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寒潭千尺(捉蟲)

往後的半月裏,紫禁城恢複如常。皇帝去翊坤宮的日子勤了起來,但大多只是陪華妃用膳極少留宿。用過晚膳後,天色将暮,皇帝便最常去儲秀宮、鹹福宮及碎玉軒歇息。一時間三位入宮不滿一年的貴人頓時炙手可熱、隆寵不倦,底下的宮人們也常竊竊私語,議論着不知哪位小主會金枝折桂,率先夢熊有兆。

皇帝好惡如此明顯,別說華妃心裏難受,就連皇後也對新形成的三角之勢頗為忌憚,好不容易忍到十五,皇帝照例要到景仁宮與皇後同銮,烏喇那拉氏這才有空進言,話裏話外無非是推出了遠在延禧宮的富察貴人。

胤禛明白皇後意思,富察氏家世顯赫,算是去年兩批入宮秀女裏的翹楚。又早早得過帝王寵幸,如今丢在一旁确實不妥,便給了皇後幾分薄面,也招富察氏入養心殿伺候了兩次。

這日早上,景仁宮諸妃向皇後請安時,華妃譏笑道,“富察貴人真真可惜了,當初儲秀宮避疾時,走得比誰都快,如今這延禧宮可不是離皇帝太遠了麽,難怪皇上都懶得往那跑。”

富察氏雖然性帶傲慢,但畢竟是大家閨秀出身,面對華妃當面奚落,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絞着帕子抿嘴幹笑,眼神瞟了對面瓜爾佳氏一眼,卻見胤禩正端着茶碗喝茶,渾然不覺一般,心中怨妒便又多了一分。

見儲秀宮這位完全沒有介入話局的意思,華妃鳳眼一挑掃了曹貴人一眼,曹琴默立即堆笑着應起話來,笑道,“富察貴人身子嬌貴,避疾當然還是得住遠一點,要是一個個都病倒了,皇上豈不心疼。倒是廉貴人多福,如今偌大的儲秀宮一人住着,即寬敞又豁亮的。”

曹貴人這話一說,不僅擠兌得富察氏臉上一陣躁紅,更是将胤禩成功拖入戰局。

胤禩緩緩放下茶杯,饒他絕不是坐以待斃之輩,換上一副淺淡笑意,朝曹琴默略略笑道,“曹貴人此言差矣,這偌大的一方宮院只臣妾一人住着,真真是頭疼極了。臣妾年輕位淺,宮中日常也不知從何打點,幸好有內務府派來的宮人,各個幹練麻利,這兩日才上了些軌道。”

還用說嘛,內務府派來的奴才有一大半都是在座幾位根基深厚的眼線,胤禩如今一副年少懵懂、感激涕零的樣子看在皇後和華妃眼裏那是別提多讓人放心了。就連齊妃都忍不住露出得意神态,李氏不知正在心裏頭怎麽嘲笑這位年輕貴人的淺薄輕信呢。

曹貴人聽了,陪胤禩點頭笑了一番,但引出這一番話可不是她的目的,于是繼續道,“宮中規矩多,妹妹畢竟年輕,有什麽盡管和姐妹們說道說道,以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畢竟不是次次都有華妃娘娘在太後跟前為妹妹辨明請命。”

華妃在壽康宮為廉貴人說情的事,在後宮中也不是什麽秘密,胤禩自然早就聽說了。胤禩自知華妃那是在皇帝跟前讨好賣乖,今日看來也難免有要拉攏之意。畢竟皇後左一個甄嬛右一個沈眉莊,富察氏也仰仗着景仁宮幾分。相較之下,華妃盛寵不在,只有麗嫔曹貴人以供驅使,稍顯勢單力孤。此刻在衆妃嫔面前點出此事,無非是讓衆人皆知華妃和儲秀宮如今是站在一邊的。

胤禩心中明鏡一般,如今态勢,他是斷無推辭的道理,那邊皇後已經對儲秀宮面露不善,若是他再撅了華妃面子,可就大大不妙。于是起身向皇後伏了一伏,再向華妃鄭重施禮道謝,複又坐下并無他話。

別說胤禩心裏明白,就連皇後以及甄嬛這等聰慧之輩,也瞧得出曹貴人是故意要陷廉貴人于華妃一派。只有齊妃與麗嫔之流,面露譏笑之色。

胤禩于結黨之事不可謂不熟稔,心道:爺這一世在這後宮之中無半點助力,不如效仿四哥行事,于皇後與華妃兩派之間各不相礙,争取多點時日,暗成一勢,完就大計。

自這一日的請安之後,翊坤宮便縷縷來請胤禩過去。胤禩心知年羹堯已經入京,此時的年大将軍正是平定青海戰事的首功之人,而就在未來的半年中,年氏即将攀上頂峰,然後急墜而落。年世蘭的前景也就是這兩年罷了,于是這五六次盛邀之下胤禩也就應承個兩三次,叫有心之人頗為看不太懂。

因着太後機緣,胤禩常常以閉門禮佛為由,極少踏出宮門,只做出一副淡泊恬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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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後宮諸人心中只道怪哉,別看菀貴人天天碎玉軒、養心殿兩頭伴駕,但掐指算來,皇上宿在儲秀宮的日子倒沒少幾回,只是廉貴人深居簡出極不打眼罷了。

立夏剛過,這一天大中午的,方若瞧見碧雲捧着主人剛換下的衣物正要拿去浣洗,便将碧雲攔了下來,問道,“主子的月信到了?”

碧雲将衣褲展了展,略有所失般點頭道,“嗯,可不是到了麽。”

方若和碧雲的眼神同時暗淡幾分,但方若極快地提起精神問道,“劉太醫開的調養方劑可都按時喝了?”

碧雲疑惑不解,擡頭望着方若道,“姑姑不是每日親自盯着主子喝麽?還能有錯?”

方若心道:的确如此,主人的身體也是一日好過一日,連臉都圓了一圈,可怎麽就肚子不見動靜。思及此處,方若眼中一寒,她瞅了瞅一臉稚嫩的碧雲,便又換上一張笑臉,讓她趕緊把衣服送去浣洗。而自己進卧室看了看已經午歇的主子,向旁邊陪着床的碧月使了一個眼色,兩人悄無聲息的退到外廊上說話去了。

午後正陽剛剛斜了兩分,胤禩就已經醒了,抱着小腹歪在床上。眼看着外面太陽已有夏日驕陽之勢,但胤禩卻覺得自己腹中如揣了一塊寒冰,陰冷悶痛揪着全身如臨寒泉。任由碧月送來多少紅糖姜湯,都不覺管用。

也正是這前所未見的女子之痛令胤禩失了幾分往日敏捷,碧月從被方若叫走之後,臉上一片村紅,眼睛也微腫了幾分。可胤禩卻沒顧上瞧她,只抱着湯婆子熬着時辰。

還未挨到晚膳,碧雲便帶着人進來。來人正是華妃跟前的喬氏宮女,名喚頌芝。

頌芝在明間外站定,遠遠瞧着廉貴人病恹恹的靠在床上,心道這位小主的身子骨真是不中用,但臉上卻是一副嬉笑,嘴上靈巧道,“廉貴人吉祥。禦花園的魚池裏新養了十幾尾從東洋來的錦鯉,華妃娘娘看見覺得顏色極美,特特在萬春亭擺了晚膳,叫奴婢來請廉貴人同去賞玩。”

胤禩聽着心中不喜,但華妃這回如此大陣仗的在禦花園擺席,若是不去只怕傳到太後和皇帝耳朵裏以為爺恃寵而驕可就不好了,畢竟這些時日年氏有兄長蔭蔽正是回春之态。

于是胤禩從床榻上起身道,“多謝你跑這一趟,煩請回去禀告華妃娘娘,臣妾梳洗一番,定當去萬春亭請安。”

頌芝得了這話,心道這廉貴人好說話得緊,怎的前些日子那些來請的人卻都被打發回去了呢,可見是那些個下人無能罷了。于是一番甜笑應着是,離開了儲秀宮。

方若和碧雲趕緊過來給主人梳洗,臨了又給胤禩灌了湯婆子。胤禩見了遙遙頭道,“這就別帶了,大熱天的,沒的以為我這是裝病拿喬似的。”

方若只好命碧月把湯婆子收起,但還是端了一小碗紅糖姜湯,“主子且喝一盅再走,這湯能暖身,量又少,多喝一口且能撐上一兩時辰呢。”

胤禩就着方若的手将湯水一飲而盡,随後拖着僵硬的身子,由方若與碧雲扶着往禦花園去了。

到了萬春亭跟前,胤禩看見除了自己還有麗嫔與曹貴人陪着,不想連鹹福宮的沈貴人也在。胤禩閉門不出,但方若卻消息靈通,自然将外面情形盡收心底。這幾日翊坤宮除頻頻請廉貴人過去坐坐以外,就是時常喚沈貴人去抄賬冊。

胤禩到華妃那裏,頗得華妃善待,并未見年氏做了什麽出格舉動,無非是說話喝茶,長日無聊虛度個把時光罷了。但沈貴人可就不好過了,前有皇後撐腰,再得皇帝默許,幾乎成了協理六宮的好苗子,一時之間成了華妃眼前最礙眼的釘子,因此常常整治一番,于黑燈瞎火中在翊坤宮抄上一個時辰的賬冊。

三日前,見方若說沈貴人在帝後跟前谏言例菜減半時,胤禩心中便已料到她早有今日。沈貴人雖頗懂皇帝勤儉美德,但卻不曉得世事人情。皇帝支持不過是一言而已,不會将後宮瑣事放在心上。那皇後更是伺機的豹子、暗伏的老虎,在皇帝面前順水推舟已顯賢明,等着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罷了。

果然,剛入了席,麗嫔便扯着領巾翻着白眼的叫熱,華妃歪在軟椅上并不制止,端看着眼前熱鬧,胤禩心知這是要發難了。

曹貴人趕緊起身給麗嫔扇着扇子,撫慰道,“瞧麗嫔娘娘這一頭汗喲,可惜今日份例的綠豆湯已經用過了,這會子再沒多餘的,娘娘只能忍忍了,都道心靜自然涼不是?”

麗嫔聽了眼一橫,口氣不善道,“這盛夏還未到,也不知再過十日半月這日子怎麽過。悶熱事小,但這一身烏糟的,只怕是有人巴不得皇上躲姐妹們遠遠的。”

華妃見她說得差不多了,擡手指了指桌上一盅鎮着冰的綠豆湯,“頌芝,快把本宮這份給麗嫔拿去,都是自家姐妹,本宮着實不忍心見她這般熬着。”

頌芝端了湯盅,輕輕在華妃耳畔低語一聲,“娘娘可就剩這一盅了。”那聲音雖小,但整個萬春亭中四位小主都聽了着實。

華妃鳳眼一橫,啐道,“你這丫頭,一碗綠豆湯能值幾個?”說完,擡眼看了看一側默不作聲的廉貴人及沈貴人,換上一副和善笑容道,“讓妹妹們見笑了,這丫頭小門小戶出來的,在家裏也算是嬌生慣養了,沒成想到了紫禁城,哪裏見識過天家氣派,最愛在這細枝末節的地方計較。”

頌芝聽了趕緊低頭領罪,細聲細氣道,“奴婢短淺,沒見過什麽世面,請娘娘息怒”。

華妃擺了擺手,也懶得發落。一桌幾人,看着頌芝把湯盅送到麗嫔座前,麗嫔先是朝華妃方向伏了伏身,随後杏眼瞪向沈貴人那邊說道,“華妃娘娘自一入宮便受皇上重托,領有協理六宮之職,最是體恤姐妹,難怪皇上總稱贊娘娘直率赤誠,堪為表率。”

沈眉莊自然明白這一番你來我往句句都是直指自己,華妃與麗嫔含沙射影,她身份擺在那裏,無話可辨,但連頌芝一屆奴才都在暗諷她短淺沒見過世面,着實令人難堪。

而與沈貴人同坐的胤禩,此刻腦仁裏血脈起伏,只覺太陽穴上突突直跳,心道一碗綠豆湯便能令這群娘子們撕扯出這麽些話來,果然後院之事瑣碎繁複比起前朝那些殺伐決斷來說,別有一番辛苦。

麗嫔夾槍帶棒的擠兌完沈貴人,轉眼看廉貴人一語不發,大有獨善其身的架勢,便心中一氣。一來,她不懂華妃為何偏偏看上了這病恹恹的西施。二來,宮中女眷誰不眼紅椒房鳳湯之寵。因此麗嫔哼笑一聲,陰陽怪氣道,“娘娘一向心善,救人提攜,也不見感恩戴德,看來有的人呢,就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麗嫔此話一出,曹貴人瞬時收了目光,低頭斂目,再不張羅。而華妃直接一記眼刀白了過去,年氏心道今日可不是來辦瓜爾佳氏的,麗嫔這是唱的哪出。

胤禩心中可無沈眉莊自幼習得的三從四德,要是趕上他身子康健,興許一個忍不住直接一腳踹将過去,但此時他連起身都得有人扶着。

而身上的折磨更令胤禩此時大為光火,脫口回道,“都說皇上最愛養犬,前個那只新養的京巴半夜吠叫不止,今兒就不見了蹤影。倒是那只百福,最懂皇上好靜,乖巧聽話,知道什麽時候該出聲,什麽時候該噤聲。臣妾聽聞華妃娘娘一直在幫皇上物色新犬,想來在養犬之道上頗有經驗。”

這一吠一靜兩條寵犬的形象擺在眼前,直指麗嫔與曹貴人兩位,麗嫔險些掀桌站起,幸而被曹貴人給拉住。華妃聞言鳳目大睜,直勾勾的盯着胤禩,饒是她平時嚣張跋扈,也沒見有哪個敢把狗腿之事拿到臺面上來說。沈眉莊微微側頭,她雖是一驚,倒也解氣,掩了下嘴角,頗有些擔憂的瞟了瞟胤禩。

胤禩眼瞧着年氏被鎮住,自己卻拿起筷箸夾了面前的一塊栗子糕咬了一口,一改方才凜冽柔柔笑道,“翊坤宮的小廚房真真是好手藝,這麽不打眼的一方點心卻做得如此松軟綿密,今日是臣妾有口福了。”

華妃輕咳一聲,只覺得眼前這瓜爾佳氏雖然還是嬌欺一臉病容,但那黑亮的眸子裏可并非一般女子可比的神采。華妃原是看重廉貴人得寵病弱,以為更好操控,沒想到這位的骨頭興許比甄沈二人還要硬些。但年世蘭當下這刻,更恨麗嫔多嘴壞事,本來是捧儲秀宮而踩鹹福宮的勢頭,被這麽一鬧只怕橫生枝節。若是連廉貴人都與甄沈同心,一塊抱上皇後大腿,那這後宮之中,皇上還會多看別人一眼麽?

因此華妃一反往日驕橫,笑顏更盛道,“妹妹喜歡,就多用點。皇上天天在本宮耳邊念叨說妹妹體弱,本宮聽着也是心疼。這不東洋人送來的錦鯉剛剛下水,本宮想着這夏賞銘鯉,即不費體力又怡情冶趣,最适合攜妹妹來看了。”

胤禩點頭應是,他雖坐于下手位卻仿佛一時之間成了席上東道,與華妃你來我往,飲了一杯米酒,這才覺得肚中舒緩幾分。

華妃态度如此鮮明,麗嫔即便有一萬個不服氣也不敢再過造次,這晚膳拖拖拉拉吃了一個時辰。後又換上時令鮮果,喝了兩盞茶,喂了幾把魚食,華妃才起身要走。臨走前把桌上的紅豆涼糕并薄荷粉糕分別賞賜給廉貴人與沈貴人,說糕點遇熱易化,便命兩人的貼身近侍趕緊送回宮用冷水鎮住。

曹貴人目送華妃走遠,執起魚食簍子笑道,“澄瑞亭那邊還有一池錦鯉,不如咱們姐妹們也過去瞧瞧。”

麗嫔聞言點頭道,起步就走,她此時位份最高,自然覺得人人都應聽她指使。

但胤禩自方若被支開便知華妃一派還有下文,而這目标不用說就是沈眉莊,留他這個外人在場不過是充當人證亦或是替罪羔羊,又看了看碧雲站在亭外也不在身側,更覺不夠保險,因此直言身體不适,意欲告退。

麗嫔一怔,只覺自己被這新來的瓜爾佳氏看得扁了,新仇舊恨頓蒙心頭,忽地上前一步攜了胤禩手腕,狠聲道,“妹妹體弱,有姐姐扶着便是。”

胤禩見她面目鬼祟恍如魔魇,往後退避卻已來不及了,被麗嫔抓了手肘蠻力一扯,一個身形不穩就往池邊倒去。胤禩心道不好,不敢置信麗嫔于大庭廣衆之下竟會如此舉動,而就在他完全喪失重心的一刻,麗嫔瞬時松手,胤禩毫無助力一個咕咚就折入魚池之中。

即便是立夏之初,池水也是涼寒浸體。妃嫔衣着頭飾一向繁複,胤禩身體頓時沉入寒潭。

曹貴人與沈貴人已經驚呆當場,只有碧雲幾步沖到池邊哭喊着主子。碧雲聲嘶力竭一喊,沈眉莊才緩過魂來,趕緊叫太監下去救人。

那些太監雖大半是麗嫔之人,但哪敢當面推拒,趕緊噗通幾個下了池子。

眼見着廉貴人已經沒了頂才被人救了出來,只見面目青白,已是鼻息難聞。碧雲撲在主人身上按着胸口,禦花園之內頓時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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