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常湘覺得魏書雲簡直是她命裏的煞星。她只知道這孩子從小就倔, 但沒想到倔到了完全不聽勸的程度。
這場不成功的晚飯結束後,常江送魏書雲和孟甜離開,留下常湘獨自在家收拾屋子。
她在飯桌上沒有吃盡興, 吃了很多“表裏不一”, 然後又不想聽魏書雲和妹妹的詭異對話,早早就下桌,以至于在把剩菜放進冰箱的過程中,常湘和孟甜做的糖醋排骨對峙了一會兒,終究沒能抵住誘惑。
等常江送完人,打開自己家大門,就看到在飯桌上只吃涼菜的自家妹妹正嗦着手指,幸福地打着飽嗝。她面前只剩下了排骨殘骸。
常江抱着雙臂,笑着問道:“你這是圖啥呢?”
常湘吓了一跳, 看着她哥, 尴尬地舉起手:“這是個意外!”
“排骨先動的手?!”常江啧啧兩聲, 坐到常湘旁邊:“我今天發現你和書雲兩個人都有點不對勁。”
“沒有不對勁。”常湘絕口否認。
常江聳肩, 拿起熨鬥回房間去熨他的制服,剛走進屋子還沒把門關上,就聽到他妹妹舉着油手急匆匆跑過來。
“哥!”
常江回頭, 疑惑地看着妹妹:“怎麽了?”
“你覺得我變了嗎?”常湘猶豫補充道:“沒別的意思,我就問問。”
“嗯……自從調到高中部活潑了點。”常江認真想了一會兒:“現在更讓我放心。”
“那你有沒有覺得我不是我了?”常湘渴求一個答案。
“傻孩子說什麽胡話。”常江皺起眉頭, 突然想到了什麽:“哦,對了,最近工作有些太忙了忘記和你說了,幫你調到高中部的時候我還怕你一時間不能适應,但看你每天都精神氣十足,手不離教案迅速投入工作, 對學生認真負責,當哥哥的真的很欣慰。”
“我一直覺得我妹妹天生就是個好老師。”常江的語氣裏帶着驕傲:“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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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去熨他的警服,只剩下常湘一個人傻站在原地。
她想起被雷劈的前幾分鐘,她站在雨中對天發的誓,老臉一紅,渾身不自在起來。她舉着兩只油爪子,努力維持着一副死傲嬌的樣子:“誇什麽呢?常規操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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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來這個世界之前,常湘和她哥的相處日常是互相嫌棄和互損。雖然心裏知道彼此是最重要的人,但相處模式還是無法改變,常江一年都不會誇自家妹妹一次,常湘也不會表現出一絲一毫對哥哥的依賴。
親哥萬年難遇、突來的誇贊讓常湘格外亢奮直到睡覺,早上起來後還精神十足,如果她有尾巴,說不定就能搖成螺旋槳,帶她直接飛起。
這種得意後遺症持續了整整一天。
上課的時候,她用通俗易懂的比喻完美講完了一道數學題,看着賀間對她點了點頭表示已經聽懂,常湘站在講臺上脫口而出:“嗨,天生的好老師而已。”
臺下的同學:“???”
看晚自習的時候,常湘坐在講臺上給大家答疑,順利解決了李宓然的提問後,又露出了奇妙的微笑:“嗨,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天才數學好老師罷了。”
正在問題的李宓然:“???”
李宓然甚至覺得她的新班主任的本體可能是一副撲克牌——一共五十四張每天随機抽取,只有抽到大小王的時候是正常的,其他時間都是小學生。
何藝舒也發現了常湘的心情很好,她趁着答疑的時間,拿着練習冊跑到常湘身邊:“還家訪嗎?”
“訪啊。作為一個好老師,怎麽能不家訪呢?”常湘眯起眼睛,露出小白牙。
何藝舒拿練習冊的手都顫抖了:“您要是不想去也行,別這樣,怪吓人的。”作為一個叛逆少女,她已經很多年沒對別人用過您字了,這次竟然是出于懼怕。
常湘給了小班花一個肯定的眼神,何藝舒仿佛見了什麽洪水猛獸,灰溜溜跑回座位了。
她不經意眺望窗外,高一新生還沒有結束開學前的軍訓,都坐在樹根下喝水休息。有一個格外高的教官,靠着一個白桦樹,拿着水瓶正在眺望遠方正在落下的橙黃色太陽。何藝舒雖然看不清人,但莫名就猜想這個教官有一張帥氣的臉。
她本來沒想多看,但下一秒視野裏就多了個熟人。卷發披肩、走路一扭一扭的姑娘不知道從哪突然出現,向教官手裏塞了一個信封,說了兩句話後跑掉了。
那是她替劉夢雪寫的信。何藝舒的心跳加快,她恨不得站起來看看那教官是什麽反應。教官并沒有第一時間拆開那封信,而是把信揣到了口袋中,然後放下水杯繼續喊新生開始軍訓。
何藝舒收回目光,在本子上認認真真寫下“這是最後一次”。
和昨天一樣,她和常湘約了放學後校門口相見。何藝舒怕同班同學發現她和新班主任走在一起,又引發什麽無端猜測,刻意等到放學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從教室裏出來。
何藝舒自己都沒發現,自從常湘帶她去了咖啡店以後,她就對常湘多了一種無名的信任。這種信任來自于班花事件中常湘處理方式的大度,換成其他任何一個老師,她大概都沒有遲到的膽子。
人和人之間永遠都是雙向的。
何藝舒到達門口,下意識看向烤冷面的攤子,但沒看到常湘。
“這呢!花花!來一串!”清亮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響起,何藝舒側過頭,看到常湘坐在蘸串攤位的小凳子上,左手拿着一串魚丸,右手拿着一串魚豆腐。
為啥會有對校門口小吃攤這麽癡迷的老師啊!
何藝舒拒絕了常湘的同吃邀請,看着常湘戀戀不舍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強拆班主任和小吃攤姻緣的大惡人。
“我們走吧,坐公交。”何藝舒拿出公交卡。
她和常湘并排站在公交車站等車,車遲遲不來,何藝舒沒忍住問道:“校門口小吃有那麽好吃?我吃過兩次,覺得除了便宜沒什麽優點。上次看你吃烤冷面,這次又吃蘸串,下一個是什麽?”
“是烤饅頭。”常湘的眼神中充滿了向往:“我也覺得沒那麽好吃。但是我念高中的時候喜歡和別人拼酒,胃特別容易出問題,我朋友總是阻止我吃小攤,看到別人總換着樣吃就覺得一定很美味。這簡直就是我從前的執念,有時候我都在想,上天讓我成為一名高中老師,可能也是為了彌補我的遺憾。”
何藝舒:“......”
您這上天可真随便呢。
何藝舒決定還是不要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常湘聊天,她裝作看手機,結果真就看到了一條短信。發信人是劉夢雪,信息很簡短只有幾個字,“搞定了請你吃飯”。
何藝舒把短信界面關閉。她被這幾個字搞得心裏亂糟糟的,只想找個借口推掉這頓飯。恰好這時,公交車到了,她還低着頭看手機,被身後急着上車的大媽狠狠撞了一下。
“手機!”何藝舒看着她的手機從她手裏竄了出去,眼看就要砸向車轱辘的方向。
說時遲那時快,下一秒她就看到身旁的常湘伸出手臂,在半空中穩穩抓住了她的手機。這驚人的反應速度讓何藝舒目瞪口呆。
“走了。”常湘拉了一把她的書包,順勢将她提上公交。
公交車上的人不算少,何藝舒驚魂未定,扶着欄杆呆愣愣的。常湘幾步走到唯一的空位旁,喊道:“花花過來。”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小班花三個字簡化成了花花兩個字,雖然聽起來親密程度增加了,但何藝舒會有種她在喊狗的感覺。
她移到常湘身邊,沒想到常湘直接把她按到了座位上,然後把手機交還給了她。常湘自己則拉住了座位旁邊的扶手,用身體給何藝舒攔出了一小塊空間。
何藝舒抱着手機,擡頭看了常湘一眼。這個角度很是微妙,也不知為什麽,她沉寂了多年的少女心突然一下子萌生出了嫩綠嫩綠的小枝丫,難得出現怦然心動的感覺。和傳言不同,何藝舒雖然長得很好看,但并沒有交過男友。她塗指甲,打耳洞,偷偷染頭發,把自己打扮得無比時尚,不過是為了掩飾心中隐秘的自卑。
這是她趾高氣昂背後的秘密。
“你是不是就要個家長簽字,照兩張照片?”何藝舒開口問常湘。
“對,應付一下校長。”常湘心情很好:“放心吧,我不給你告狀,只要你不再給人背鍋。”
“不背了。”何藝舒小聲嘟囔,她把書包抱在胸前,墊着下巴問道:“常姐,你有很多朋友嗎?”
常湘沒想到她突然問這個,認真思考了一下說道:“有。”
“那你也會為他們付出很多嗎?”
“會。”常湘這次沒有思考。
何藝舒的目光暗淡下來,她捏着自己的書包帶不再言語。
“會付出,但是不會妥協。如果需要的話,他們也會心甘情願為我付出很多。”常湘拍了一下何藝舒的頭:“單方面的付出不叫朋友,那叫舔狗,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
“不妥協的話說不出口怎麽辦呢?”何藝舒問道。
“說不出口的時候就把眼睛閉上,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看,等說完了再睜開,你就發現根本沒什麽難的。”常湘回答道。
何藝舒家住在市區的的邊緣。那個小區已經很老了,瀕臨着拆遷,常湘跟随着何藝舒下車,找到樓門走上來的時候,看到樓道裏貼滿了小廣告的牆壁和鐵門,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何藝舒穿着幹淨的校服,靈巧穿梭在樓道的雜物之間,就好像一只不屬于這裏的蝴蝶。常湘跟着她到達頂層,還沒等敲門,就聽到了門內女人的叫喊聲:“別跑了!回來!一會兒讓你姐輔導你做作業!何藝舒那個死丫頭為什麽還不回來!去哪瘋了!”
常湘發現何藝舒的耳朵紅了起來,她尴尬地和常湘解釋道:“是我媽,她讓我輔導我弟弟學習。”
她忙用鑰匙打開門,常湘看到擁擠又昏暗的小廳裏,有一個中年女人坐在板凳上擇韭菜,她一邊站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另一邊趴着一個更小的男孩。
“你還知道回來?你兩個弟弟都要吵死了!給你二弟把衣服洗一下晾上!”女人的聲音又尖銳又難聽,就像是用鐵器在黑板上劃過。
“我老師來家訪了。”何藝舒忙把常湘請進來:“這是我新班主任,常老師。”
常湘掃了那兩個小男孩一眼,對着女人伸出手:“您好。”
她瞬間猜到了何藝舒不懂得拒絕、習慣妥協的性格是從何而來。她的原生家庭無時無刻不在培養她這種犧牲意識。
這種犧牲意識足夠徹底摧毀掉一個人。
漂亮的小姑娘心底有驕傲和虛榮,選擇了和有錢的大波浪成為朋友,用各種顏色的指甲油一層層遮蓋着自己,可一旦進入家門,就被打回了原形。
蹲在地上擇韭菜的女人看到常湘,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手,站了起來:“您好您好,找地方坐。”
她轉向何藝舒的時候瞬間變了臉色:“去給你老師燒點水,然後把弟弟從客廳領走。”
何藝舒早就習慣,她先把地上趴着的小男孩抱了起來送到裏屋,又去拉站着的那個。
“你別拽我!”七、八歲的小男孩對待何藝舒的态度一點都不像正常小孩子對待親姐的态度:“媽!她拿指甲摳我!”
何藝舒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只覺得窘迫。
女人忙跑過去,千哄萬哄把小男孩送到裏屋關上門,然後又急匆匆跑回來:“常老師,是她在學校惹什麽麻煩了嗎?”
“沒有麻煩,”常湘似笑非笑:“學校只是讓我來了解一下家裏的狀況。”
“沒惹麻煩就行。”女人放心了,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拍大腿:“對了,我一直想問,何藝舒最近成績怎麽樣?”
在廚房裏躲着偷聽的何藝舒心髒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她每天跟大波浪混,成績一直在學校排名中屬于中下水平,六科要挂三科,按照往年的經驗,這個成績基本無緣本科。
她想起她媽最近和家裏一個親戚走得很近,那個親戚來家裏吃飯的時候,說可以介紹她去廠子裏工作。那個親戚的原話是“女孩子讀那麽多書幹什麽?都不如早點工作,找個好對象,那以後才享福呢。我在社會上見多了,多少大學生畢業就是失業,花了家裏不少錢,最後還不是要來廠子應聘。”
在酒桌上,她媽豁然開朗,深表贊同。
何藝舒深吸一口氣,她害怕常湘說出她的成績後,她媽媽更堅定這種想法。
“她成績挺好的呀。”常湘沒有絲毫猶豫。
“那也考不上什麽大學吧?”女人表情糾結。
“她考免費的師範生沒有問題,每個月生活費可以申請國家補助,不用家裏花一分錢。畢業就有工作……”常湘閱人無數,瞬間明白了女人的心思,開始滔滔不絕講述着免費師範生的好處,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她自己憑空發揮、胡編亂造。
她用盡全身力氣,勾畫出了一個特別美好的藍圖,竭盡全力讓女人相信放何藝舒去考大學是極其英明的決定,一本萬利。
“那還真是考一下比較好,試一試也沒什麽壞處。常老師,多虧你和我講這些,不然我都在考慮讓她早點工作,還能照顧一下家裏。”女人終于被美好藍圖而打動,随口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何藝舒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從前在跟着大波浪混日子的時候,她随波逐流,逃避思考未來,但真當參加高考的權利岌岌可危,她才明白過來自己當初有多蠢。劉夢雪有早就預定好了的美好前程,可她什麽都沒有。她靠在廚房的瓷磚上,鼻子莫名酸了起來。
“何藝舒,你老師要走了,送一下。”女人的喊叫把她拉回現實。
何藝舒忙調整好情緒,出來給常湘開門,跟她一起走下樓。
“謝謝。”快到一樓的時候,何藝舒在常湘背後小聲說道。
常湘回過頭,嘴角上揚:“我說那些都是假的。”
“嗯?”何藝舒疑惑地看着常湘。
“你想考什麽就考什麽,不要被別人引導,要自己思考。等你真的考上大學,國家會支持你,會有助學貸款等好政策,即使家裏不同意你去念書,也可以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即使是家人,也不該給你戴上枷鎖。”常湘目光溫和,但語調強硬:“別再妥協了。除了你自己,沒人可以讓你妥協。”
陽光透過樓道的小窗戶打在常湘的腳邊。
常湘的每個字都打在了何藝舒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