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氣預報果然沒有欺騙人。下午三點的時候天已經被陰雲籠罩, 正在上課的常湘剛把教室裏的燈點開,外面突然亮了一道刺眼的光,然後就是轟隆一聲驚雷。

那雷好像就砸在校園裏某個鐵棚子上, 巨大的聲音讓人下意識縮着身子、堵住耳朵。雨點噼裏啪啦打在操場, 沒過幾分鐘就成了雨幕。傾盆大雨伴着白色煙霧,連下了半個小時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操場上很快積了水,教室裏的同學們都不由自主望向窗外。

這場雨帶來了寒氣,大家裹緊了秋季的長袖校服。

放學的時候雨還沒停,但小了很多。家長會如期舉行,校園裏開起一朵朵傘花,走廊裏漸漸紛亂起來。

出門從來都關注着天氣的李宓然也不知道怎麽,偏偏今天忘看了手機的天氣預報。

她家長恰好有事沒來參會, 李宓然幫常湘準備好簽到表教室裏的學生已經走得七七八八, 她站在混雜着家長和學生的大廳裏, 看着別人都撐着傘離開, 一時找不到可以蹭傘的人。

“你沒帶傘?”

李宓然回過頭,看到賀間拿着一把能裝得下三個人的大黑傘站在她身後。

“你怎麽也沒走?”李宓然問道。大廳實在是太混亂了,她得盡可能大聲說話去和賀間交流。

“我幫她去辦公室拿點名冊和成績單了。”賀間一般不會稱呼常湘為常姐, 也不叫常老師。

“哦哦。”李宓然點點頭。她有些猶豫要不要讓賀間送她一程。

照理說,她教了賀間那麽多題, 二人也算很熟了,但前幾天她剛和賀間說完一段有點尴尬的話,她再開口,總覺得自己事還真多,茶裏茶氣的。

女孩子的心思總是格外蜿蜒曲折。

她還在那裏猶猶豫豫,賀間直接把那把大黑傘塞到了她手裏:“你拿着用吧。”

李宓然下意識抓住傘:“那你怎麽辦?”

賀間把連帽衫的帽子扣好, 把書包打開,從一堆書裏挑出了他最珍惜的數學教材、數學卷子和數學練習冊,遞給李宓然:“你幫我拿一下,明天給我。”然後他将書包頂在頭上,就要往雨裏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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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會啊!一起走吧!”李宓然又拿着傘又拿着書,一時拉不住賀間。

“你不是說被其他班同學看到會誤會嗎?沒事,我家近。”賀間果果說完,頂着書包就跑進了雨幕中。

“哎!”李宓然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視野。

“這人怎麽死心眼子呢!”她氣得直跺腳。心裏有點擔心賀間會不會感冒,還擔心他衣服淋濕了明天穿什麽上學。李宓然也走到雨裏按下黑傘的按鈕,那大傘瞬間炸開,給她撐出一片黑色的天地。

她覺得物似主人型這句話還挺有道理的。這傘和賀間倒是有共同之處,一點花紋都沒有,看起來又普通又不普通,傘架結實傘布也厚,能給人無窮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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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詠上次給兒子開家長會還是他兒子上初中的時候。他今天特意穿了身他覺得最得體的衣服,又認真刮了胡子。當他按照兒子的描述找到教室樓層,一眼就在混亂的走廊裏看到拎着書包站在角落的吳謙易。

父子間竟然也會如此生疏。吳詠看着兒子,心情還有些忐忑:“是這個班嗎?”

吳謙易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吳詠戴了手套的右手上:“你戴了手套啊。”

“當然了。”吳詠把右手縮到背後,他又想到了什麽,問道:“外面雨下得還挺大,你帶傘了嗎?”

“帶了,你帶了嗎?”吳謙易問完才想到,自己問得這不是廢話嗎?他爸又不是傻子,從外面來學校哪有不帶傘的道理。

“帶了。”吳詠還真回答了他。就算吳謙易問他再奇怪的問題,他也會認真去回答。

吳謙易突然有點煩躁,不想再和他爸聊下去了,他指了指屋子裏:“那你進去開會吧。”

吳詠就站在原地,等看不到兒子離開的身影,才收回目光走進教室。

他來得不算早,後排的位置都已經沒有了,離他最近的空座位在第一排正中間。他走過去坐下來,發現身邊坐着的家長好像過于年輕。

他身邊的家長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和臺上的女老師差不多大的樣子。他穿着寬松大袖衣服,戴着黑色口罩和帽子,發型做得很是精心,此時正拿着成績單專心致志研究着。

可能是哪個學生的哥哥代開家長會?吳詠越看越覺得這小夥子長得很帥,很難讓人不生好感。

他看小夥子,小夥子也感覺到了他的視線,轉過頭來友好笑了一下:“您好。”

“你好,我是吳謙易的家長。”吳詠自我介紹。

“吳謙易。”魏書雲想了一下,就記起這是包修最近和他彙報頻率最高的人物:“我認識你家兒子的。我是包修的家長,他堂哥。”

吳詠裝作了然,實際上他并不知道包修是誰,他不認識他兒子任何一個同學。

吳詠有點尴尬,主動找話題:“這個新班主任看起來也太年輕了,能帶好高三嗎?”

“對呀,不但年輕而且漂亮。”魏書雲托着下巴,看着指揮晚來的家長簽到的常湘。

吳詠:“?”

我這句話的重點不是這個吧!而且為什麽要補充一個漂亮啊!

“我說的意思是,她可能沒什麽教學經驗。高三挺重要的,應該學校找個教學經驗豐富的老師來帶班。”吳詠繼續嘗試溝通:“年輕老師容易放松管教,高三總該辛苦一點。”

“對呀,她最近真的太辛苦了。”魏書雲一臉心疼,皺着眉自然應和着。

吳詠:“......”

這小夥有病。

他覺得自己的思維可能和年輕人不太一樣,還是不要生硬溝通比較好。

吳詠偷偷移了一下自己的屁股,離他心中的有病小夥遠了一些,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臺上年輕的班主任身上。

常湘只是給家長們發放了各科和總成績單,講了一下高三應當注重孩子的心裏輔導。她說話句句簡練,一分鐘都不想拖延,也沒準備亂七八糟的環節。吳詠能看出這個班主任雖然年輕,但處事絕對不拖泥帶水,工作态度也認真。

他懷疑的态度緩和了一些,但轉而一想,他認不認可的也沒有什麽用。他難得見兒子一次,更別說給兒子做心理輔導了。

只是這個年輕的老師講話缺乏激情。隔壁班慷慨激昂的聲音都傳到這邊,俨然把家長會變成了高三動員大會,而常湘眼看着就要進入家長會尾聲,總讓人覺得缺了點什麽。

昌州市小霸王常湘确實不太擅長這種場合。臺下都是四、五十歲的正經人,都在用眼光審視她,她本身還有些心虛,因為這教師資格證确實是遺留下來的,而不是她自己真刀真槍考下來的。

“各位家長還有其他問題嗎?”常湘問道。

“我!”魏書雲高高舉起了手。

常湘和他對視片刻,很想在衆目睽睽之下給他做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你算哪門子家長!

她不知道魏書雲要說什麽,心裏有點忐忑,但魏書雲确實混了進來,大家又都看着,她也不好故意忽視掉他。常湘心裏罵了他一句,還是保持着微笑讓他起來發言。

“大家好。”魏書雲站了起來,轉向大多數家長:“我是八班包修的哥哥,平時一直非常關心我弟弟的學習情況,剛才聽常老師一番話,我也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內心想法。”

常湘:“???”

哎不是,我說什麽了我?我怎麽就一番話了?

“高三可以說是學生學業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段時光。大家都知道常老師剛來帶八班不久,我當時知道學校分配了一位年輕的老師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學校一定有它這樣做的道理。果然,這次一模就讓我更加确定了這個想法......”

魏書雲滔滔不絕,拿着手中的成績單用包修作為例子給大家詳細分析了一下八班的數學成績及平均成績增長有多大。

臺下的家長剛才只看到了自己家孩子的排名,并沒有注意這樣的細節。大家随着魏書雲的指引發現,八班成績進步幅度确實很驚人啊。再看向常湘的時候,眼神多了很多認可。

“...後來我才知道,常老師不但在課堂上認真教學,而且在課後還通過直播的方式,免費義務給同學們講數學課。常老師的課程還上了直播平臺的推薦,可見這網課質量有多高...”

常湘的臉抽搐了一下。

等等吧您!我上直播平臺推薦不是因為你那群隊友莫名其妙給我刷了一堆禮物嗎?!

家長們開始竊竊私語,常湘又收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敬佩的目光。

魏書雲宛若一個成功學大師,情深意切、字字誠懇,盡情吹捧。可能是因為總是代表戰隊發言的緣故,他表達能力格外的強,極富感染力。

常湘自覺得自己沒做什麽,只是盡可能在混日子的同時盡好做一名人民教師的責任,但她站在講臺上越聽越覺得魏書雲說得确實還挺有道理的。她不好意思吹捧自己,魏書雲幫她吹捧得淋漓盡致。

我原來做得還真不錯呢。

她正想着,突然聽到一陣掌聲。家長們的情緒被調動了起來,頻頻點頭,臉上都出現了動容的表情。魏書雲終于坐了下來,深藏功與名。

常湘想,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狗托吧。

吳詠也被魏書雲的發言所感染了,他心想,原來吳謙易這次進步這樣大,多虧了新班主任的緣故,不禁也對常湘投以感激的目光。

班會就這麽結束在了大家的掌聲中。

吳詠剛想離開,常湘匆忙從講臺下來喊住了他。

“您是吳謙易的家長對吧?麻煩您留一下。”常湘走過來對他小聲說道。

“好。”吳詠重新坐回座位。他有些疑惑,他簽到的時候常湘明明沒在旁邊看着,他坐的也不是他兒子的位置,常湘竟然能準确認出他是誰。難道他兒子和他太像了?吳詠摸了摸自己的臉,看家長們熱絡和常老師道別。

最後整個班只有他和他旁邊剛慷慨激昂發表看法的小夥子沒走。

教室裏漸漸安靜下來,能聽到窗外淅瀝瀝的雨聲。常湘看魏書雲還在,沒好氣說道:“你還不走?”

“我等你一起回家啊,你淋到怎麽辦?”魏書雲理不直氣也壯。

一旁的吳詠有點懵了。

這倆人啥關系?

“你出去,我和吳謙易父親有話說。”常湘指着走廊:“你去外面等。”

“好嘞!”魏書雲戴好帽子,跑到走廊裏去了,還貼心關好了門。

吳詠正猜二人到底是什麽關系,常湘拉了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靠在椅背上神情放松,用唠家常的語氣問道:“吳三哥,你近來怎麽樣啊?和獺爺還有聯系嗎?”

雨天電壓不穩,教室裏的燈突然閃了一下。吳詠一個激靈,表情頓時豐富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兒子的班主任會叫出他六年前在道上混的時候的名號。那時候,他是獺爺手下的兄弟,幫獺爺管場子。後來因為好賭被人算計,還連累了獺爺,是獺爺幫他平了事,還了他還不起的錢。他自知沒有什麽臉再留在獺爺身邊,喝了最後一頓情分酒就離開了。

這班主任才多大年紀,怎麽可能知道這段故事?

吳詠盯着自己戴手套的右手,心裏有點慌亂,又有點悵然。有多少年都沒人叫他吳三哥了。

“我今天見到你來才知道吳謙易原來是你的兒子,我就說誰家孩子能這麽狂。”常湘嘆了口氣:“三哥,你兒子在走你的老路呀。”

吳詠茫然擡起頭看着常湘的眼睛,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他在學校裏開盤,做莊家。帶那些富二代賭馬賭球,掙了不少錢。”常湘頓了頓:“這都是你教他的嗎?六年前出千被人剁了小手指,你不是說再也不賭了嗎?”

“你到底是誰?”吳詠完全傻掉了。

“我是獺爺的朋友。”常湘在心裏加了個以前,繼續狐假虎威:“據我觀察,吳謙易這孩子不是個虛榮貪財的人。他賺了不少,但平時也不見他買東西揮霍,在天臺上吃方便面都不加腸的。他可能只是享受操控別人的快樂,我覺得他從心底肯定拿你當英雄崇拜着的。”

“...我早就不賭了。”吳詠心裏五味雜陳,他感覺到常湘是真正在意吳謙易,放下對常湘的猜測:“我開了家麻将館,牌照齊全,和獺哥一樣做的都是合法生意。”

但父親的虛榮沒能讓他對自己的兒子做出太多解釋。

吳謙易小時候,他穿着高領風衣在昌州市意氣風發,成了昌州市第一批擁有私家車的人,任誰不喊他一聲三哥。

他牽着兒子的手,帶他去馬場,玩老虎機,看着兒子崇拜的目光,他覺得這大概就是人生意義。

他兒子的臉蛋軟軟塌塌,對他奶聲奶氣:“爸爸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

這句話現在還隐蔽在他內心最深的角落裏。所以離婚以後,他還是盡可能在兒子面前裝成一副灑脫的樣子。

“你不必擔心我,你爸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離開家的時候,看着哭得一塌糊塗的兒子,還得強裝出笑意。他在兒子眼前虛晃兩下,從他兒子的脖子後面摸出一張鬼牌,塞到兒子懷裏:“你還怕我吃不上飯嗎?”

後來再聯系,他總是一副神秘的樣子,說着模棱兩可的話。就好像他還是江湖風雲中的賭神。

他以為能維持一點做父親的尊嚴,今天才知道這份尊嚴的代價。

他不是什麽英雄,也不配當什麽英雄。

“事情就是這樣。”常湘将他拉回現實:“我就不說太多了。”

“謝謝。”吳詠覺得他也不必知道常湘是誰,只需要知道常湘是他兒子班主任就好了:“我會找機會和他談談。”

“不用客氣。”常湘還有點不好意思:“該做的。不過話說回來,跟你說這些還是因為你兒子欠我兩千二百塊錢。”

“我這當老師的,一個月工資沒多少。”常湘撓撓頭:“挺窮的。”

“我這就還。”吳詠開麻将館其實掙得并不少,從前的朋友經常來捧場,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我轉給你。”

“不急。”常湘眨眨眼:“我記得你好兄弟羅老六現在是開摩托修理廠的,認識很多經銷商,能不能讓他幫我淘輛機車。”

她又想到了什麽,忙補充道:“別給我改啊,改裝犯法!我這人民教師,不能亂整。

“那兩千二結賬的時候扣吧。”常湘從不吃一點虧,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給吳詠比劃了一個數,然後補充道:“留個電話,好了我帶錢過去提。”

吳詠點了點頭。

等他拿着傘離開教室才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就是當代高中年輕女班主任嗎?怎麽感覺在昌州市混了好幾十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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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湘一次搞定了兩件事心滿意足,把東西收拾好燈關了,鎖門離開,差點忘記了還有個人等她。

魏書雲還蹲在門口一邊玩手機一邊等,聽到門鎖了,擡起頭就看到常湘頭也不回越過了他。

“等等我!”魏書雲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從包裏拿出一把大折疊傘:“外面還下雨呢。”

常湘去接他的傘,魏書雲又不放手:“傘不給你,我就帶一把,是的,你沒猜錯,我就是故意的。”

常湘:“……”

“哎,沒有辦法,我們只能肩并着肩。”魏書雲開心起來。

常湘另一只手直接掐住他的下巴,把傘硬生生奪了過來。

“別這樣啊,我今天表現得不好嗎?你是不是應該謝謝我?多少得獎勵一下。”

今天狗托确實立了大功,常湘猶豫了一下,難得接他的渾話:“你要什麽獎勵?”

“那就跟我打一次游戲吧。”魏書雲不正經的眼神裏帶着正經。他平常總是嘻嘻哈哈的,一旦嚴肅下來,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常湘沉默了很久。

“……下次吧。”常湘再次拒絕了他。

這是她的第二次拒絕,她想就再只自私一次。縱然真的不舍,下一次她一定和他說得清清楚楚。

她終究不是從前的常湘。

作者有話要說:  —————你好我是小劇場————

夜裏十二點,放假歸來的魏書雲坐回到隊友中間打開游戲開始排位練習。

一局結束,他的手機響了一下。本來沉着冷靜的魏書雲突然歡呼雀躍起來:“媳婦兒和我說晚安啦!”

他的隊友湊過來:“真的假的?”

“真的!”魏書雲把手機微信界面展示給他看.

那上面俨然寫着[魏書雲,你再裝家長來學校我早晚安排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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