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縱放]

[夏侯惇的回憶]

我那時候一下子就怔住了。

風飄絮接下去說話:“這個故事也許是真的,因為你述說時候很動感情;但是這幅畫卻明顯是假的,看上去雖然很陳舊,墨汁卻還沒有完全滲透進入經緯裏。郭奉孝大概沒有料到,我這麽一個刺客,居然對古物有研究,因此制作時候就粗疏了一些。或者,要将它做地完全類似古物,時間上來不及,所以,他就拿這麽一幅有很大缺陷的畫來行險。”

許楮瞪大了眼睛:“你怎麽這麽武斷?也許是你看錯了!夏侯怎麽會來騙你呢?”

我嘆了口氣,說道:“他沒有看錯。這幅畫确實是僞造的。不過與郭奉孝無關。這事情是我自己自作主張定的計策。”

風飄絮又笑了:“是嗎?那日郭奉孝來的時候,不經意間眼睛就總是往我後腦溜。他以為自己的動作很隐秘,卻不知道我們習武之人,身上都有極其敏銳的六神暗識的。我當時也沒有想到什麽,但是聽你說出紅痣的事情,就明白了。”看着我的眼神,突然又說道:“其實這個計策真的很完美。如果不是你們露了最大的一個破綻的話,我說不定就會相信的。”

“最大破綻在哪裏?”許楮很自然就問了。

“在我身上。”風飄絮就把話說到這裏。

許楮見他不說話,便也沒有再逼問,嘆氣道:“你為什麽這麽聰明?笨一些兒,不是更好?如果你認了夏侯做伯父,那麽這監牢就不用再坐下去了!曹公絕對不會不賣夏侯這樣一個面子的。”

風飄絮道:“我知道。這件事情,不僅僅是夏侯将軍一個人的主意吧?”

“那你為什麽不錯将錯就呢?”許楮抱怨地說,仿佛這件事情将妨礙着他一樣。

“因為,那不是我的本性。”風飄絮浮起一個淺淺的微笑,“也許偶爾我也會說說謊話,但是我絕對不允許對自己的親人和朋友說謊話。如果我默認了夏侯将軍的話,冒認了這門親戚,那麽今後夏侯将軍一家,就将是我的親人,但是這種親人關系,卻是建立在一個謊話的基礎上。親人們之間,卻必須小心翼翼維持一個謊話。我不能夠接受那樣的生活,所以,不如一開始就拒絕。”

我終于擡起眼睛,正視着風飄絮:“你知道,你識破了這個謊話,有影響的不僅僅如此。還有……”我終于把話說出了口,“幹系到你的生命。”

“曹公是當今天下諸侯中最愛才的人。”風飄絮笑笑,“投奔他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何況曹公如此待我,我豈能夠沒有感受?但是我沒有建功立業的心思。再說,自然循環,歷史變遷,有其存在的道理,我不想去幹涉天命。至于我自己的生命,”風飄絮目光投向很遙遠的地方,似乎要沖過這厚厚的牆壁,“曹公或許會因為計策被識破而殺了我,或許不會。我在賭博,賭博曹公對我這樣的人會忍耐到怎樣的一個程度。”

“你知道這一場賭博賭的是你自己的性命還要賭!”許楮聲音有些氣急敗壞了:“你輸定了!”

我看着風飄絮:“你要死很容易,可是你不想找關羽報仇了麽?你不想知道自己身世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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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飄絮看着我:“是。但是我如果投奔了曹公,曹公會允許我殺關羽麽?投奔了曹公,就必須忠心曹公。為了曹公,我甚至還需要與關羽和好。這,我做不到。而且,曹公想要收服我,需要的是作為将領的我而不是作為農夫的我。但是,我可以成為合格的農夫,卻不能夠成為合格的将領。所以,我寧願賭博,也不願意改變自己的意願。如果我改變了自己的意願,對不起的不僅僅是我自己,還有曹公。”

我凝視着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是如此的澄淨。我已經多長時間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眼睛了?歲月流逝,我的心靈早已經蒙上了厚厚的塵土。也許,少年時代的我,也有這樣一雙眼睛吧……記憶太遙遠了。

我站了起來:“既然如此,這便告辭。”

風飄絮坐着沒有動:“不送。”聲音很平靜,卻有一絲異樣。我心一動,轉過身去:“你受傷了?”方才要與我們兩個人的合力對抗,這很難不受傷。風飄絮站了起來,淡淡地說道:“多謝挂懷。”

許楮看着他:“剛才是我不好。你且安心養傷,我再去找找主公。”

風飄絮道:“曹公自有決斷。你如果能夠改變曹公的主意,那麽曹公也就不是曹公了。何必多花時間口舌呢?”

我又一次怔住了。眼前這個人,很懂得曹公呀。或許,比我還懂。

※※※

[風飄絮的日記]

我面對着他。

是的,他就站在我面前。

這一次面對,我有過很多次設想。畢竟,這個人曾經令我景仰過許多年。雖然,我絕對不會去追随他。

他的氣息是如此的強盛,盡管他的武功并不高強;我知道,那是一種王者之氣。令許多人不由自主俯首帖耳的王者之氣。

我靜靜地面對着他。王者之氣只能夠制服對他有所求的人,而我,此時卻竭力保持着一種坦蕩無求的心态。

強大的氣息漸漸淡去,他笑了起來:“你很厲害。”

我也笑了一笑:“多謝。”

他笑:“不請我坐麽?”

我笑指旁邊的蒲團:“請上坐。”

曹操跪坐了下來,我也規規矩矩地跪坐在他的面前。曹操看着我:“你很有趣。”

我也看他:“多謝。還是第一次有人稱贊我有趣。”

他看我:“聽說你在賭博,賭我不會殺了你?”

“是。”

“你這麽有把握?”

“只有三四分把握。”

“憑借什麽?”

“憑借您,曹将軍。憑借您愛惜人才的品德。”

“你應該知道當今的時局。”

“是的。群雄并起,争霸天下。而争霸,說到底,是民心與人才的競争。”

“你知道,你這樣的人才,即使不放到将領的位置上,讓你去參與內政管理農業,也能對我有很大幫助。我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絕對不允許你這樣的人落到別人的手裏。”

殺氣。濃重的殺氣。比師兄的殺氣還要濃重幾十倍的殺氣。

在那樣的殺氣裏,我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但是,我還是能夠鎮定自己。

“所以,如果我不被您所用,您就只剩下一個選擇。看起來是的。但是我也知道,您其實一直猶疑不決。因為,您知道那個千金市骨的故事。而我,有可能就是那塊馬骨。”

“你很聰明,甚至完全把握了我的心理。”說完了這一句,他沒有再說話。

我沒有開口再說話。我手心裏已經滿是汗水。賭博已經都了最關鍵的時候。他會發怒嗎?

雖然,依仗我的武功,我也有把握在這監牢裏逃脫性命,但是,不是到最關鍵的時候,我絕對不能與曹操破臉。在這樣一個亂世裏與一方諸侯破臉,無疑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我并不怕危險,但是我怕麻煩。何況,劉備已經是我的敵人。我不能夠再多樹一個敵人。

曹操,你會放過我嗎?

“既然你決定不參與政治,那麽你就不應該展露你的才能。你不應該給我那個《農田水利法》。”

“我給你這個東西,是有原因的,與袁紹大戰在即,您是必勝的。為了能夠養活更多的俘虜,我才會給您留這個東西。”

“你說什麽?”

“您不會以為,您與袁紹,會長時間的相安無事吧。袁紹不會坐視您在壯大自己的勢力,所以,至遲明年,袁紹就會與您開戰。郭奉孝已經有了細致的分析,所以,我認定這場戰争将會是您勝利。我唯一的希望,是您勝利之後,不要坑殺俘虜。”

歷史記載很清楚,這場戰争勝利後,曹操坑殺了七萬俘虜。我很難忍受這個數字。當然,如果曹操有了足夠的糧食,那歷史就有可能改變。

曹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如此肯定我會勝利?”

我淡淡地一笑:“我相信。但是我不想陳述理由。”不是不想陳述理由,盡管我有一大堆理由;而是不能夠陳述理由。

“你想做隐士,卻又如此關心着民生。你不覺得自己很好笑嗎?”

“是很好笑。但是,這就是真實的自我。我希望能夠做真實的自己。”

“你讓我很矛盾。”曹操嘆息說。

“如果我是你,也會很矛盾。”

“你在說空話。”

“不是空話,而是真話。”

“你既然關心着民生,那就應該投身到亂世中來,盡自己的力量結束這個亂世。”曹操的目光變地有些急切,“如果你認為我還是一個可以輔佐的人,那麽為什麽不願意來幫助我?”

我注視着曹操。無疑,這時候的曹操,還是一個大漢的純臣;他急切地希望憑借自己的力量結束這個亂世,還世界一個清平。他的神态很讓我感動。可是很可惜,我不是有雄心壯志的人物。

“我說過,我只想做我自己,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我的目光越過監獄的牆壁,嘆息說:“我希望做真實的自己。”

“按照大漢的律法,你将被判處勞役。終身勞役。你還願意接受嗎?”

“我會逃走。”

“這很危險。”

“天底下有許多地方是您的勢力所不能夠到達的。比如說,江東。”

曹操的眼睛眯縫起來,目光淩厲:“你在激怒我。”

“您對自己這麽沒有信心嗎?”

“連我也不能夠任用的人,孫策也沒有能力将他說動。”曹操看着我,“這信心,我還是有的。”

“那麽也就是說,您将默許我逃走?”

“也許吧。也許,我明日就會下令将你處死。你如果逃跑,說不定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曹操笑吟吟地看着我,“那樣的話,還會有你所希望的平靜生活嗎?”

我的心一下子被打亂了。

※※※

[許楮的回憶]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奉命來到監獄。重重的鐵門在身後落地上鎖,發出很刺耳的聲音。我帶了一壺酒,奉命來為他送行。

“我來為你送行。”我将酒放下,趺坐在他的前面,“曹公為了安慰劉皇叔,已經公示天下,明日将你正法。”

“我已經聽說了。”他很平靜,竟然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我真是不能夠理解:“為什麽不願意為曹公效力?你的能力,肯定在我之上!立下戰功,封個爵位,有什麽難事!為什麽一定要觸怒曹公?曹公就這麽不值得效力嗎?”我的聲音漸漸激憤起來。這個人将武功練地如此之好,頭腦卻如此固執!真是不可理喻!

他突然微笑起來。“謝謝你。”他說得很真誠。拿起酒爵,反客為主,給我滿了一爵。

我看着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人居然離我很遙遠。

“你的生活太簡單了,許大哥。”他第一次叫我,聲音裏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很多人的想法與你是不同的。比如我,絕對不能夠接受依靠殺人來換取功名利祿的生活。”

我說不出話。這麽好的武功,卻說不想殺人!真是非常奇怪。那他學武功幹什麽?

“我想我在許都幾個月,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了你,還有曹公。你讓我知道天底下也有人如此真誠坦率,而曹公,卻讓我真正知道,什麽叫做肚量。”

我真的瞪大了眼睛:“你……竟然猜出了曹公的意思,并不是真正要殺你?”

“是你告訴我,許大哥。你剛才說的話裏,有許多責備,卻并沒有真正着急。你是天底下最真誠坦率的人,你都沒有真正着急起來,卻只是在裝樣子。那麽我還不明白麽?”他輕輕笑起來,“曹公讓你今天晚上放我走,明天他怎麽向許都人交代?怎麽向劉皇叔交代?”

我真的不能夠相信有人竟然如此聰明。聽了幾句話就猜到了事實的真相。我簡直說不出話了:“我們自然會做出你越獄逃跑的假象。至于劉皇叔他們的懷疑責備,那就顧不得了。曹公說,他承受的懷疑已經夠多了,再多一條也沒有關系;可是風飄絮,天下卻只有一個。”

風飄絮突然端正了面容,長揖到地,說:“為我多謝曹公,只此一恩,我必要重報。”

風飄絮走出了監獄,突然又回頭道:“為我轉告曹公:劉備不可輕信,皇室不可輕殺。”

……

這句話,我并不明白。劉備不可輕信還可以理解,那皇室不可輕殺,到底什麽意思?

直到好幾個月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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