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雨下了一整晚,常湘做了一夜的夢。
夢裏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叱咤風雲的昌州市常姐,還是育才高中教數學的常老師。她上半夜夢到自己帶着頭盔,騎着她的小摩托在五環路上狂飙,被仇家堵住想從包裏掏個什麽東西防身,結果掏出了一套三角尺;下半夜夢到自己坐在數學組辦公室裏,正在認真書寫教案,突然發現自己胳膊有着奇怪的印記,把袖子撸起來一看,上面紋着大片大片的sin、cos和tan。
最後她變成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站在牆根底下,不斷催促坐在學校外牆上的少年跳下來。那年電子競技這個詞還少有人知曉,比賽回放也很少,Biu戰隊剛剛成立,以最後一名的成績勉強進入世界賽。二人逃課去看比賽,想為自己喜歡的選手加油助威,奈何少年跳下來崴了腳,她攙着他一路走到診所時,比賽已經結束了。
少年連連道歉,她心裏覺得又遺憾又可惜,但還是說:“哪有什麽就這一次,以後還有很多次。以後還有機會在賽場上和他們相遇也說不定啊。”她拿出二人喜歡的選手的打印卡片,塞給少年:“到時候這上面印的就是你的照片,旁邊寫着魏書雲三個大字,說不定也會有無數叛逆少年想盡辦法去看你的比賽呢。”
年少的時候什麽都不怕,就好像未來所有一切都是溫室裏含苞待放的花。
這夢做得太過于真實,以至于她醒來的時候忘記了自己是莊周還是蝴蝶。恍恍惚惚趕到學校打卡,随着“滴”的一聲,打卡機上出現了她的照片,常湘才終于回歸到現實。
她的現實是數學課本、辦公室和備課記錄。常湘默默把自己的筆記本翻開,開始複習今天要講的課的內容。說實話,她也沒完全想好要怎麽應對李主任,初步計劃若是李主任來發難,她就替包修找個借口請假。
午飯前最後一節是數學,當上課的鈴聲響了起來,她收拾好自己的教案,走到班級樓層的走廊,就看到了李主任在正對着的走廊盡頭,直奔她而來。他旁邊站着的是校長,身後還跟着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師,以及教務科其他領導。
常湘停下腳步,打算在和這奇怪的車隊擦肩而過時打個招呼,誰知道這群人就停在了八班的大門前。之前和李主任約定的明明是晚自習的時候她帶着包修去主任辦公室做檢讨,現在李主任突然出現,弄得常湘一愣。
“常老師,我們來聽課,沒問題吧?”李主任率先對她點頭,雙手背後一臉正氣。
此時上課的鈴聲還沒響,陸續有學生從教室外面進來,見到這陣勢紛紛禁聲。平常教室裏那些刺頭也都向外張望,把書桌上奇怪的東西都收了起來。
平日裏混子們嚣張歸嚣張,但實在沒必要往槍口上撞。教室中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沉悶和僵硬。
常湘不知道李主任在玩什麽花樣,又聽到李主任說:“小常,別緊張,該怎麽上課就怎麽上課。”
他難得這樣和藹可親,常湘并不習慣,但也知道自己班裏一個參加補課班的學生都沒有,李主任今天肯定不是來跟她和顏悅色單純聽個課的,不然他還怎麽領導其他班主任。
果然,下一秒李主任當着幾個老師、領導的面說道:“你這剛來就擔任畢業班班主任這種重要的職務,又這麽年輕,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理得好班級,我總覺得你還要多磨練一下啊。怎麽樣,昨天你沒發現的那個逃課的學生回來了嗎?”他刻意強調了沒發現三個字。
常湘眼皮飛快跳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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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學生逃課?”育才高中的校長是返聘回來的,頭發已經半黑半白,但多年的付出讓他在學生和老師面前都頗有威嚴。
常湘深吸一口氣,也不正面回答李主任的問題,只是說道:“放學我去找了,跟家長做了溝通。”
常湘心裏多少有些慌,但她的底氣在于,她沒有說謊,她的确去找了,也和家長做了溝通。一個謊言需要多個謊言去填補,平白增添了很多變數,說謊是解決事情最愚蠢的辦法。不過她實在沒想到,李主任還特意用這種方式敲打她,頗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但事實是,她突然想到還有更糟糕的。常湘回答完校長的話,瞟了一眼屋子裏——包修的桌位如她所料,是空着的。
常湘頓時虛了,她似乎都已經腦補到李主任會借此機會在領導和老師面前如何興風作浪。如果能直接因為這個事,把她的班主任撸了,換一個更聽話的,李主任怕是會終極美滋滋。
果然,李主任在跟着校長踏進教室時,眼神就開始滴溜溜轉動。學生們都在避免和他對視,李主任的目光落在那個座位上,慢慢張開了嘴。
鈴聲終于響了,站到講臺上的常湘的手心裏開始隐隐發潮,捏着粉筆的指節也因為用力白了起來。
“上課。”常湘在鈴聲結束的一瞬間決定先發制人。
李主任哪裏肯被她帶了節奏:“你等一下。人呢?”
他直接問道,手指包修的課桌:“昨天就是這個位置空了,人呢?”
李主任這機會找得确實出其不意,把小事鬧大的重要訣竅就是讓真正有話語權和抉擇權的領導也參與進來,衆目睽睽之下,無法包庇,只能從重懲罰以儆效尤。常湘覺得他這意外之喜,完全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而自己真是老倒黴蛋兒。
“常老師,總不能是生病了吧?你好好确認過了嗎?一般學生都喜歡用這種當借口,誰又能知道是真是假。”李主任在校快二十年,比常湘更了解學生群體。他勝券在握,臉上閃過一絲得意。
教室裏寂靜到掉落一根針都聽得見。
四十個學生和來聽課的老師的目光都落在了講臺上的常湘身上,大家都在等她說話,而李主任看出她的不自在,更加确信了包修再次缺席的事實。
“人...”她拖了個長音,飛速思考着應該怎麽在領導和其他老師面前把這事圓過去。李主任把她話搶了!她現在再說包修病了,就免不了強行解釋的嫌疑。
李主任看她這個樣子,哪裏肯放過,語氣瞬間帶上了責怪道:“我昨天就說過,要是學生在校外出了什麽事,整個學校的風評都會出現大問題的!校長,您說是吧?這種情況怎麽辦?”
他不依不饒,直接追擊。本來是來聽課的那些老師們都頗有些尴尬,不知道今天的李主任為何如此咄咄逼人。
校長剛想說話,寂靜的走廊外突然傳來了突兀的公鴨嗓。
“報告。”
所有人都看向門口。又高又瘦,頂着黑眼圈的少年站在那,穿着校服,手裏拿着一卷衛生紙:“我上廁所回來晚了。”包修駝着背,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回了座位,然後坐了下來。
他怎麽會在這!他不是應該在翔龍網咖準備下午的水友賽嗎?
常湘呆滞了一秒,而李主任直接表情管理失敗,什麽義正言辭、德高望重都瞬間垮掉,迅速轉變成了懷疑和疑惑。
“人齊了的話我們上課。”常湘清了清嗓子,找回了自己的場子。
常湘這個人有一個奇怪的特點,就是越到值得緊張的大場面她越不緊張,反而越興奮。此時面對着坐在最後排的聽課老師們,常湘思路變得更加清晰了。她沒念過師範,也沒特意學過數學,但自從被叫做了常老師以後,常湘并沒有選擇混日子,而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聽網課和備課上,哪怕人人都說高三八班是混子班級、哪怕真的沒有什麽人聽課,她也絕對不願意誤人子弟。
後排的老師們剛開始還存在着輕視的心理。他們多多少少知道常湘是初中部調過來的,她雖然有教學經驗,但一下子調到了高中部面對的是不同的教學環境和內容,沒有人覺得年輕的常湘能夠把課講得多好。但慢慢的,這群老師發現,常湘的語速、引用的例子都恰到好處,可以看出是下了大工夫鑽研和琢磨的。
後排的老師們聽得都很認真,校長也時不時點頭,只有李主任一點都沒聽進去,雙眼放空。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常湘怎麽可能不知道包修來上課了!她又裝出一副心虛、惶恐的樣子,支支吾吾不第一時間解釋清楚,難不成就是為了反将自己一軍,讓自己在校長面前打臉?難道自己站在了第二層,以為常湘在第一層,但實際上她站在了第五層?
好心機啊!
李主任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麽回事,被自己的腦補氣得不淺。
這節課眼看着就要結束,挨着他坐的校長突然扭頭,語重心長道:“成福,不要對新老師太苛刻。”
什麽鬼啊!李主任憋出了內傷,還要堆笑應承道:“是,我也是沒搞清楚,有些着急了。”但當校長再次低下頭的時候,他臉色臭成了一坨。
明明是想借機警示常湘,結果自己卻被校長警示了。
常湘專心講課,沒有時間觀察別人的表情。她頭腦中那根弦一直緊繃着,直到她講完最後一個例題,下課鈴聲剛好響了。一切都很完美,她終于松下一口氣,然後巨大的成就感沖上心頭。
上次讓她這樣有成就感的,還是她和獺爺配合警方聯手掃平了東區飛車黨。她騎着自己的摩托橫在橋頭,手上拎着棒球棍,腳下躺着幾個試圖逃跑的混混,背景音樂是從遠至近的警笛聲。
“常老師,講得不錯。”校長率先走到她旁邊,贊許點了點頭:“看來當初把你調到高中部的抉擇一點都沒有錯。”。其他的老師也都對她報以友好的微笑,一個接着一個離開教室。經過了今天的聽課,他們對常湘這個年輕的老師有了新的認知。李主任則走在最後,沒有笑模樣,陰陽怪氣道:“小常,真是小看你了啊。”
常湘則笑意盈盈:“這得多虧李主任給的好機會讓我證明自己呀。”
李成福倒吸一口涼氣,很久都沒被氣成這樣。他歪了歪嘴,夾着尾巴無話可說,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常湘目送着衆人的離開,教室裏的同學也都紛紛離開座位,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她把看向包修,包修手裏拿着他的卷紙,目光游離,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裝作若無其事走到包修身邊,小聲問道:“你咋回來了?下午還去嗎?”
包修沒看她,有氣無力趴在桌子上:“來不及了,水友賽現場的,上午沒去彩排直接放棄資格,我下午去主任辦公室做檢讨。”
說完,他把臉別了過去,不再理常湘。那一臉的喪氣,活像失戀了一般。
“怎麽回來了?”見他沒正面回答第一個問題,常湘就又問了一遍。
“號賣了,缺錢。”包修臉貼着桌子,有氣無力:“別問了,再問我自殺給你助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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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賣了,缺錢。
一直到傍晚,常湘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看着夕陽像沒煮熟的雞蛋黃一樣懸在天邊,把天邊染成橘紅色,這句話還在她腦子裏轉轉悠悠出不去。
包修是貪財,沒抵擋住五千加價到一萬的誘惑,但這價格只是她在釣魚,誰又能真出這麽高的價格呢?魏書雲在包修心中,那就是一等一的真神,經過昨天那麽一鬧,他應該更堅定地克服一切艱難險阻也要去面聖才對。
她把藍牙耳機塞到耳中,點開菠蘿娛樂APP。首頁上貼着魏書雲的半身照,常湘點進及直播間,水友賽已經進行到了最後一局。這個直播間是魏書雲的視角,常湘能聽到隊伍麥中吵吵嚷嚷特別激動,但魏書雲卻始終沒說一句話。
此時魏書雲所在的藍隊已經在推對面紅隊的水晶,魏書雲沒有拿他最擅長的射手英雄,而是拿着一個刺客英雄,身法偏移,手持長劍游走在敵方中間,手法精湛,不斷位移和閃避收割下對面所有人頭。
随着地方基地的爆炸,最後一秒顯示了魏書雲完成五殺,然後巨大的“勝利”占據了屏幕。常湘終于聽到魏書雲輕笑了一聲,他的嘴離麥很近,聽起來就像在耳邊低語。
“我的粉絲還是得我來殺,別人殺我不放心。”
常湘沒憋住在辦公室裏笑出了聲,引來其他老師的側目。
這小子還是一如既往喜歡說騷話。
常湘喝了一口奶茶,舔了舔嘴唇的,等待着水友賽之後魏書雲的個人采訪。常湘的冰奶茶是倒到保溫杯裏的,這樣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走到哪都拿着,包括開會、看自習甚至上課。
這個采訪算是給粉絲的福利,魏書雲特意把休閑的衣服換了,穿了個小西服出來,還戴了一個金邊眼鏡,坐在采訪室裏面對着攝像頭,看上去溫文爾雅。整個采訪的過程中,彈幕已經被“老公”二字瘋狂刷屏,在衆多“老公!”中,有一個“就這?”格外顯眼,正是常湘的手筆。
主持人問了二十分鐘,看着采訪時間快到了,抓緊時間繼續提問:“除了這次比賽,雲神最近一次和粉絲互動是什麽時候?”
“就是今天早上,說起來這個事還挺有意思的。”魏書雲沒有猶豫:“有一個關注了我很多年的粉絲私信問我遇事不決怎麽辦。”
“怎麽辦呢?”主持人非常給面子。
“我說你既然決定不了,那代表心中早就有決定了。”魏書雲頓了頓:“然後沒過多久俱樂部的小徐就跟我說,有一個水友臨時退賽了,他們得找一個替補過來。我一看id,就是剛才私信我的那位。原來他猶豫不決的是要不要跟我一起打游戲,破案了,是我不配。”
現場一片歡聲笑語,彈幕上打出來的都是“哈哈哈”、“終究是錯付了”、“有情感網抑雲那味兒了”、“兄弟們把傷感打到公屏上”。
等現場觀衆和主持人都笑完了,魏書雲托着下巴,眯起好看的眼睛:“開玩笑的,可能是臨時有什麽事吧。”
常湘放下了手中的奶茶保溫杯,關閉了直播APP,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長嘆了一口氣,拎起了自己的手提包。旁邊坐着的數學老師看她要走,順口問道:“小常,提前下班呀?”
“沒,我去找個學生。”常湘叼着發圈,把散着的頭發挽了起來,紮了個馬尾,整個人精神幹練起來。
“現在的孩子啊,怎麽都這麽口是心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