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獺爺雖然開了十幾家娛樂場所,但他本人是不喜歡熱鬧的,他更喜歡找個茶室喝喝茶,聽聽琴。今天心血來潮,想看看酒吧一條街的經營狀況,随便找了一家熱鬧些的,結果非但沒有什麽驚喜,還被這家酒吧的主管告知前不久出了事。
他當是什麽要緊的事,結果只是有個服務生把酒櫃碰倒了,砸了幾瓶酒而已。
獺爺坐在包廂裏,手裏拿着一個保溫杯,低頭看帳:“砸了就砸了呗,又不是故意的。”他并沒在意這個,接着問道:“稅沒交錯吧?別搞什麽小動作啊,我還等着年末政府給我發納稅大戶的表彰呢。”
“沒有沒有。”主管賠笑道;“是啊,砸了以後我們讓他把錢賠了,結果他跑了,還打了人。”
“哦?那可不行。法治社會打人怎麽行呢?”獺爺皺起眉,放下了財務報表。
幾十年前,糾結一群人耍橫的時代已經過了。江湖傳言都是假的,虛假的大佬才張牙舞爪到處惹事,真實的大佬都在默默賺錢,更在意的是能不能拿到納稅大戶的表彰。
“是呢,所以我找人把他帶過來了,欠條也準備好了,讓他簽個欠條就放他走,絕對不惹事。”空調很足,但主管還是擦了一下額頭的汗。他沒意識到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哦,那正常。”獺爺接着翻看報表:“上這簽吧。”
“這,不好吧...”主管的汗又流了下來。
獺爺瞟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主管忙住嘴,招呼門口的服務生把人帶過來。
賀間被兩個人拉扯着,顯得狼狽不堪。他喘着粗氣,瞪了主管一眼,然後看到了坐在沙發中間的獺爺,心涼了半截。誰沒聽過獺爺的兇名?江湖傳言有板有眼,就差把老頭子刻畫成午夜食人的怪物了。
主管偷偷瞟了一眼獺爺,兜裏的字據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後還是咬着牙拍在賀間面前:“欠條,簽字就放你走,打人的事也不再追究了。”
賀間知道那不是什麽欠條,分明就是高利貸的借據,他不接筆也不說話,一副就是不簽的表情。這回反倒輪到主管慌了,他只希望賀間能趕緊簽了字,然後他好光速把這件事糊弄過去,不在獺爺面前暴露高利貸的事。
獺爺只是拿着他的保溫杯靜靜看戲,好像什麽都不知道,又好像什麽都知道。
一屋子的人各懷心思,就在這詭異的氣氛中,包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沒了隔音的門,火爆的音樂聲一擁而入,還摻雜着幾個男人的喊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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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攔着她啊!”
“不是,能不能不甩鍋!你沒攔住你讓我攔我也攔不住啊!”
包廂裏的人齊齊看向門口,只見一個穿着白襯衫,頭發紮得一絲不茍的年輕姑娘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進來,徑直走到賀間身前,撥開抓着他的兩個人,把他護在身後。這場面讓賀間一下子回想起了某個小巷子,她好像總能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從天而降。
她這身行頭絲毫不像是來這地方玩兒的,如果再配上一個三角尺,直接就能開口講黃岡密卷。
“給我瞅瞅。”她伸手就把那張紙奪了過來,速度快得像一陣風,讓主管都沒反應過來。
“你誰啊?!”主管胖子吼道:“你們把門的幹什麽吃的,這地方誰都能進嗎?趕出去!”
“我他經紀人,我家藝人簽字我必須全權代理。”常湘滿口跑火車,一目十行把紙上的字看了一遍:“這通告我們不接。”
主管:“......”
這人有病吧!
剛才沒攔住常湘的幾個服務生紛紛上前,剛走出兩步,就聽到獺爺開口。他饒有興趣看着沖出來的常湘,聲音喑啞得像是嗓子被刀片刮過:“為什麽不接啊?欠債還錢不是很正常的嗎?”
大佬都說話了,想過來拉常湘的幾個服務生只能默默退下,那主管欲言又止,終究讪讪垂着手站到一旁。
“哪有交個罰款還借高利貸的。”常湘大大方方把紙遞還給獺爺,她心知獺爺的人品,也知道他的格局,這高利貸的事他應該不知情:“能告訴我他為什麽欠了這麽多錢?賭博嗎?我家這孩子嘴硬,一直不跟我說。”
主管徹底急了,忙打斷道:“別血口噴人啊,什麽高利貸,利率百分之二十四以下可都是受法律保護的!而且他一口氣還不起,就是幫他想想辦法而已。”
常湘把目光轉向主管,突然兇起來:“我跟獺爺說話呢!讓你說話了嗎!想謀權篡位啊?”
“你!”主管瞬間洩氣。
獺爺揮了揮手讓主管閉嘴:“不是賭,是他打翻了酒櫃。”
常湘的臉色瞬間緩和,扭頭對身後的賀間問:“是這樣嗎?”
賀間被一路拖過來,受傷還沒好起來的肋骨又傳來劇烈的疼痛,他強咬着牙挺着,當聽到常湘的聲音的時候一陣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當常湘纖瘦的身體擋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從來沒感覺到如此安心。
無論是從學校還是在酒吧,一直擺着兇巴巴的厭世臉,裝成很難惹的樣子,都忘記了其實自己面對惡意時也會害怕,不想表現也不想說的原因是說了也沒有用,沒有人聽,沒有人相信。
可是在常湘轉頭和他确認的時候,這段時間的所有委屈都一起席上心頭。
是了,從一開始就沒有人問他撞到酒櫃的時候有沒有受傷,也沒有人問他事情的經過是怎麽樣的。他就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被堵在巷子裏,明明不是他的錯誤,卻要他承擔所有後果。賀間鼻子一酸,聲音幹澀:“我只是去拉架,然後被推了一把,架子才倒了。”
他第一句話說出口,第二句話就暢快多了,聲音也變得更大了:“我說了慢慢還錢的!他們又逼我簽利息很高的借款!”
“憑什麽的呀!”
說到最後,他終于成了拉人告狀的孩子:“那個月工資都沒給我!我連着幹了十八天!也沒算到這個錢裏面!”
所有的話都說出來後,整個胸腔都通暢了,整屋子的人都靜靜聽着他的控訴,表情各異。賀間感覺有點丢人,正有些懊惱,聽到常湘溫和的聲音。
“對嘛,說出來就對了嘛。以後想說什麽就說,你不說別人怎麽知道呢。”
他頓時覺得沒那麽難受了,倔強補充了一句:“...不是在找借口,那六萬塊我不會賴賬,一定會想辦法還的。”
獺爺笑了笑,對縮在一旁的主管道:“這麽解決?”
主管忙說道:“都是誤會,說開了就好了,六萬塊錢你還上就行。要是願意還可以回來繼續幹,我找人給你把那個月工資清了。我送二位出去。”
賀間沒想到這件事可以解決得這樣順利,他不明白這個主管變臉為什麽這麽快,本能覺得,如果不是常湘在這裏,自己要面對的絕對不會是這些。
“誰說我們要走了!”常湘直接走向主管。
她總是這樣出其不意,舉手投足之間都讓別人的目光圍着她打轉,不知道又要有什麽危險發言。賀間提着一口氣,聽常湘說道:“說六萬就六萬?沒個賬單?”
她這是,要講價?這也能講價?賀間覺得這有些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範圍。但獺爺偏偏還就配合她,吩咐道:“拿賬單過來。”
賀間扯了扯常湘的衣角,小聲道:“算了吧。”
“沒事。”常湘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在取賬單的空檔,獺爺忽略了一旁的主管,主動伸手招呼常湘:“你是他什麽人呀?他姐姐?”
“我是他班主任。”常湘毫不客氣直接坐到了獺爺身旁,拿起茶桌上的茶壺就開始沏茶。
賀間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那是誰啊!那是獺爺!幾十年前是爪牙鋒利的老虎,現在是精明的鷹,在整個昌州市最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之一,誰不恭恭敬敬喊一句尊稱。常湘就這麽自然地坐在他旁邊,态度和對待一位普通的退休老大爺時無二。
獺爺覺得她挺有趣的,看着她一頓操作,直到常湘把沏好的茶恭恭敬敬遞給了自己,她臉上寫滿了乖巧,好像剛才嚣張的是別人。
“您喝茶。城南城北,我也只敢在您這胡來,仗着的是您看人準,心裏什麽都明白。”
胡鬧一通又開始恭維,但獺爺還真就吃這一套,伸手把茶接了過來。二人聊了幾句,常湘的嘴突然變甜了,又不是油膩的谄媚,每一句都讓人覺得并非刻意恭維,而是真的就是這樣所想。
這時候拿賬單的人才姍姍來遲,常湘接清單,手指着價格最高的五瓶酒:“這俄羅斯星鑽标的總進價竟然是一萬塊錢,我看實際價格至少要抹兩個零吧?原因大家都懂,用我來說嗎?”
“你別瞎說啊!”主管吓得臉都白了:“我家可不賣假酒的!”
“獺爺不賣假酒,但他手底下的人賣啊。有人拿真酒的錢買假酒不是很正常嗎?真酒标簽上有小行燙金的圖案,假的沒有,要查查瓶底編號嗎?”常湘咄咄逼人:“再查查放高利率貸款的賬戶,最近有多少業務和這酒吧有關,是不是誰搞出來的,誰心裏沒點數嗎?”
常湘把清單一甩,直接扔到主管懷裏:“千裏之堤毀于蟻穴,獺爺二十年來行得正,才打下的基業,現在也處處小心,你們怎麽就不知道耳濡目染四個字怎麽寫呢?獺爺,錢我們就不還了,工資也不要了,您清理門戶吧。我帶我弟弟走了,這次來得匆忙,下次一定給您帶點土特産。”
賀間一直在旁邊聽得雲裏霧裏,只聽明白了一個“錢我們就不還了”。他呆愣愣看着常湘,只覺得她理不直氣也壯的樣子無比帥氣。
就這麽不還了?這就不還了嗎?
欠了錢還能不還的嗎?
賀間難以置信,但獺爺還真的微笑對她颔首。常湘拉着他就走,賀間被扯着胳膊,在走出房間的最後一秒微微側頭,只看到對着他趾高氣揚的主管像只喪家之犬一樣跪在地上,不斷祈求着什麽,然後包間的門被重重關上,再看不到裏面是什麽樣的光景。
他被常湘一口氣從那個包廂拽到了外面,突然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耳邊也沒有了嘈雜的音樂,取而代之的是綠化帶裏的蛐蛐叫聲,一切讓他覺得就像是做了一場夢。
折磨了他很久的夢魇,就這麽輕輕松松灰飛煙滅了。賀間站在胡桃夾子的門口,仰頭看着月亮,這月亮缺了一個角就要圓滿,每一寸光芒都格外透徹。
他還沉浸在月亮裏,餘光突然瞄到了一堆豪車中一個極其突兀的存在。
誰把小三輪停這了!而且這個小三輪,怎麽如此眼熟?
“走了!”常湘從門口的侍者手裏接過鑰匙,把大鐵鎖打開,把三輪推上了馬路:“看什麽呢?你來蹬啊!自己家三輪車不認得了嗎?”
“啊?”
賀間稀裏糊塗坐上了座椅開始蹬車,常湘輕輕一躍,坐到了三輪的鬥裏。
他聽到馬路上人們交頭接耳的議論聲,大多是“你看你看那兩個人”“拍抖音呢吧?”“街頭藝術?”,甚至有人拿出手機開始錄像。賀間的肋骨瞬間就不疼了,腳下蹬得十分起勁兒,一心要逃離尴尬。
九月的夜晚不算熱也不算冷,就是剛剛好,讓人無比舒适。賀間把腳蹬蹬成了風火輪,頭發被風撥弄着,他很久都沒感到這樣輕松了。
等終于逃離了喧嚣,在只有路燈閃爍的小路上,賀間放緩了自己的速度,輕咳一聲,但沒有人應答。他回頭看向身後,卻發現坐在鬥裏的常湘已經側着頭睡着了。此時剛好還吧唧了兩下嘴,一點都不像剛不久在酒吧裏鬧海的哪吒樣。
賀間把車停了下來,從路邊的超市買了一瓶最貴的酸奶,悄悄塞到了常湘的懷裏。這時常湘才迷迷糊糊醒過來,她很自然打開手裏的酸奶,揚脖喝了下去。
他心裏想了無數句話,但是哪句都不是很合适。他想問“為什麽要幫我”、“怎麽猜到酒是假的”或者“為什麽會恰好出現在這裏”,無窮無盡的問題不知道應該這麽開口,眼看着常湘就要喝完了酸奶重新閉上眼睛,鬼神神差脫口而出的是:“那個副班長還是算了吧,我真的當不...”
他話剛說到一半,常湘把酸奶一飲而盡,擡手将盒子扔進路邊的垃圾桶,沮喪地小聲嘟嘟囔囔:“哎呀,上班真的好煩啊。數學那麽難,頂頭上司又是個猥瑣大叔,朝七晚六,過幾天晚自習開了要在學校待到九點才能下班。本來以為能有個周末,結果教導主任又告訴我周六需要組織自願學習小組,每個班至少五個人,不夠又要扣我工資,我去哪湊夠五個人啊,真不想幹了!”
她這一頓行雲流水的抱怨,讓賀間開不了口。他在昏黃的路燈下看着一臉喪氣的常湘,猶豫問道:“這麽難的嗎?”
“超難的呀!第一次當班主任,以為自己不讨人厭,結果發現一個班級那麽多人,都沒有人喜歡我的,都超想讓我走的。又被讨厭,又要被扣工資,幹不下去了呀。”常湘雙手合十,閉眼認真祈禱了兩秒鐘,然後盯着賀間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
“要是班裏能有一個內鬼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