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晚, 常湘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着。

她剛适應了自己是常老師,又見到了吳詠,一時間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這個問題一直都困擾着她, 有時候她也在想, 為什麽要接受她哥的安排真的去做老師,她大可以陽奉陰違不去報道,繼續在昌州市混下去,重回她的舒适區,繼續當她的南區小霸王。

她睡不着索性從床上坐起來,點開她的直播間,一鍵開播。

那些公式她已經爛熟于心,講起題也頭頭是道。直播間的觀衆們伴随着她緩慢的語速正在睡的邊緣徘徊着,突然聽到催眠主播清了清嗓子:“最後一節課我錄完了, 大家再見。你們的青春結束了。”

當初湊熱鬧來的人瞬間就都醒了, 彈幕開始狂刷。

大多數人都是湊個熱鬧, 問主播和Biu戰隊什麽關系, 是不是Biu戰隊贊助金主的女友,或是Biu戰隊投資老板的女友。各種新奇的腦洞連綿不絕。

還有人問她為什麽要結束,直播間明明已經很有名氣了, 簽約和禮物都是一大筆收入,她大可以走上網紅的道路。當個網紅不香嗎?誰不想當網紅呢。

然而常湘并不想答記者問, 她關了攝像頭,看着後臺的禮物提醒界面,粗略算了一下自己直播這段時間的收益,大概頂她半年的基本工資,提出來買輛摩托綽綽有餘。雖然很掙錢,但她沒想過借此機會辭掉工作真的成為一個娛樂主播。

她又想起吳謙易來, 她覺得自己可能和吳謙易也有相似之處。吳謙易費盡心力組織圍棋活動小組、操盤,掙得也不少,但他志不在掙錢,只是在享受那個操控別人的過程。她穿着白襯衫朝七晚六,晚上還得在網上講課兩個小時,也不是想掙錢。

從前午夜時分,她站在燈紅酒綠的街頭看着酒吧裏歡呼雀躍的人,時常會感覺到迷茫和空虛。嘴上和她哥說着走每條路都可以過得很好,但她也偶爾期待有不同的人生可以嘗試。

她在救贖她的學生,她的學生也在救贖她。

睡着的最後幾秒,她想的是“不知道吳詠和吳謙易談心了沒有”,随後又覺得自己想這個事情很多餘。談沒談心,明天上班看到吳謙易就知道了。

然而她也沒想到,她上班以後并沒有見到吳謙易。

早自習的時候那個位置就是空的,她以為吳謙易可能會遲到或者上廁所去了。結果等她去其他班上了個課,下課回來再看,那個位置還是空的。

常湘覺得有些不對勁,敲了敲吳謙易同桌:“他人呢?”

“吳謙易沒請假嗎?他今天早上就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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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湘一怔,放下自己的教輔跑到頂樓看了一圈。頂樓只有幾個不認識的學生蹲在角落裏偷偷抽煙,常湘跑過去把他們的煙都撅了,然後一人踹了一腳,趕下天臺。她又跑到食堂,但食堂裏面空空的,也沒有人。

常湘向包修要了吳謙易的電話號,打過去是關機狀态。

聽着“對方已關機”的提示音,這時她是真的有點慌了,心裏想了幾種不太好的結果,從辦公室裏找到了昨天家長簽到的單子,找到吳詠的電話打了過去。

“喂,我是吳謙易班主任。他在您那裏嗎?”

“他沒來上學,電話也打不通。”

可吳詠也不知道吳謙易在哪,比她還慌,當場鎖了店,借車找人去了。

常湘想起自己高中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情,有個女生因為早戀和家裏吵架,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家裏報警,警察最後在玄武湖裏找到了人。

常湘請了個事假,跑回家裏,打開房門。這時還不到中午,魏書雲臉上蒙着軟萌兔花紋的小毯子,剛剛睡着,就被無情急速晃醒了。

“魏書雲,起來,幫我找人!”

一向有起床氣,且起床氣巨大的魏書雲頭頂瞬間飄來了一朵無形的陰雨雲,這雲剛想劈出雷電,突然看清面前的人是常湘。陰雨雲灰飛煙滅,他頭上開始不斷冒出小彩虹:“找什麽人啊?”

“我學生丢了!”常湘跑到門口把自己帶跟的鞋換掉。

魏書雲把小毯子疊好,下床漱口,換衣服。他動作還算利索,收拾完畢拿着車鑰匙剛要出發,就看到常湘蹲在鞋架子旁,臉色有點蒼白,像只受到了驚吓的小動物。

“你蹲着幹嘛呀,快起來。”魏書雲怕她着涼,把她從地上拖起來:“學生丢了去找啊,你蹲着有什麽用,聯系家長了嗎?”

這次常湘沒反應激烈給他一拳或者踹他一腳,而是無措地看着他:“我給他家長打電話了,他家長比我慌多了。我不知道去哪找。”

“報警了嗎?”魏書雲畢竟是事外人,要冷靜很多。

“把該找的地方找了再報警,報警了學校肯定知道了。一般發生這種鬧到社會上,影響到學校名譽的事,他學籍肯定保不住。”常湘開始咬自己的手指甲。

她剛咬兩下,手就被魏書雲按住了:“別慌,他一個男的,沒事的。心情不好逃課散心這種事誰小時候沒幹過,沒你想的那麽可怕。”

“你怎麽知道是男的?”常湘靠着牆,看看魏書雲。他在她眼裏從來都是全世界說話和操作最騷的人,但其實在需要他可靠的時候,魏書雲一直都很可靠。

“不就是那個吳謙易嗎!你昨天找他爸談話,他今天就沒來。多正常的孩子,孩子不都這樣嘛。”魏書雲拉着常湘的手腕帶她下樓,然後打開自己的車,将她塞到副駕駛:“你刺激他了?”

常湘坐到車裏,慢慢冷靜了下來:“嗯,我刺激他了。我摧毀了他一直以來堅信不疑的東西。”

“......多狠啊你。”魏書雲轉動車鑰匙。

冷靜下來的常湘幽幽看了魏書雲一眼。

她想,我過幾天也要摧毀你一直相信的東西,到時候你再說我狠也來得及。

“我不知道你具體情況,那你現在自己想,應該怎麽辦。”魏書雲拿起木糖醇盒,倒出一粒塞到常湘嘴裏:“你要是他,被冷漠無情女教師打擊後會去哪裏?”

常湘一邊嚼木糖醇,忽略了魏書雲夾雜私貨的吐槽,把自己代入吳謙易想了一分鐘,然後又撥通了吳詠的電話。

“給我抄地址。”常湘拿着手機一邊交流一邊吩咐魏書雲。

如果是別人,魏書雲勢必會來一句“你在教我做事?”,但現在是常湘吩咐他,他迅速拿出放在車裏的筆和本,開始寫字。

常湘念了幾個地點,然後挂掉電話:“我們先去第一個,這些地點都跑完,再找不到他就立刻報警。”

“你說了算。”魏書雲轉動方向盤:“第一個地址是昌州市大酒店...昌州市大酒店八年前就拆了啊!”

“拆了就拆了,去附近看。”常湘斬釘截鐵。

魏書雲盡可能把車開得快一些,因為第一個攔路紅燈停下來後,他随口問常湘:“這都是對他挺重要的地方呗?”

但常湘沒回答他,魏書雲側過頭,發現常湘又要啃手。他無奈喊了一聲:“湘湘!”

“魏書雲,你說他要是真因為我的話出事了怎麽辦?我沒想到他這麽脆弱,我以為他今天要麽氣勢洶洶找我撒潑要麽受到他爸的教育回頭是岸。”常湘抓着自己的褲子絮絮叨叨:“我是不是應該用更柔和一點的辦法,或者找一種他更能接受的方式。我也是第一次當老師,是不是做錯了......”

“你沒錯,別鑽死牛角尖兒。”魏書雲看了一眼倒車鏡:“你是老師又不是神,做你自己認為是對的就行了。一件事情有一萬種發展的可能,就連數學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最優解。”

常湘聽完魏書雲的話,終于放過了她可憐的手指甲,開始沉默。

“昌州大酒店很久之前是有錢人才能來的地方,吳詠周末經常帶他兒子來吃飯。”常湘自言自語。二人到樓上轉了一大圈,向前臺打聽了一下,并沒有一個十幾歲的學生來過。

紙上的地址就這樣被一條條劃掉。

所有的地址都是吳詠回憶起的,在他意氣風發、還沒離婚的時候,帶着吳謙易經常去的地方。

常湘盯着倒數第二個地址:“縱橫。”

“這是哪?”魏書雲皺眉。

“南區紅旗街一家游戲廳。七年前叫縱橫,現在老板換人了,改叫金獅了。”

魏書雲在導航裏輸入這個名字:“現在除了大商場裏,還有游戲廳啊?游戲廳不都是時代的眼淚了嗎?”

“這個是最後一個,也半死不活快黃了。”常湘回答道。

從前的游戲廳有多火爆,光是南區就有五六家。每天無數人擠在裏面,孩子占一半大人占一半,玩的不是什麽抓娃娃、籃球機和打槍,而是各種名義上娛樂實際上卻是賭博的東西。

水果機,老虎機。賭的雖然是游戲幣,但也可以瞬間翻倍,然後将游戲幣倒賣給別人來賺取錢。那些游戲幣從吐幣口吐出來,砸到小鋼盆裏,清脆的撞擊聲都能給人無限的快感。

但這種火爆沒保持多久,這種變相賭博的方式被大衆知曉,機器都被警方沒收,各種游戲廳接受整改,沒有了客源,在巨大的競争壓力下很快就都黃了。

這個金獅游戲廳是南區最後一家,當然裏面早就沒有什麽違法的機器,都是些正常的街機、跳舞機之類的正常設備。車停好後,常湘跳下車,撥開游戲廳的門簾。裏面荒涼得燈都沒開,只有零星幾個人,很多機器都沒插電。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街機前的吳謙易。他托着自己的下巴,手裏抓着幾個幣,盯着屏幕不知道在想什麽。

常湘一顆心終于放回了肚子裏。她本想把吳謙易揪起來揍上一頓,但終究還是心平氣和在他旁邊坐下了。

“回去上課。”常湘說道。

吳謙易雖然沒想到她會找到這,但也并不驚訝。他看了一眼常湘,眼神像一灘死水:“不用管我,我要退學。”

“你媽知道嗎?”常湘問他。

“她管不了我。”

“那你爸知道嗎?”常湘又問。

吳謙易眼裏那灘死水被扔進了一塊巨石,瞬間炸起:“我跟他有什麽關系?他就是個騙子。騙了我這麽多年,所有的東西都是假的!什麽故事、電影都是假的!”

“倒也不都是假的。”常湘能猜到自己和吳詠談過以後,吳詠和他兒子說了些什麽。

無非是說,賭博是錯誤的,他出了事後早就醒悟,金盆洗手了。一直瞞着他,還裝成混得很好、默默賺大錢的樣子就是為了在他面前保留顏面,還想當吳謙易記憶裏伸手就能攪動風雲、被敬仰被崇拜的人。

沒人想在自己最在意的人面前,暴露出最脆弱和殘破的一面。

“哪有真的。”吳謙易冷笑:“是故事裏作為宿敵西區的黃發大哥?還是北區義薄雲天精通老千的龍頭七?還是他自己?哄我玩了這麽多年,讓我真把他當成電影裏的主角。他就是怕死而已,還想要虛榮!”

“西區黃發欠了一屁股債,現在在小學門口賣包子,龍頭七都進去四年了明年出獄。”常湘想了想:“你爸要是回頭晚也就是這種情況。”

“但話說回來,他倒也沒騙你。從前你太小了,不知道整個昌州市沒有人比他更擅長記牌。而且他牌品也挺好的,不怎麽出老千,全靠技術和運氣。後來他結了婚有了孩子,就不想賭了,想當莊家。”

“他覺得莊家是不可能輸的。從前得罪的人想報複回來,就和他說,最後賭一場作為道別。”

“賭注是——”常湘舉起她右手,伸出小拇指:“他已經決定退出了,哪裏肯賭,但別人說,要是他贏了,可以找關系幫他兒子跨學區去市重點初中。”

吳謙易瞪大了眼睛,手腳一片冰涼。

他第一次聽這個故事。他只知道他爸賭輸後賣車離婚,不知道裏面的細節,也沒人和他說過這些。

“他自信他能贏,但是他沒有。不論是賭徒還是莊家,畢竟只要有貪欲,就已經在深淵裏了。”

“賭這個字本身就是深淵。”

常湘拍了拍吳謙易的肩膀。

門口跌跌撞撞逆着光跑過來的男人,像是沖破了很多年的塵埃。好不容易趕到的吳詠看到吳謙易的瞬間,先是如釋重負,然後憤怒起來。

他經過了驚吓,感到失而複得,又怒又喜情緒激動,跑到兒子面前想給他一巴掌。他心知這巴掌自己肯定打不下去,但還是揚起了手臂。

下一秒,這麽多年對他越來越疏遠的兒子突然主動撞到他的懷裏。一如很多年前,他還能将他抗在肩上的時候。

“對不起。”

他張了張嘴,話沒能吐出口,卻聽到了他兒子的道歉。

他不知道他兒子為了什麽而道歉,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在昏暗的老舊的游戲廳裏,他只知道這麽多年他一直都想錯了。

正是因為面前人是最在意的人,所以你永遠都不會有最脆弱和殘破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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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心了。”常湘躲到魏書雲身邊,聲音悶悶的。

魏書雲笑着看着她,覺得自己湘湘是天下最可愛的仙女。沒有人比他的仙女更善良了!會因為別人的事情擔心,也會因為別人的事解決了放心。

他掏出随身攜帶的紙巾遞給常湘。

但下一秒,常湘用紙巾狠狠擤了鼻涕,然後把紙團成一團丢到垃圾桶裏。他聽到常湘繼續感嘆道:“我的工具人和摩托車這次終于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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