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那邊哭聲頓止, 卻沒了回音。寂靜中冰泉下流水潺潺猶可聞。

白簡徑直提燈走了過去,便聞花木中傳來一陣驚惶的分辯聲,一名宮人瑟瑟地随他出來,上前行禮。

“是你?”

嬴昭提燈晃了晃, 眉宇倏皺, 話音霎時冷淡了下來:“你在這裏做什麽?”

那裏頭躲着的正是宣光殿的素晚, 此刻鬓發亂散,滿面淚痕, 宮燈光暈下熠熠若幽蘭泣露。滿是傷痕的手攥着什麽東西, 見他目光掃來,瑟縮地往袖中藏了藏。

“拿出來。”

白簡霍地持劍橫在她頸前。她慌忙跪下來,嗚咽哭着分辯:“回陛下,這, 這是奴生母留給奴的。不是奴私藏的宮中之物。”

嬴昭神色冷淡, 漠然掃了一眼, 她滿是血痕的手心裏攥着兩截斷掉的玉镯,玉質瑩潤,猶沾着星星點點的血。

那玉镯是由三段弧形玉拼接而成, 拼接處有金制的合頁作軸, 雕刻成虎頭模樣, 上雕牡丹,嵌紅珠,月光燈光下熠熠閃着血的濃豔。

他眸光微閃了閃,直覺這镯子眼熟,倏爾憶起,生母也有這麽一只镯子。制式精美,是她及笄時外祖父的贈禮, 從不離身。

他猶記得,那只镯子的內側刻了他阿娘的小字,阿嬛。後來阿娘下葬,那镯子也随她入了地宮。

歷來匠人制作手镯都是成雙成對的,素晚手心裏的這只顯然和他阿娘的是一對。

他微微瞬目,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

看來,她還真是他長姊。只如今還被瞞在鼓裏,為虎作伥。

“奴不是故意在這裏哭惹得陛下晦氣的。”素晚抽抽噎噎地說道,“只是,只是這镯子是奴的生母留給奴的唯一的信物,世上僅有一對,今日奴做錯了事,太後責罰,不甚摔碎了……想起生母,實在難以自禁,還望陛下恕罪!”

她猛地磕了一個頭,又響又急。嬴昭目色平靜地看了她良久,面上露了些傷懷:“既是你生母留下的,好好收着吧。”

語罷,再沒問一句,徑直拂袖往前。白簡面無表情地掃了跪在雪地裏的素晚一眼,提劍跟上。

靜谧夜色裏天子的腳步聲清晰可聞,素晚震愕地擡起頭來,猶不敢相信天子竟然就這麽走了。

他不該過問這镯子的來歷嗎?方才她按太後吩咐的說了,他也分明留意到了這對镯子,怎麽會什麽都不問呢。

卻也無法,過猶不及,她總不能捧着這斷镯上前詢問。素晚忍着掌心的劇痛把镯子收了起來,回了宣光殿。

夜色濃黑,宣光殿裏零星亮着燈火。太後猶未歇下,只着了件純白絹紗寝衣長發披散地在妝臺前對鏡卸妝,聞得宮人通報後诏了人進來,懶懶問道:“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素晚噗通一聲在太後腳邊跪下:“奴無用,請太後責罰!”

“怎麽,你沒碰見他?”太後依舊是看着鏡中又添了白發的自己,拿絹綿沾了玫瑰花水往頸間拍了拍,“他前腳剛走式乾殿裏可就遞了信了。”

素晚全身皆在發抖,低泣着應:“……太後英明,陛下的确是走了那條路。可他沒問我什麽,只叫我好好把東西收起,便離開了。”

“那是他娘那個賤人的舊物,他怎麽會什麽都沒問?”

太後勃然變色,忽一把攘下妝臺上盛放面脂面膏的玉罐子,瓶瓶罐罐如跳脫的白兔争先恐後地躍下鏡臺,砸在素晚的後腦和脖頸上,火辣辣的疼。她卻動也不敢動,瑟縮道:“奴該死,請太後責罰!”

太後滿面怒色,目色陰寒地盯了她良久,這賤婢幾次有瞞于她,上回也是這般,明明被皇帝叫去獨處了一個多時辰,偏說皇帝什麽也沒說,分明就是把她當傻子戲弄。

便她不是騙她,可這麽點小事也辦不好,她也沒有留她在宣光殿的價值了。

太後強忍下心中厭惡,冷淡斥道:“罷了,皇帝疑心深重,不是你的錯,你下去吧。”

素晚長松了口氣,敬重地磕了個頭謝恩,言辭懇切:“奴服侍殿下安寝吧。”

“不必了,你去休息吧,叫橙繁進來伺候。”

素晚一愣,橙繁亦是太後身邊的宮人,可太後如今叫她出去,分明是對她起了疑心。

心內忽然漫出一片委屈,如潮水般迅速在五髒內蔓延流溢。素晚噙淚拜別退下。她走後,太後的臉色陡然冷凝下來,眼底殺意如波濤翻滾。

看來是留她不得了。

昔年吳帝孫權的潘皇後便是在昏睡時被宮人缢殺,若是這賤婢知道了自己身世,反過來和貉奴對付她可如何是好。貉奴生性陰狡,她叫回次兄,他就要納令姒,次兄又慣是個投機取巧的牆頭草,真真叫她頭疼。

如今,還要留這麽個隐患在身邊……

太後嘆氣搖頭。看來,如今之計只能棄了素晚了。不過她會讓她物盡其用的,骨肉相殘才更有趣不是嗎?

三日後,令姒入宮,住進了式乾殿的偏殿裏。

她入宮時念阮親去正殿門口迎接了她,笑顏甜美,絲毫看不出介懷。倒令令姒頗有些受寵若驚。

天底下沒有哪個女子希望與人同侍一夫,全京城都知道自己入宮是為了日後成為嫔妃做準備,她這四妹妹當真不介意嗎?

念阮執她手在案邊坐下,關懷地問:“我母親還好嗎?叔父叔母和二哥哥都還好嗎?”

她口中的二哥哥是令姒的嫡兄蕭岸,字仲岳。此次作為世子随父親一起返京的,被太後調進羽林軍做了中郎将,分京兆王之職。

令姒面上挂着得體的微笑:“家中一切都好,公主昨日往嵩山禮佛去了,有勞皇後關心。”

嵩山少林是嬴昭為安頓來朝傳授佛法的高僧跋陀特意建造的,聽聞母親不在京中,念阮懸在喉口的一顆心才落了下去。這時折枝來報宣光殿來送賬冊,她輕拍了拍堂姊的肩,啓身出去。

太後忙于國事,這宮中的一應庶務如今皆交給了念阮處理,因此賬冊也全送進了她這裏。念阮命折枝等人将賬冊收好,不經意瞥到素晚手心裏纏着的道道白紗,不禁問道:“姑姑這手是怎麽了?”

原來那日太後本意是讓素晚用镯子引起皇帝的注意,再隐隐透露出她對素晚不好素晚生了反心,好叫素晚順勢和他“相認”取得皇帝信任。是故為使戲做得真些,是真叫宮人拿刀在她手心割了幾道,身上也上了刑。

然而事到臨頭,皇帝卻問也沒問那镯子一句,太後的計劃落了空,素晚身上的那些傷卻是受了。她勉強笑道:“前幾日不小心弄傷了手,叫殿下見笑了。”

念阮沉吟片刻,叫折枝取來了藥來:“正好,我這裏有上好的金瘡藥,是我哥哥從定州送回來的,治療創傷有奇效。姑姑可要試一試?”

她神色和善,拉她在案邊坐下,竟是個要親自替她上藥的趨勢。素晚慌忙跪下:“賤奴之身,何敢有勞殿下!殿下真是折煞奴婢了!”

念阮也不勉強她,把藥放在案上,喚折枝:“你替她把藥上了吧。冬日天氣嚴寒,生了凍瘡可不好。”

“謝殿下。”

素晚眼裏噙着熱淚,嗫嚅着唇謝了恩,忍痛拆了白紗由折枝上前把藥倒在了傷口上。念阮随意睇了一眼,柳眉頓蹙:“怎麽會這麽多的傷口。”

原本,她猜測是姑母使的苦肉計,卻也沒想到素晚手心的傷口竟會如此之深。溝壑縱橫,猙獰可怖,哪裏是不小心傷到,分明是有人用利刃一道一道刻上去的!

素晚眼神閃躲,支吾着不肯應。念阮給一旁侍立的采芽使了個眼色叫她支走宮人,關切問道:“可是太後責罰姑姑?”

素晚搖頭苦笑,兩行清淚卻無聲無息地滑下臉頰:“是奴自己做錯了事,該受罰的。”

“是這樣?”

念阮也沒多問,點點頭,故意隐約其詞:“……我還以為,是因了陛下之故。”

因了陛下之故?

素晚不解望她,念阮卻笑了笑,親取過幹淨的白紗替她一圈一圈的包好,動作輕柔,道:“也許是我多心了,太後,應該是不知道那件事的吧。”

“殿下……”素晚直覺她話中有話,分明知曉兩人分屬敵對,對方很有可能是在诓騙自己,心中卻沒來由地騰起一股莫名的不祥的預感,怔怔地問道,“敢問殿下,是什麽事啊。”

“你不知道嗎?”念阮微笑注目于她,“你和陛下長得有幾分相似。”

她雖未明言,背後的深意素晚卻已猜到,騰地從座上彈起,臉色唰地褪成雪色:“不,這不可能!”

怎麽可能呢,太後叫她裝作是陛下的同母姊,可她心裏清楚,那不過是太後的計策,她沒有那個福分。如今,皇後卻說她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也不和你兜圈子。陛下同我說過,元皇後告訴他,他的同母姊腰間有一粒梅花形的胎記,前日我叫折枝把茶水潑你身上,就是為了驗證這一點。”

念阮神色淡漠,徑直對上她目色閃躲的眼睛把一切合盤托出:“你幼時,是不是還有個璎珞項圈?陛下同我說過的,那就是元皇後留給你的信物。”

實則念阮也不清楚母親給她的璎珞圈她有沒有印象,只是拿話詐她。素晚卻臉色慘白。只覺脊背似被一桶冰水沿着脊柱緩緩澆下,冷寒透骨。

她自有記憶起便被老嬷嬷帶着在掖庭的織室之中做活,直到五歲時才被鄭芳苓領進了宣光殿。她有沒有璎珞圈她不清楚,但那帶她的老嬷嬷卻是有的,且那分明是嬰兒之物……

難道,她真的是——

念阮适時說道:“姑姑可想同陛下認親麽?我可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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