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寒梅未紅

乾清宮的家宴,數年如一。做了多年皇帝的胤禛自然不覺稀罕,且聖祖喪事未久,便吩咐了內務府一切從簡,以顯孝恭。但到底是天家夜宴,末時二刻傳入熱馔,禦用金龍大宴桌上的菜品吃食雖已酌減半數,頃刻間還是布滿了八路膳食共計三十六品,兩邊還擺着□□、點心、爐食、油糕等各色小食不一而足。

申時正點,皇帝于乾清宮升入寶座,皇太後與皇後緊随其後,一東一西分座于禦座下手兩側。

貴人以上品級的妃嫔早已于東側陪宴桌旁侍立,躬身行禮,待主位坐定,領了皇帝入座旨意方依次落了座。前排華妃與齊妃一人一桌,麗嫔并敬嫔兩人一桌。後排則是曹貴人并富察貴人一桌,菀貴人并沈貴人一桌。而由皇帝恩賜入宴的欣常在與由菀貴人求賞賜宴的安答應并坐于最末一桌。後妃桌上也布着高頭點心、幹濕面食、銀碟小菜,并各安彩碗絹花,頗有冬盡春來之意。

而西側便是皇帝欽點留宴的宗室王公,今日有誠親王允祉、怡親王允祥、敦郡王允誐攜福晉列席,最後是這一年來頗得皇帝喜愛的果郡王允禮。胤禛擡眼望過去,只覺得坐在首位的三哥倒是真的老了,比之朕如今身康體健,這位年長一歲的兄長卻漸顯頹态,難追當年風采。胤禛不由欣慰:果然這一朝是上天恩賜,體恤朕日夜憂勤、宵旰焦勞,讓朕重來一次,皆是盛年之姿。可見天命所歸,天意所致,朕定要不負天恩地德,勵精圖治,開一世太平。

這麽志得意滿的想着,皇帝的目光便往後看去,正是他久日沒見的十三弟。怡親王的腿疾尚未痊愈,拖着略顯跛态的腿行禮入座,臉上是一貫的恭謹。畢竟是這一朝第一次見着老十三,皇帝臉上倒是格外釋出一分親切。心想至于本朝與這位弟弟究竟是親是疏,皇帝有着絕對的自信,不論是真情亦或假意,胤禛覺得這個弟弟他還是收得住的。

再往後看,可不就是老十嘛。一副半恭不恭的樣子,言語間還是那般粗氣,雖稍比原來那一朝老實了些許,但皇帝怎麽看着都覺得厭煩,便也懶得再瞧他。

看見允誐皇帝的腦海中自然再度喚出了胤禩,手裏剛滿上的酒杯不覺間已是飲盡,熱流于胸中激蕩串流,最終卻只化出一聲嘆息。一來感喟着失去魁首的八爺黨總算蓋棺定論,二來也為這寂寞朝堂些許唏噓遺憾。倘若老八還在,興許朕倒可以再試一次,恩威并施,重新調訓一番,或許會有不同結果。但這一切想法在皇帝心中猶如這年節裏的煙花一般,砰然而逝,唯有緬懷,再無印痕。

酒過兩巡,宮樂在耳,眼前是精心排制的舞曲。胤禛左右看了,慈母賢後,下面一側如花美眷,一側恭順兄弟,這一世到也堪稱完美。便随手指了指宴桌的上的菜品,自有奴才恭恭敬敬呈上,嘗了幾口,卻覺這瓊漿佳肴入口,如同爵蠟,胸中那一絲低落情懷無處宣解。皇帝目光悠悠再大殿內掃過,最後停在宴桌正中的一株紅梅上。

皇後覺出皇帝意興闌珊,看見皇帝目光落在這紅梅身上,心中黯然,只覺得皇帝定是想念起獨愛紅梅的純元皇後。于是笑問道,“今年的紅梅倒是不那麽紅了。”

胤禛點頭也是這麽認為,都說紅梅綻雪,在這冬日最是打眼,今日這株卻有些淡然,想來是這一年的梅花都是如此。

華妃聽了趕緊恭敬起身,謝罪道,“臣妾失察,請皇上責罰。”這花正是經了有協理六宮之責的華妃掌看。

“歲歲年年花相似,今日這株朕看着倒也別致。”皇帝揮手讓華妃坐下,自己卻起身,只說出去醒酒,聽了太後兩句囑咐後,便批了大氅帶着蘇培盛出了乾清宮,讓侍從十步外遠遠跟着。

“皇上這是要去哪?”蘇培盛緊緊跟随扶着,這夜雪已經飄起,生怕皇帝腳下打滑。

“朕紅梅不錯,就去倚梅園吧。”皇帝雖是這樣說着,但路過儲秀宮時卻停了。和別處相比,此處甚是蕭靜冷清。

蘇培盛看皇帝立身未動,心中為難,便笑顏勸道,“皇上,廉小主生得是寒症,這麽夜了,最怕再招風寒。”

胤禛拿眼睛斜了斜蘇培盛,當然明白這奴才是何意。皇帝若在這合宮夜宴,舍下太後皇後一衆妃嫔,舍下一屋子的宗室王公,來會這儲秀宮幽居的廉答應,想必不出十日這瓜爾佳氏的小命就要沒了。而要他命的可不只是後宮群妃,朕第一個就得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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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想了,皇帝便擡腿繼續走了,直至倚梅園。于園畔稍立,胤禛只覺梅香正濃,清幽襲來,頓覺神清目明。

而此時此刻,梅園深處,正有一主一仆,手挼梅蕊,踏雪其間。

“小主,今年的紅梅卻沒有往年的紅。”方若挪着前面的梅枝,想為主人挑一支最豔的梅朵,卻無從下手。

胤禩輕笑,随口吟誦道,“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猶餘雪霜态,未肯十分紅。”

方若聽了卻不是很懂,問道,“為何不肯紅?”

胤禩不覺讪笑,挑挑選選,終于折了一支,只見抖雪落袖,疏香滿懷,這才反問道,“姑姑覺得這寒梅傲霜戰雪,可還需以紅争春?”

“這……”方若自知眼前小主與別家不同,但後宮之事無非常理,與桃李不同雖能領一時風騷,但帝王須眉又有幾個不愛那鮮豔顏色?到頭來,莫不是還要屈從了這姹紫嫣紅,或是激流勇退、明珠蒙塵,誰又能得盡那生生世世的情意。

胤禩自然看得懂方若目光裏的灼灼意思,但他本就不是這後宮諸女,此次勢必要讓這位誠心待己的姑姑失望了。

而就在主仆二人輕語的間歇,一曲婉轉女聲悠遠傳來,胤禩循聲而轉,側耳聆聽。

“……長清短清,那管甚離恨。雲心水心,有甚閑愁悶?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雲掩柴門,鐘兒磬兒在枕上聽。柏子座中焚,梅花帳絕塵……”

胤禩閉着眼聽完,不由輕接了一句,“好個冰清玉潤!”他這一聲輕嘆尚未音落,那邊一渾厚男聲同樣接到,“好個冰清玉潤!”

胤禩一個激靈,這聲音極為熟悉,可不正是他的皇帝四哥麽,于是趕緊扯了方若的手,低頭附身,借着梅枝交錯掩住身形,從梅園一側悄悄逃了。

胤禛原本在梅園近淺處踱步品味,卻聞聽似有女人話聲,略走幾步只聽見那句,“猶餘雪霜态,未肯十分紅。”心中一動。

待更要上前一探究竟,卻突聞一曲悠唱輕妙傳出,駐足一聽,乃是昆曲《玉簪記》裏那曲弦裏傳情的《琴挑》。

這女聲纏綿婉轉、柔曼悠唱,略帶一絲青澀稚嫩,到平添幾分情韻。而這曲子恰是皇帝熟得不能再熟的一支,年輕時幾位要好的兄弟都知八弟內院之中不大順遂,那會胤禟最愛在府中擺上戲班請上幾位兄長過府,以為胤禩纾解。胤禛雖一向不愛這些,但久而久之也知八弟頗愛昆曲。私下裏,他也樂于和胤禩二人喬裝便服到市井間喝茶聽戲。于是這陳妙常的唱詞一完,便也脫口就接了下句。

皇帝輕咳一聲,自覺有些失了身份,只是方才一瞬憶起過往種種,一時松懈,恍如又回到當年在王府的日子。于是換出一副鄭重口氣問道,“是何人高唱?”

皇帝不怒自威的聲音甫一響起,便見遠處梅枝簌簌抖動,不一會一個宮女打扮的丫頭變低頭跑了出來,噗通一聲跪在皇帝跟前,瑟瑟發抖道,“奴婢餘莺兒,叩見皇上,皇上吉祥,皇上萬歲。”

胤禛叫她擡起頭來,算是個清秀丫頭,便多問了句家世背景,知她出身戲班自小便進宮做了粗使宮女,如今在這倚梅園裏莳花。冰天雪地裏一個薄衫姑娘本就天可憐見,再加上方才那段委婉清唱勾起皇帝的柔軟記憶,胤禛一時情動,便命她不必再于倚梅園侍弄花草,升為官女子,叫蘇培盛帶回去着人教導,放進養心殿當差。

除夕夜宴裏,衆人當然知道皇帝走了多久,直到過了兩刻,皇帝才欣然回位,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麽神色。

直至子夜時分,祝樂大奏,皇帝将餘下的酒宴點名分賜給各個宮院并幾位王公大臣,其中自然沒少了儲秀宮的。待皇帝離席之後,合宮夜宴才算正式完畢,各宮後妃小主也各自守歲去了。

而胤禛自然是回了養心殿,開筆濡墨,寫下吉祥賀語,以求一歲的通政人和、風調雨順。直至正月初一天明,皇帝連發十一道谕旨,訓誡各省文武官員恪盡己任。正月初二,又下旨敦促各督撫嚴查撫恤孤寡窮困之銀兩是否到位,并命川陝總督撫遠大将軍年羹堯回京述職。正月初六于養心殿召見蒙古王公。這一連幾天的年節下來,皇帝和往常一樣勤勉政務,并未有一絲倦怠。

過了上元佳節,皇帝的日子才算舒緩下來,這日晚膳蘇培盛便将教習多日的餘官女子領進屋裏,由她侍候皇帝飲食,那皇帝将她留夜可不就是水到渠成了麽。

後寝殿依舊是明晃晃的銮帳,搖曳曳的燭火,餘氏伺候皇帝躺下,皇帝卻說想聽她唱曲,餘氏這便跪在龍榻跟前唱了大半夜,直到皇帝一覺天明。

第二天一早,蘇培盛進來,看見那餘氏昏昏沉沉的還跪在塌邊,嗓子都已是啞了,身子晃着晃着又趕緊定住,生怕自己睡着了。

蘇培盛一瞧,自然明白了,皇帝這是光想聽曲,壓根就沒看上人。但無論如何,此刻這女子還是得了皇帝青眼,于是趕緊上前讓小宮女将餘氏扶了下去。這才把皇帝叫起,服侍穿衣。

“皇上,那餘官女子要如何安置?”蘇培盛給皇帝緊着腰帶,揣摩着問道。

胤禛一聽才想起這一茬,這養心殿裏可不是又多了一個囫囵個出去的,這于皇帝名聲可不見得多好。胤禛思索片刻,命道,“擢官女子餘氏為答應,賜號妙音娘子,住到鐘粹宮去吧。”

蘇培盛覺得皇帝的心思是越來越怪了,但他哪裏敢表露一二,只得低頭做好本分。

大年節裏,華妃聽了餘答應倚梅園夜會皇帝和養心殿半夜高歌的事跡,翊坤宮就又多了不少碎瓶碎碗。而皇後幹脆頭風發作,于景仁宮閉門養病起來。

而儲秀宮外院的宮女太監們得了消息,更是自覺矮了一截。如今他們的主子已經是久病無寵,在這後宮裏幾乎快要墊底了,如今這一莳花宮女都升了答應賜了封號,若是夜夜伴君唱曲早晚是要再升上去的。

西配殿裏的胤禩卻是另一番情景,聽了碧雲繪聲繪色的說法,幾乎笑開了花。那一夜他可不是也在旁邊聽了嗎,那曲子倒唱得頗有幾分小意。只是心想四哥當王爺那會,總是沉着個臉被自己拉去聽戲品曲,如今沒想到皇帝原來最是個口是心非的,一曲琴挑就給挑走了魂。

而旁人那裏知道胤禩在笑什麽,碧雲見主子這笑得直咳,只當他是憋悶難耐,又不敢言說,于是趕緊心疼道,“小主,您可別這樣。除夕夜宴,皇上可沒忘了賞賜小主酒席呀。”

胤禩聽了,止住笑意,直接啐道,“呸,什麽酒席,不過是殘羹剩飯罷了。”

“哎喲,小主,您可不能這麽說。”方若聽了急急往窗外看看,所幸如今西配殿人跡罕至,并無外人。

“姑姑可見了那位妙音娘子?”胤禩越想越覺得這事奇特,四哥莫不是因着沒了八爺黨掣肘,連性情行事都變了幾分,于是不由好奇問道,“可是位美人?”胤禩問完,心裏又不禁一頓翻笑。

“我哪見得着呢,”方若頗為懊惱的搖頭,心想若那一日小主沒有掉頭就跑,得緣與君再會,興許也能分得幾分恩寵。

“姑姑莫要如此,讓那些開得盛的豔的去吧,我這樣甚好。”胤禩起身拍了拍方若的手,心想如今皇帝的視線既然已經不在自己這裏,那他可要開始謀劃謀劃大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四哥,冤枉不?

養心殿裏聽着小曲想着八哥,八哥那邊卻是笑話死你啦!

話說回來,八哥大意了,皇上怎麽會把您忘到腦後呢。

感謝扔地雷的won、禩是爾非、作孽和奎師那大人萌萌。

感謝所有評論、收藏和喜愛本文的小夥伴!麽麽噠~~~

—————逗比小劇場的梗被我忘了———————

四哥:老八,也來唱一個。

八哥:滾!

四哥:老八,你可知玉簪記裏的陳妙常,一回不行兩回行,總是要思凡心動的麽……

八哥:和爺講這個幹啥。

四哥:劇本寫着你愛看呀,朕就照顧照顧你,多來看你幾次呗,不信你早晚躺不平。

八哥:把寫文那個叉出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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