,明豔得令人不能逼視。

“陛下從未下達廢後诏書。”

嬴紹不假思索地反駁。

他至今猶能記得,那遙遠的舊夢裏霰雪流連,遺留之際的帝王病顏蒼白,勉力坐在病榻上,一件件地交代後事:

“天下萬物,靡不有死。朕自登基以來,兢兢業業,惟願光複祖宗基業,南蕩江左,撫育萬民。困窮早逝,中道喪亡。雖有遺憾,然人事既盡,不覺悲傷。”

“齊王孝以為質,忠而樹行。朕死後,可由齊王入繼大統,公卿勤勉輔佐,隆我社稷。勿有異議。”

“朕死後,暫不發喪,各營緩緩而歸,不可急躁。毋令天下臣民守孝,毋禁民間嫁娶祠祀,後宮皇後以下悉歸家。皇後……皇後還年輕,不必為朕一棺中枯骨耽誤年華。可令其歸家,其後嫁娶,臺閣不得幹擾。”

“任城,答應朕,朕這一輩子只做了這一件錯事。朕不想把這個錯誤再帶到墳墓裏去。朕把江山和她都交給你了。不要令朕失望。”

……

可他到底還是讓他失望了。

任城王眼神微黯,繼續說了下去:“……陛下本欲立廣陵王之子為儲君,讓你臨朝,他到死都在等你的書信,可等到的卻是首訣別詩。”

“即便如此,他也從未下過什麽賜死诏書。殿下的崩逝,只怕是有奸人為之……”

他神情太過真摯,容不得念阮不信,念阮默然良久,才從最初的怔愕狀态中回過神來,雪顏冷漠地否認道:“我從未收到什麽書信,更從未寫過。”

她神色已有幾分松和之意,任城王松了口氣,諄諄勸道:“這便是如臣所言,只怕是有奸人刻意叫您和陛下離心。”

“殿下,此番話臣埋在心裏已很久了。上一世的陛下不曾負過您,這一世的他也不該為他未經歷過的上一世負責。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年光有限,落花傷春,殿下該看開些,憐取眼前人才是……”

……

那盅七寶駝蹄羹最終涼透了念阮也未送出去,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式乾殿裏,腦子裏嗡嗡旋繞的全是他的那些話,直至夜色填滿蒼穹、明月如銀也未想明白。

任城王不像是在騙她,重生以來,她把這個秘密封存得很好,連最親的人也未察覺,她不明白他是從何知道的。何況,他連她死的日期都記得如此清楚明白……

難道,任城王所言皆真?竟是她誤會了他麽……

眼眶裏漸漸填滿淚水,鼻子酸澀異常。念阮只覺心裏空得厲害,也酸疼得厲害,怔怔垂淚不語。

嬴昭自太極殿上朝回來看見的便是她對鏡而泣的淚美人模樣,微感詫異地喚了她一聲,念阮拿帕子擦了臉上的淚痕,紅着眼起身行禮。

“陛下。”

室內空空寂寂,随侍左右的朱纓白簡見狀都自覺退了下去。嬴昭臉色微青,沉着臉上前把她扶起在妝臺邊坐下,冷聲質問:“你和皇叔今日都說了些什麽?聽說,你還想去宣光殿求太後?”

至若她去求太後——不就是想見她的舊情人麽!放着他不求卻去求宣光殿,還和皇叔摻和在了一塊。嬴昭眼中冷火隐隐,只恨不得把這不知避嫌的小娘子就地法辦了。

她和任城王的約見之處猶是式乾殿地界,念阮原也沒想瞞過他,眉眼含嗔地低聲道:“沒說什麽啊……”

她姿态極盡柔順,甚至主動抱住了他,仰着雙小鹿般紅紅的眼,實在可憐。溫香軟玉在懷,嬴昭喉頭微動,唇角不覺抿了抿,偏是冷聲:“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念念老實交代,是不是想求朕見小麒麟?”

先前的意圖被道破,念阮有些赧然。慢慢地把臉兒貼在了男人微燙的肩狎上,聲如柔雨:“念念沒有,念念想見的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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