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最終章
鐘意懷了雙胞胎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梅雍耳朵裏。
梅雍樂的像個老小孩一樣,原本在和老友下棋,正下到緊要時刻,聞言棋也不下了,樂颠颠地就回了家。
梅雍向來無神論主義,臨時決定在這個周天去拜拜菩薩。
宮繁當然喜不自勝,但也有隐隐的擔憂——
宮繁原有個雙胞胎妹妹,名叫宮簡;她母親體弱,連帶着孩子也弱,宮簡在這個世上只活了一個月,便閉上了眼睛。
鐘意身體雖然說不上差,但也不見得多麽強壯;宮繁更加堅定了給她多送些補品的心思。
梅蘊和的激動,一直持續到晚上。兩人都上了床,梅蘊和才摟着她,開口:“我在想我們孩子的名字。”
“你上次起的那個名字就不錯,清雪,”一提到姓名,鐘意也來了興致,“可以拆開用,梅清,梅雪,兩個都挺好。哎,你們取名字是不是還有什麽特定的排行啊?要加個輩分的字進去。比如說你與存和,都按了一個和字。”
“沒有,”梅蘊和搖搖頭,“從爺爺那代起,就不按輩分取名了。如果是兩個小姑娘,用着兩個名字正好;若是兩個小子,清倒還好,可雪是不是有點偏女氣了?”
“還好吧,”鐘意想了想,“曹雪芹名字裏不也有個雪麽?”
梅蘊和笑:“這倒也是。”
因為鐘意懷了雙胞胎,梅蘊和晚上再不敢動手動腳了,也有些心疼她——尋常懷一個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如今這兩個小生命都需要她去供給營養。
一開始的狂喜褪去,梅蘊和想,還不如只懷一個呢,小意也能少受點苦。
半夜時刻,梅蘊和醒了。
懷裏的鐘意在哭,小聲地抽噎,一邊哭一邊抖,喃喃低語:“……不吃糖……”
梅蘊和的心驟然一縮。
小時候鐘意被拾荒老太折磨,不僅僅是囚、禁毆打。
他看過詳細報道,說那老太精神上有問題,她原本有個相依為命的孫女,孫女被酒駕車撞死之後,她就瘋了。
鐘意被她抱走之後,拿繩子捆起來,逼她吃糖——那些都是老太太攢了兩年的糖,夏天化,冬天凝,早就和髒兮兮的糖紙黏在一起,扯了扯不下來;有的還生了螞蟻,變質過期都是小事。
鐘意若是不吃,那老太就拿手硬掰開她的嘴,往她口中硬填,硬塞;額頭上的那道疤,也是被老太砸傷的。
梅蘊和不曾見過那種場景,只看到了報紙上的配圖——地上甚至有血跡,髒兮兮的房子,把一個可愛的小姑娘折磨的虛弱無比。
成年後的鐘意,也不愛甜食。
鐘意緊閉着眼睛,眼淚卻不停地往下落,梅蘊和打開了燈,抽出紙巾給她擦眼睛。
擦了兩下,她就醒了,茫然地看着梅蘊和,聲音帶着大夢剛醒的茫然:“蘊和?”
梅蘊和丢掉紙巾,給她掖了掖被子,努力想笑給她看,卻怎麽都不能發自真心:“小意,明天讓孟陽過來一趟吧。”
鐘意這次沒有反對。
次日,戴了副金絲眼鏡的孟陽悠哉悠哉地過來了,鐘意和他聊了一下午。孟陽出房間的時候,也很無奈。
鐘意的問題在于,那段記憶始終在她的潛意識中;哪怕她知道、了解到那種事情已經過去,但那些童年的恐懼無法從本能中剝落。
在夢裏,她始終是那個孤立無援的小姑娘,被老太太關在小房子裏,被逼着吃黏糊糊的糖,被毆打。
鐘意寬慰梅蘊和:“沒事的,又不是什麽大事情,你瞧,我現在不也好好的嗎?”
她極力忍耐着哈欠,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精神抖擻。
梅蘊和沉默了。
孟陽出個主意,建議梅蘊和陪着她去那邊走走。
等她本人完完整整地意識到那些東西不具備威脅力,才有可能徹底放下。
鐘意沒意見,梅蘊和沉默了一陣,勉強點了頭。
鐘意還是會做噩夢,也不經常,可能兩三天的會有一次,每次都哭着醒過來,但總是記不得夢裏的事情。
她依舊正常上下班,梅蘊和遵從她的選擇,順便替她說服了梅雍。
梅雍也只好随他們去了。
大概是從袁青優那裏得到了教訓,朱莉是再不提梅存和半句,也不會再去找鐘意的麻煩——
鐘意如今是個孕婦呢,肚子裏揣了倆,吃飽了撐的才會去找她的不自在。
朱莉終于認清了現實。
周六的上午,鐘意一覺睡到了十點鐘,梅蘊和從公司回來,陪同她去了東關小學。
周末時候的東關小學無比安靜,沒有叽叽喳喳鬧騰騰的小孩子,只有環衛工人在門口拿了大掃把清掃。
梅蘊和牽着她的手,從門口走過,指着一棵梧桐樹給她講:“以前這裏有家賣糖炒栗子的,是個老人,頭發花白,最愛穿一件綠色的軍大衣。”
鐘意隐約有點印象:“我應該吃過他家的栗子,個個都大……不過好像四年級開學的時候,他就沒出過攤了。”
那個老人總是孤身來,獨自賣,沒見他有什麽親戚或者孩子過來。
往前走,是公交站牌,現在通的公交車比十幾年前要多的多,五年前統一更換成了電子屏,會實時播報公交車的位置。
“你大概這麽高,”梅蘊和的手擡起來,虛虛地比劃了一下,“矮矮的,小小的,連投幣都得踮腳。”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笑了笑,摸摸她的頭,有種看着地裏白菜長成的欣慰:“怎麽也沒想到,如今都這麽大了。”
“你那時候恐怕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娶了我吧,”鐘意笑着揶揄他,“老牛吃嫩草的感覺怎麽樣啊梅叔叔?”
梅蘊和掐了一把她腮上的肉,小姑娘笑的燦爛,當時呆呆笨笨的小家夥,從小到大都毫不設防,被他半騙半誘地引到了自己身邊。
街上有兩個少女穿着漂亮的連衣裙走過,腰肢纖細,裙邊飄飄;手挽着手,笑聲如銀鈴清脆。
她們從兩人身邊經過,鐘意聽見她們在聊一個男生,都走出去三步了,中間的妹子猛然一聲大叫:“追不到他不就不姓祝!”
鐘意忍俊不禁。
她第一次感嘆:“年輕真好。”
梅蘊和做沉思狀:“那要不要我現在也喊一聲,‘追不到鐘小姐我就不姓梅’?”
噗。
鐘意扯着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引:“摸到了嗎?”
“什麽?”
鐘意哼:“生米都煮成熟飯,就不要提這些有的沒的了吧?”
梅蘊和松開手,攬着她的肩膀:“我這輩子所有的把柄可都在這裏了。”
他的妻,以及子,此生所念,都在身邊。
繞過舊街區,梅蘊和停住腳步,握緊了她的手。
鐘意知道,再往前,就是當年出事的地方了。
其實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被老太帶走的;梅蘊和依稀記得報紙上說是強行拖抱,打暈後放進車上的破紙箱裏。
老太就住在垃圾場附近,那邊以往都是堆成小山的舊家具,遺棄的各種垃圾——早在十年前,那邊已經重建了,推平,垃圾分批處理,如今是個菜市場。
菜市場下午兩點才開始,現在基本上沒有人,只有清潔工打掃地上的爛葉子和各種各樣的零食袋子。
梅蘊和指着一處空地,面容沉重:“那時候還是一個鐵皮屋,你被關在了那裏。”
那天,鐘意跑了之後,他和那幾個少年打了許久;紅毛被他那一腳激出了血性,拎着木條往他身上招呼。
木條上有刺,梅蘊和到底是一個人,避無可避,背上被勾了好幾次。
他被打暈,一群小子不知是吃了熊心,還是豹子膽,探着他還有呼吸,直接架起來,丢進垃圾場中,一哄而散。
梅蘊和自己被雨水澆醒,傷口被髒水泡的發疼;他緩了緩,慢慢地爬起來,獨自回了家。
他那時只以為鐘意安全回了家,卻不知,她就關在僅百米的小屋子裏,被精神失常的老太太掰開了嘴。
……
從報紙上看到這一消息的梅蘊和,悔恨到恨不得拿刀剁了自己。
一直到現在。
鐘意看着那片空地。
這麽多年過去,那邊早就沒有了痕跡,風吹雨打,地上長了絨絨的綠草,開着細碎的不知名的小野花。
“她後來怎麽樣了?”
鐘意仰臉問梅蘊和,又重複了一遍:“一直瘋瘋癫癫的活着嗎?”
梅蘊和知道那個“她”是誰,他回答:“解救出你之後,她就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前段時間去世,一直神志不清。”
的确,綁架兒童是極其惡劣的犯罪。她精神上有問題,無親無故,放出去會有更大的禍害。
要不是警察去的及時,只怕鐘意也被折磨的斷了氣。
“都過去了,”鐘意拉着梅蘊和的手,溫柔地沖着他笑,“你不要只勸我走出過往,你也要走出來啊。”
不要再背負着愧疚生活了,那本來就是他的錯。
梅蘊和低頭看她。
鐘意臉頰邊的小酒窩若隐若現,她仰着臉,眼睛明亮,目光溫柔:“不要總是懷着愧疚了,我現在很幸福。請你也轉告葫蘆哥哥,說他當年給過糖的小姑娘很感激他的陪伴。如今她有個很好很好的丈夫啦,還有兩個孩子,吃香喝辣,穿金戴銀,每天過的都很開心,很幸福。”
前面說的還好好的,可越到後來越誇張,梅蘊和将她擁入懷裏:“謝謝你。”
——我也很感謝你的陪伴,感謝你寬容地對待我的偏執,我的獨占欲;感謝你始終如一的溫柔,甜美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