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義釋]

*[石景天的回憶]

說完了話,我心裏開始在打鼓。很是奇怪,剛接受任務的時候,我是視死如歸的;盡管師父對我許下了很誘人的條件,但是我卻從來沒有活下來的想法。

所以,一切表演才會這麽逼真。

可是,在鬼門關轉了兩圈之後,我突然生出對生的渴望來。非常諷刺。在這個他已經沒有理由饒恕我的時候,我卻生出他會饒恕我的幻想。

師父曾經告訴我:這個人有兩個大弱點,一個太過善良,如果不是到忍耐的極限,他絕對不會殺人;一個是太沒有心計,很容易上當受騙。盡管他很聰明,很有學識,但是那與有心計是兩個概念。

師父實在是将這個人研究透徹了。所以,我們的計劃才能夠這麽完美的實施。

現在,我該說的該做的都已經完成。如果我能夠活下去,我就能夠回師父身邊,接受他的真傳。——不過,這不是我想活下去的原因。

他,會不會殺了我?

我已經絕對沒有還手之力。

殺了我,絕對是應該的。沒有人能夠忍受這樣的欺騙。

死了,倒也輕松了……不必在進行欺騙,不必再為謊話動腦筋,不必想着師父的追殺與命令……這樣想着,心便平靜下來。

他站了一會兒,卻突然走到我床前,從包裹裏拿出兩個瓷瓶,倒出兩丸藥,對我說:“吃下去。”

我沒有任何行動,就看着他。

他冷冷地看着我,說道:“像你這樣的人,本來是一劍殺了也是應該的。但是我不願意因為你與王越結下大仇。因為王越本身與我也沒有什麽厲害關系,他不過是受了人家好處而已。所以,我決定不殺你。”

我說道:“多謝。”聲音不免有些生澀。

他淡淡說道:“不需要謝我。我不是不想殺你,而是不願意殺你。可是就這樣放了你,我又不是很放心。讓你繼續跟在我身邊,我更加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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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那你可想到了處置我的萬全之策?”

他指着兩丸藥:“吃下去。這兩丸藥是我前幾日給你解毒時候,順手自己配着玩的,也沒有想過要将他派上用場。今天卻可以然用到了。”

我看着兩丸藥:“是什麽毒藥?”

“一丸是毒藥,一丸卻是解藥。”他盯着我,“這個毒藥有一個好處,就是他的潛伏期可以壓得很長。這解藥,可以解其中的一部分毒。吃了這丸解藥,毒性可以在三個月後第一次發作。”

“什麽意思?”

“這個毒藥是我配置的,天下沒有人知道解毒的方法。——除了我。從今之後,你就必須聽我的命令。我會按時給你解藥。否則,你會死得很難看。”他冷冷地說着,将藥放在我的床邊:“你自己吃吧,我不耐煩給你喂藥了。”

他的言語,一向都是冰冷的。只不過,他的眼睛,從來也沒有這樣無情過。

現在,他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任何感情色彩。沒有憤怒,沒有傷心,更沒有絕望;只有一片冰冷的——淡漠。

我不覺一陣心寒!

我不是害怕我未來的命運;自從身為孤兒的我被人救起而被迫宣誓效忠之後,我就已經不擔心自己未來的命運。世道是如此之亂;我已經多活了二十年!随便什麽時候死亡,我都會認為是理所當然。

只是,眼前這個人的表情,卻讓我感覺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還記得初相見的時候,他的目光,是充滿懷疑與戒備的,卻也充滿對人生的樂觀與向往!如今,他的目光裏,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生活的向往;只剩下懷疑與戒備!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因為我們!因為我的欺騙!

深為刺客多年,我已經完成了許多艱難的任務;可是,這一次的任務,卻第一次讓我感覺到了不安!

看着床邊的毒藥,我苦笑了。從今之後,我要過着聽命于人的日子!這樣活着,這樣活着,還有什麽意味?之前我要聽命于師父;之後我要聽命于他!盡管對于這個人我并沒有惡感,甚至有一種負疚感;但是,這不标志着我願意給與他做奴仆!而且是向狗一樣的奴仆!

想明白了,我終于有了一種解脫的快感;我又開始微笑了,我看着他:“我聽你說過一句話,今天才發現很有道理。”

他看着我:“什麽話?”

我淡淡地笑:“你說過,身為一個劍客,應該有這樣一種理念:劍客永遠是屬于自己的,包括生存與死亡。”說完這句話,我突然從床上一坐而起;閃電一般的速度,甚至在我自己預料之外!

我已經翻身下床!

風飄絮凝視着我,目光突然柔和了下來:“我竟然不知道,你竟然還有這樣的功夫!在重傷中毒的情況之下,你居然還有這樣的速度!的确不簡單!”

我笑了笑,說道:“多謝稱贊。你應該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功夫,是适用于抱必死信念的人的?”

風飄絮怔了怔,問:“有這樣的功夫?”

我道:“你能否遞一把劍給我?我希望能夠與你來一場公平的對決!”

風飄絮看着我,目光裏已多了一分尊敬:“你知道,對決的結果,只有一個!不管你的武功有多少神奇!”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事實上,即使我贏得了這場戰鬥,我的結局也只能一個:死亡。因為沒有人能夠在施展“天人一怒”內功心法後活下來的;何況是重傷之後。

更何況,即使這種內功心法能夠提高我一倍的力量,我也不能夠贏得戰鬥!

這麽做,我的目的只有一個。——獲得他的尊敬。重新獲得他的認可。

什麽時候,我竟然如此重視他的看法?

我不知道!

風飄絮将桌邊我的佩劍遞給我。我拔出劍,扔下劍鞘,抱元守一,劍鋒開始隐約閃爍光芒。風飄絮贊賞地看了我一眼,也拔出了我贈予的劍,做一個非常端莊的姿勢。

周圍的空氣已經凝滞不流;這個小房間之內,一切都已經在我們的氣場控制之內!

劍,嗡嗡作響。兩把劍一沾即走,幾乎沒有相交的時候。轉眼之間,十三招已過。

我的氣息已經紊亂。我知道,他在讓着我。否則,絕對沒有這十三招。

的确是很善良的人啊……我僅僅就這麽幾句話,你就又對我留了手?

我知道,決定自己的命運的時候已經來到。我實在沒有必要再浪費人家的功力。

等他下一招來的時候,我沒有還手。

我閉上眼睛,用一種極其享受的心态,等待他的劍,刺入我胸腔的一剎那。

[風飄絮的日記]

我明白他的決定。

在沒有完成任務的出賣買主的情況下,他選擇死。希望像一個驕傲的刺客一樣,可以死在強大的對手的劍下。

原來,他也有刺客的驕傲。

在他的劍掠起的一剎那,我卻又遲疑了。

站在一個刺客的立場上,我自然要成全他。成全他的驕傲。

只是……我為什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殺了他嗎?

站在他的角度,或許也沒有錯。接受了任務的刺客,本來就應該不計手段地去完成任務的。只不過,他對付的對象,是我。而且欺騙了兩次。

我,是不是應該放過他?

不自然的,又想起曹操來。心淡淡地疼痛了一下。我想起了那個晚上,許楮奉命來私放我逃跑;我感激之極,告訴許楮:“活命之恩,必當重報。”

後來,我隐身徐州,幫助車胄挫敗了劉備的陰謀。當然,順帶着,我找關羽又查問了一番自己的身世。我回報了他。

眼前這個人,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但是他并不是不想活下去。

就在這一轉念之間,我想到了一個詞:市恩。市恩給一個驕傲的劍客無疑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如果我沒有看錯這個人。

放過他。

只是,我變得卑鄙了。

不過,這個世界上,沒有心計而且不卑鄙的人有活路嗎?

我為自己的卑鄙找到了借口。十三招已過。我看見他的劍沒有再舉起。

劍鋒輕輕一偏,劃過了他的衣服。收得太過急迫,到底将他的衣服劃破。我收劍,淡淡地笑:“你走吧,我不殺你,也不會再強迫你。”

他顯然沒有醒過神來:“為什麽?”

“因為你的驕傲。”我的眼神非常的純淨澄澈,“我尊敬一個驕傲的刺客。而且,站在你的立場上,你無論采取怎樣的手段都是應該的。”

“你……”他輕輕嘆氣,“你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我轉過頭,聲音冰冷:“你快走罷。不要等我改變主意。”

“或者,我可以幫助你……”他似乎在思想鬥争,“對付曹操。”

“你?對付曹操?”我冷笑,“依你的武藝?風飄絮的事情,向來不需要別人插手。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所謂的幫助。今日放你,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不需要你報答。”

果不其然,他沖我長身一揖:“今日之事,是我對不住你。如果日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

馬蹄聲得得作響。他已經遠去。

我坐在床沿,輕撫劍尖。

這樣做,對嗎?

無論對與否,關鍵是我已經做了。

收拾東西,我走人。路上耽擱了一個多月的工夫,我還能夠趕在關羽與劉備會合之前攔截他嗎?

關羽,現在是在許都,還是在過關斬将的路上?或者,他已經與張飛會合?

別的地方也不消去,且到黃河渡口,袁曹勢力交接處看看吧。

[關羽的自述]

斬了秦琪,我回頭命令兵士:“我不濫殺無辜。準備渡船,送我們過河。”兵士自然領命。兩位嫂嫂,二十名親兵,一起上了船。

過河就是袁紹地方了。主公應該就在袁紹軍中。我長長吐了一口氣。這一路的辛苦,也可以到頭了吧?

船已經到了河心。邁步船頭,卻聽見梢公船夫對話:“趙大哥,關羽說自己從不濫殺無辜,不知卻是不是真的?”

聽得如此無禮的言語,我焉能不怒?正欲發話,卻覺得剛才問話這少年的聲音,有些耳熟。是誰?

青龍偃月刀已經在手。周圍的殺氣漸漸彌漫開來,那是一種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殺氣。我确定,我認識這個船夫。

那個船夫站了起來,對梢公說道:“趙大哥,關羽說他從不濫殺無辜。您先下水游過去吧。您家中的竈臺裏,我放了一些值錢東西,您可以買一條新的船。”

那梢公答應了一聲,招呼其他船夫,飛快就下了水,游向對岸。我想阻止,但是在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殺氣中,我實在不敢輕舉妄動。一名親兵大怒,舉箭向一名船夫射去。卻聽見嗖地一聲輕響,箭還沒有飛近船夫,就已經被一塊石頭打落;接着撲通一聲,那名親兵便落了水。

我凝視着眼前這個少年船夫:“是你!”

少年淡淡回答:“是我。關将軍別來無恙?”

船緩緩向下游漂去。幾個親兵抄起船槳,把住了舵。但是到底沒有接觸過船,他們有些手忙腳亂,船到底不聽話,還是緩緩向下游漂去。

少年看着我:“我勘探過地形,往下十五裏,就有急流險灘。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水,但是我知道,你的兩位嫂嫂,一定不會水。”

我咬緊了牙:“風飄絮,你好狠的手段!”

船艙中兩位嫂嫂明顯感覺到了異樣,将頭探出了船艙。我沖他們一笑:“嫂嫂放心,不過是小問題而已。”

風飄絮臉上浮起一絲諷刺性的微笑:“關雲長果然名不虛傳,對主母的确是體貼入微。”

我冷然一笑,“關某為人如何,天下自會有公論。風飄絮,你到底意欲何為?”

“很簡單。我的目的你早已知道。我要知道自己的身世,真實的身世。否則,我也會離開這條船。”風飄絮說着,若無其事一般,“這船上,估計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如何把舵。”

“你不過是張寶餘孽而已。”我冷笑,“本是天下通緝的要犯,我一時心軟放過而已。你還有臉面糾纏不休?”

“果然嗎?”風飄絮冷笑道,“你殺人之母,欺人之子,難道也心中無愧?”頓了一頓,繼續道:“如果我真是張寶子女,你會只殺我母親而放過我?會放棄這次請功機會?你放棄這次請功機會自然簡單,可是你上司可會放過你?這樣的事情,豈會默默無傳?”

我長長嘆了口氣:“你果然明白過來。你殺我就是。只求你放過我嫂嫂,他們何其無辜。”

“我說過,我的目的不是殺你。我必須知道,我是誰。”

“我最早的時候就說過,我不知道你是誰。”

“如果你是在戰争中殺了我母親,我相信那是誤殺,你不知我母親名姓也很正常。”風飄絮的目光有些尖利:“可是,我師父告訴我,那個山岡之上,只有我母親一具屍體。那個山崗,離最近的農戶家裏,也有二十多裏路。你追逐了二十多裏路,就為了殺掉我母親。這樣的情況,你告訴我你是誤殺,你不知我母親名姓,這話有誰相信?”

“是!我知道你是誰,但是我絕對不會告訴你。”我冷笑一聲,“即使你殺了我,我也不會告訴你!”

“我不會殺了你。”風飄絮眼睛望着下游:“離那處險灘還有十裏來路。到那處險灘的時候,我會救你。”他根本沒有掩飾自己的威脅之意:“可是我的能力,估計也只救得了你。”

“你……一定要牽連無辜?”

“他們成為了劉備的妻子,就要有思想準備為你們而死。”風飄絮笑容居然很是燦爛,“據說劉備對妻子們是很不重視的,她們死與不死,應該不會影響到劉備與你的關系。”

我冷哼了一聲:“我即使說了實話,你卻認為我是欺騙了你。那又如何?”

“我會判斷。如果有懷疑,我自然還會找你。”風飄絮淡淡地說,“你這一次說的謊話假如能夠暫時騙過我,我也會放了你們。”

“那好。”我遲疑了一下,“我實話告訴你吧——你的母親,曾經是主公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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