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期而遇
“……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閑步芳塵數落紅……”
皇帝歪在龍榻之上,閉目聽着這妙音妙曲,心裏卻想象着另一幅畫景。若是胤禩就在跟前,必定會贊一聲這位小生唱得精妙。皇帝自然會說:皇宮內院之人,市井茶寮如何比得,若是八弟喜歡,那不如天天來這與朕抵足榻上,一面運籌國政之間,一面聽聽曲牌已解勞煩。
餘答應于昆曲上倒還真算盡職,雖見皇帝閉目養神,但肢體上依舊沒減一分婀娜輾轉,只瞧着皇帝眉頭漸開,臉面上也帶出幾絲隐含笑意,心下只道是自己得了皇帝的喜愛。
一曲過後,餘氏立于龍榻之畔,稍顯羞澀的垂首等待,想着夜已如此之深,皇帝這是該歇下了。
胤禛這會着實是有些困倦,于是緩緩睜眼看了眼前答應半晌。心道若與八弟品茗賞伶,這餘氏還算尚可。但若是帝王恩寵,這小丫頭是一點也沒入皇帝禦覽。于是胤禛倦怠道,“唱得不錯,冬雪近日大了,賞步攆代步。今日你也累了,去耳房歇息吧。”
餘氏微微一愣,心下滿腹失落,但皇帝恩賜,自然要速速跪謝聖恩,然後退居耳房。一夜下來,餘答應心中一會覺得忐忑懊惱,一會又覺得自己與衆不同。生生一夜無眠,思踱不出個所以然。
唯有身邊的宮女花穗不停勸着,“皇上自然是寵愛答應,阖宮上下有幾人可夜夜陪伴君王,就連前些日子最得寵的菀貴人在養心殿的日子也不及小主多了。”
餘氏畢竟宮婢出身,自幼于欺辱中長大,聽了這麽一番奉承之言,到真的焉焉自得起來。
自皇後稱病以來,後宮小主便省了諸多請安的規矩,而妙音娘子的曲聲幾乎隔三差五就要響徹後宮,皇後不管,華妃更是樂于瞧着餘答應和菀貴人鬥上一鬥,于是也就放任不管,反倒經常叫餘氏到翊坤宮坐坐,偶有賞賜,言語間頗為挑唆一番。
冬日漸盡,雪也開化了。既然不必起早請安,後宮姐妹這也就多了些時日可以相互走動看望。這一早,沈貴人便從鹹福宮出來,踏雪閑來欲去碎玉軒探看菀貴人。在宮道上便和乘攆而來的餘答應走了個正對面。
“沈姐姐好,”餘氏高高在上的微微俯頭,哪有半點以下待上之禮,見沈貴人面色微愠,反而直接開口道,“皇上怕我雪天滑着,特賜步攆代步,就不便下來給貴人姐姐行禮了,這會我正要去華妃娘娘那裏喝茶,不知姐姐可否先讓我過去。”
沈眉莊倒是一貫的冷靜自持,心中雖已大大的不滿,但畢竟是貴族名媛,自然不會與這低微答應一般見識,只是側頭向釆月吩咐道,“讓餘答應過去。”
這宮道上不少灑掃太監,自然被無數雙眼睛看去,于是便也順理成章的傳進後宮各個主子耳中。但,這還只算是一樁小事,晚間便有另一件事在東西六宮裏炸開了鍋,原來當夜餘答應再度被翻了牌子,正乘着鳳鸾春恩車去養心殿的路上,馬匹被欣常在宮女手上的燈籠給驚了,這便将這位答應震了一下。欣常在畢竟是宮中老人,并未給餘答應臉面,兩人竟在宮道上犯起了口角。皇後卧病,這事便直接由皇太後出手,褫奪了妙音娘子的封號,命餘氏抄寫女則,靜心反省,在鐘粹宮禁足一月。
皇帝聽了心下也是惱火,怎的一時鬼迷了心竅,擡了這麽一個無禮無法的粗鄙宮女入了養心殿。只是表面上風平浪靜,皇帝哪裏願意讓別人看出自己的惱羞成怒,但私下裏早就開始自省起來。
胤禛覺得要說那日為何一時情動看上了這餘氏,無非是倚梅暗香,女子詩句,才勾得皇帝上前一覽。胤禛這才想起,那日吟着“猶餘雪霜态,未肯十分紅”的尚不知是何人。而随後便有昆曲入耳,是了,皇帝立刻意識到重點,就是這曲琴挑讓朕日日夜夜聽着,總能想起往昔歲月,斯人已逝,但幽思卻已長存。
皇帝頓時氣惱,直接投了筆,在西暖閣窗前站着。養心殿的紙窗已經在除夕之前換作玻璃明窗,外面一幹人等此刻是看得清清楚楚。皇帝高聲叫蘇培盛過來,怒道,“這窗簾怎的還沒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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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培盛是極為委屈,窗簾的事前日才着內務府去辦,哪能這麽快上來。但此時此刻卻只能低頭請罪道,“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去催。”
胤禛哼的一聲,再度回到禦案旁坐下,心裏想起的卻又是胤禩,想着他前世是如何的消極怠工,那一世養心殿的窗簾子就被這人一拖再拖遲遲沒有換好。
皇帝憤憤拿起奏折,幾日裏養出來的平心靜氣,仿佛一擊而碎,而這始作俑者在皇帝腦中尋來覓去,最終可不就是胤禩這個陰魂麽。
胤禛只肖這麽一想,便覺氣沖天靈,而随手打開折子一看,險些給扔了出去。
好巧不巧,正是遠在西北邊陲的九貝子允禟上來的請安折。當年已經把皇帝氣過一輪的“奴才弟”的自稱又大喇喇的寫在紙上,胤禛無意再看一遍,直接給丢在一邊。緊随後面的是年羹堯的折子,開頭寫了回京述職的一路行程時間,後面卻參奏允禟擅自遣人往河州買草、踏看牧地、抗違軍法、肆行邊地等事。皇帝還沒看完,就直接把禦案上的東西一把掃了,養心殿裏裏外外的奴才聽到動靜只覺得身上皮肉一緊。
胤禛看着周在地毯上的朱紅墨跡漸漸暈開,想着若不是這兩張奏折的接連提醒,朕幾乎已經打算讓九貝子終老西寧算了。畢竟在胤禛得知胤禩病逝宗人府的那瞬,心中是惆悵滿懷,這一世真真不想再故事重演。
再加之這重來一世,朝堂上已經盡歸帝心,那些餘孽也掀不起什麽大風大浪。卻不料,這腌臜之人無論放在何時何地都不能消停,皇帝憤憤的敲着禦案,眼底已經染滿怒意。心道:既然允禟不願在西寧安生度日,那這一朝置辦起他來豈不是駕輕就熟,如砍瓜切菜一般。
于是,第二日,養心殿聖旨一出,震驚朝野。皇帝不知怎的,突然将九貝子允禟革去黃帶子,削除宗籍,改賤名為塞思黑。胤禛這次連命誠親王、恒親王酌改具奏的步奏都直接省了,反正這事的結果皇帝自己門清,既然八爺黨已經掀不起什麽漣漪,那朕就只為洩憤,又何須有所顧慮。
而這消息三日後才傳到了消息閉塞的儲秀宮。
胤禩這幾日來總會叫劉雲貴來說說話,決定從此人身上打開一條通向宮外的出口。但這一日卻見劉雲貴在廊上當差,神情蕭索,便主動将他叫到跟前關切一番。
劉雲貴在聖祖朝時正是翊坤宮宜妃治下的太監,雖只是在外院當差,只遠遠見過九貝子,但畢竟得過主人恩典,如今驚聞九貝子被削籍改名,心裏還是難受的很。見如今新主子問起,他雖知不便議論皇帝政事,但還是一時難耐向胤禩一五一十說了。但說完之後,卻不見主人繼續問話,擡頭一看,只見主人此刻臉色鐵青身體晃了兩下才扶着茶幾将将坐穩。
“小主,小主您這是怎的了?”別說是劉雲貴,就連站在門廊邊候着的方若也瞧出了不對勁,趕緊過來扶了主人。
“無事,”胤禩穩了穩身形,抓住方若臂膀,手上卻是顫抖,“扶我進去躺一躺。”
胤禩躺在榻上,把周遭人等全部遣了出去,直勾勾的盯着床上帷幔,心如滴血。他自來到這裏,心裏便将幾個弟弟的境遇盤算了一遍,除了老十老十四他比較放心以外,想着如今廉親王逝去、八爺黨不在,老九總不會再落得圈禁慘死的下場,卻不料這一切竟然提前來了。
胤禩躺了足足有半個時辰,這才再度起身,叫方若進來,囑咐她去打聽打聽敦郡王夫婦可有入宮的跡象。如今再等着從劉雲貴那裏布出一條通向宮外的消息通道,是來不及了。如若按照前世的記憶,只怕雍正很快就會下旨将老九遞解回京,而這條歸京之路便是九弟的黃泉不歸路。而胤禟恐怕還如前世一般心存僥幸,并未看透皇帝的誅殺之心。所以此刻最能指望上的人,唯有近在眼前的老十夫婦。
方若出去後,胤禩便又将碧月叫來,讓她把掌管着的首飾盒拿來。胤禩在盒子中挑挑揀揀,最終拿出一支珊瑚珠串的步搖,這步搖乃是前些日子冊封答應時皇後賞賜的。胤禩挑選出來,在手上擺看許久,覺得确實像極了自己當年贈與福晉的那支。
那會恰是康熙五十年,胤禩已是好景不在,常常卧病閉門。到嫡福晉生辰,才着人尋了這支珊瑚步搖,火紅豔麗最似郭絡羅氏秉性。畢竟是少年夫妻,即便一生多少磕絆,在那已近絕望之境,終究還是彼此相依。而郭絡羅氏那要強的性子,任誰也管不了她,就見她天天帶着這串火紅步搖,于妯娌間走動,引得弟弟們跑來調笑起兄嫂伉俪情深。老十還巴巴的跑來求過此物,說他的福晉博爾濟吉特氏甚是豔羨,于是胤禩便着人又弄了一支相近的給老十府上送去。
胤禩心裏掂量着若是帶着這支步搖,再加之自己如今別無二樣的相貌,讓博爾濟吉特氏晉見了,以弟妹的細膩心思,定會與老十通氣,擇機再見。與其自己如今這般艱難的打開言路,不如讓郡王福晉伺機進來找自己,要容易許多。
于是準備停當,等了将近五日,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方若在這一天午後輕輕進來,貼在胤禩耳邊說道,“敦郡王福晉今日進宮給皇太後請安,此刻已經去了景仁宮給皇後見禮去了。”
胤禩心想自己如今還沒拜見過皇後,總不能這樣無緣無故的跑去,卻聽方若繼續道,“小主放心,奴婢打聽到皇後今日身體已然大好了,正說着禦花園裏初開的迎春甚好,要和郡王福晉一起逛逛。”
胤禩欣賞的看了一眼方若,果然這個姑姑有用,不僅辦事利落,最要緊的是卻從不多問一句,如今他一個答應處心積慮的要見郡王福晉,換做誰都不會沒有疑惑。
于是趕緊叫碧雲碧月給自己梳化一番,插上那支紅豔豔的步搖,準備到禦花園裏來一個不期而遇。
若說以廉答應如今這般的品級,尚不宜在禦花園逗留太久,但胤禩此刻也只能孤注一擲,畢竟只需遠遠的引起博爾濟吉特氏注意便可,并不用過多言辭。
可剛道禦花園,便看着迎面走來一位小主,一身寶藍色的常服,年紀雖輕卻是一臉的驕矜。胤禩雖不知此為何人,但本能的想要避開,卻不料那女子看見自己立刻高聲道,“這是何人,見了本答應為何還不行禮?”
答應?胤禩心裏對後宮這幾位算是早有耳聞,這宮裏其他的答應不過兩位,而這位傲慢無禮的丫頭,必然不會是那個膽小唯諾的安答應,那就只能是上月裏大鬧後宮的餘答應了。
一想到是她,胤禩微微皺眉,他如今最想的就是悄無聲息、暗度陳倉,卻偏偏遇到了這位被最愛惹事的餘氏,真是天不助我。一邊想着一邊拿眼睛打量了一番,心裏再度對皇帝鄙夷兩分,真不知雍正是被哪塊豬油蒙了心肝,竟然看上了她。
皇帝真是冤枉,這餘答應在養心殿伺候時哪敢有這般作态,可不是比兔子還溫順可人。但此刻餘答應正被連日來抄抄寫寫的懲罰折騰得煩悶,總算是熬足了日數,趁着天氣将暖來禦花園裏透透氣,順便想想再見皇帝的法子。沒想到遇到這麽一個生面孔,而這人衣着青素但卻帶着這麽一個火紅的步搖招搖過市,可不就是想要勾引皇上麽,于是更比往常蠻橫了兩分。
“小主,這位是儲秀宮的廉答應。”餘氏的貼身宮女花穗趕緊躬身向主人彙報,雖然兩人同為答應,但廉答應是有封在身,餘氏已經被撸了封號,那理應由餘答應先行見禮才是。
但餘氏眼裏哪顧得這些,只覺得一個被皇帝忘到腦後之人,哪裏會比自己高了。便眼睛一橫,等着胤禩服軟。
可堂堂廉親王怎會理她,直接準備側身走另一條路繞将過去。胤禩心想今日不宜做事,這宮婢如此蠢然,勢必會壞了大事,不如他日另謀。
餘氏見廉答應連眼睛都不夾自己一下,還要扭頭就在,仿佛受了奇恥大辱,便一步沖了過去,狠狠推了對方胳膊。
胤禩本就穿不慣這花盆鞋,被她這麽魯莽一推,一個側歪,幸好有方若護着,但還是重重跌在地上。
宮女花穗簡直看傻了眼,但她家主子卻是一點也沒收斂,劈頭笑道,“什麽廉答應,不過是無寵的病秧子,也配擋本答應的路。”
胤禩伏在地上,目瞪口呆,他這兩輩子,也沒見過如此無法無天之人。心想爺在朝堂之上風生水起幾十年,就算是皇帝老子也沒有擡手就打,如今竟被一個宮婢給撂倒了。那胸中惱怒之火瞬間直逼全身,擡眼一瞪恍如射出劍光。
餘氏被此如炬眼神一瞪,心中只覺咯噔一下,身形也往後退了一步。還來不及等她思考如何應對,就聽見一聲暴呵從花圃那邊傳來。
“餘氏,賤婢,他是你能推的嗎!”皇帝三步并做兩步沖了過來,給了餘氏一記窩心腳,怒道,“餘氏貶為庶人,扔進慎刑司,絞死。”
餘莺兒抱着心口倒在地上,卻也顧不上疼痛,直接爬了起來,淚流不止,磕頭求饒,卻哪裏有人理她,只能任由兩個太監從後面拖着直接拉了下去。
皇帝站到胤禩跟前,看着他此刻狼狽姿态,直接冊封道,“瓜爾佳似卿,擢升廉貴人。”聲音未落便直接上去将人抱起,關切問道,“可摔壞了哪?”
胤禩的腦子已經被這詭谲的變化給填得滿滿的,怎麽自己想要悄無聲息的來去,最後卻是要了一條人命,再以自己連升兩級而告終,這可要他如何靜悄悄的謀劃呀!
于是這一幕禦花園的不期而遇,胤禩不僅沒遇到敦郡王的福晉,還直接把自己送到了皇帝懷裏。最終阖宮上下都知道了,廉貴人是被皇帝抱着上了禦辇親自送回了儲秀宮。而餘氏的斃命倒是大快人心,無人再會提及。
作者有話要說: 阿凝又更晚了,向大家道歉!!!
這一章,妙音終于被碾碎了。
這一章,八哥身嬌體弱易推倒,有木有?
這一章,九哥無辜躺槍,有木有?
如今四哥已經抱過八哥兩次了,一次睡着了,一次醒着。
那麽下次抱到的話……就……掩面,你們懂的!
————————小劇場奉上————————
四哥:把餘答應給朕弄死,朕都沒舍得推倒老八,竟然被她推倒了!
八哥:滾開,讓爺親自把她辦了!!!!!!
四哥:你如今這身子骨,要怎麽辦?扯頭發麽?
八哥:……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