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丈血紅(捉蟲)
華妃坐在步攆上還沒進翊坤宮,便有一個宮女追了過來。頌芝回頭一看,乃是曹貴人身邊一個極不打眼的丫頭。
華妃瞅了一眼,也不叫落轎,等步攆擡到翊坤宮門口才下來進門。華妃心裏卻一陣嘀咕,怎的這麽快就來了?莫非這短短兩刻的時間出了什麽差池。後宮之內女人最多,難免事事橫生枝節,因此華妃還是等進了自家地盤,在正殿的寶座上坐定,才一個眼神讓頌芝把那個跟過來的宮女領進門來。
那宮女剛剛跪下,就遠遠瞧見周寧海一瘸一拐的從院門口進來,直奔正殿。
見周寧海也提前回來,華妃斷定必是出了大纰漏,鳳眼一斜,頌芝便把兩邊随侍的宮女都打發了出去,獨留曹貴人的宮女與周寧海在正殿問話。
“這是怎的了?本宮才走了沒多會,你不伺候着你家主子,跑這來作甚?”華妃先問了宮女。
那宮女雖然看似下級奴婢,但卻是曹貴人慣常派來翊坤宮走動的,既不打眼又十分伶俐,趕緊禀報道,“回華妃娘娘,娘娘剛走,廉貴人就失足折進池塘了。”
什麽?華妃登時站起,眼睛瞪向周寧海,只見周寧海微微點頭,她才複又問道,“怎麽出了這檔子事,細細說來。”
那宮女見狀便詳細講道,“幾位小主原本是要移去澄瑞亭賞魚的,麗嫔娘娘見廉貴人體弱便親自去扶,也不知怎麽的兩人一個沒站穩,廉貴人就朝池塘裏栽進去了。”
華妃幾乎氣結,閉了眼狠狠地抽了一口氣,足足忍了半刻才緩過勁來再度開口問道,“廉貴人現在如何了?”
“奴婢過來時,廉貴人剛被救起,已是奄奄一息,想必現在已經擡回儲秀宮等宣太醫了。”那宮女說完全部,便低眉垂目不再多話。
華妃聽了趕緊讓頌芝去太醫院把當值的院判禦醫悉數請去,随後打發了這個宮女下去,這才又在寶座上坐定。
翊坤宮正殿此時再無旁人,只有周寧海一個,華妃眼色一厲道,“你那邊可收拾幹淨了?”
周寧海跛着腳上前兩步,躬身道,“娘娘請放心,奴才過來之前已經把澄瑞亭收拾妥當了。”
華妃倒是對周寧海的手腳頗為放心,便好奇問道,“廉貴人可是失足落水的?”
只見周寧海眼神閃了一閃道,“奴才在澄瑞亭埋伏,并未将萬春亭那邊看得真切,但廉貴人落水時只有麗嫔娘娘在身側。”
華妃“梆”地一聲拍了寶座扶手,咬牙暗恨道,“麗嫔這個不中用的!”今日華妃目的本在沈眉莊,按照原定計劃,麗嫔與曹貴人把沈眉莊二人引入澄瑞亭後便會借口離開。澄瑞亭已是做好埋伏,天暗地滑,四下無人,只需有人于拐角後推波助瀾即可令沈眉莊命喪魚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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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廉貴人便是首當其沖的嫌疑者,即便他咬出是有人暗害,但黑燈瞎火無憑無據,也難為自己洗脫,因此華妃更願意瓜爾佳氏指認沈貴人乃是失足落水以求自保。這樣不僅可以除掉沈眉莊這個眼中釘,還可以将正得寵的瓜爾佳氏握在手中。
周寧海最是知道今日計策,因此見萬春亭那邊一出事,便機靈的趁亂将澄瑞亭這邊痕跡掩蓋幹淨,迅速回來報信。此刻看着華妃主子被氣的不清,趕緊替主子分憂道,“娘娘,雖然這次誤中副車,但畢竟除了一個禍患,也不算徒勞。”
周寧海看了看正殿大門緊掩,便低聲繼續道,“方才周遭侍奉的奴才不少,可廉貴人那副體格,被撈上時已經鼻息難聞,怕是挺不過去。即便挺了過去,只怕這身子骨算是廢啦。”
華妃聽了這話才稍覺受用,反正這幾個小主早晚都是要收拾的,興許這陰差陽錯既是天意。于是這才用手扶了扶頭上釵環,問道,“瞧本宮的妝戴亂了嗎?”
周寧海會心一笑,贊道,“娘娘豔壓群芳,妝戴妥當着呢。奴才剛才瞧見小廈子正往養心殿跑了,只怕不一會皇上便能得信了。”
華妃早就已經準備好夜宵,原是想着皇上探視沈貴人之後再請入翊坤宮,但如今去儲秀宮也是一樣的。
小廈子氣喘籲籲的一路跑進養心殿,剛一進院便被站在正殿門口的蘇培盛喝住,“沒規矩的東西,跑什麽跑,小心擾了聖駕。”
小廈子聞聲趕緊停了腳步,疾聲道,“師傅,不好了,廉貴人失足落水了。”他這話音倒是不大,但蘇培盛登時聽見屋裏嘡啷一聲,心知這是讓皇上聽見了,于是趕緊一抹頭領着小廈子進了西暖閣。
“誰落水了?”皇上眼見着是剛扔了筆起身,身上還濺了兩三點朱墨。
小廈子瞧皇上三步并作兩步朝他們過來,趕緊跪了,答道,“回皇上,今日麗嫔娘娘、曹貴人、廉貴人并沈貴人在萬春亭陪華妃娘娘用膳賞魚,華妃娘娘前腳剛走,不知怎的廉貴人竟一頭栽進了池子裏。”
胤禛一聽心裏一滞,只覺胸口一悶,疾言厲色道,“人如何了?太醫呢?”
小廈子常在皇帝跟前侍奉,知道皇帝這是發火了,因此不敢再有挑揀,直接将所見所聞速速禀報上來,“啓祥宮的內侍已經将廉貴人擡回儲秀宮,太醫院的葉院判正往那邊去,奴才急着回來禀告皇上,尚不知廉貴人情形如何。”
胤禛擡手指着蘇培盛,“叫劉裕铎來,瓜爾佳氏的身子一直是他調養的,叫他趕緊來。”
小廈子瞅了一眼蘇培盛,瞧見他師傅那意思是讓他知無不言,這才再度禀報道,“回皇上,劉太醫今日休沐不在太醫院當值,這個點宮門已經下鑰了。”
胤禛聽了擡腳就踢了過去,怒斥道,“混賬,傳朕口谕,把劉裕铎給朕連夜宣進宮來。”
小廈子被踢的抱着心口,但只能磕頭應是,然後一個轱辘爬起來去派人找劉太醫去了。而皇上哪裏還能坐得住,也顧不上更衣,大踏步的出了養心殿。蘇培盛招呼着近侍趕緊一溜小跑的跟了上去。
儲秀宮內此刻已是愁雲慘淡,胤禩直挺挺的躺在床榻上,毫無生息,由方若和碧月一邊用熱水擦着身子一邊換上幹衣。
碧雲已經失了七魂八魄抱着胤禩的胳膊不撒手,只顧着掐人中、順胸口。
突如其來的意外,曹琴默即便再足智機敏也是手足無措,她一路拖着近乎癡傻的麗嫔到了儲秀宮,冒着一頭汗反複在腦中演繹着方才情形,心道當場一衆主子奴仆都看見是麗嫔拉扯着瓜爾佳氏,只怕這事不能善了。
幸而沈貴人此刻尚餘清醒,遣人頻頻去迎太醫,又把最近的一宮主位敬嫔給請來坐鎮。
當葉院判到了儲秀宮內,直接被抓到寝殿診脈。
太醫還沒開口,皇帝便緊跟着到了。胤禛剛進明間就看見曹貴人拖着已經僵直的麗嫔跪了,并未多看她倆一眼,直接擡腿進了內寝。
“太醫,廉貴人如何?”皇上一邊問話,一邊靠到塌邊,只見那熟悉身影,此刻一臉青白,那白慘慘的臉色和剛換上的白色中衣幾乎融為一體,令皇帝心頭一沉。
葉院判心覺不妙,廉貴人本就身骨羸弱,怕是要撐不住了,于是向皇帝一跪,“臣正欲為廉貴人下針,以溫經散寒、行氣通絡,只是……”
“只是什麽?要下針就快下。”胤禛瞥了葉士生一眼急道。
葉院判已是一頭薄汗,見皇帝急切神态,便知這位小主乃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但若下針之後毫無見效,只怕皇帝盛怒必不會輕饒自己,于是惶恐道,“只是廉貴人積寒侵體,久病沉疴,能不能醒過來,全看造化。”
皇上聞言,神情仿佛瞬間凝住,他直勾勾的看向床榻之上已近彌留的面頰,執起胤禩冰冷冷的手掌緩緩坐下,恍如前世悲劇近在眉睫。
那一世,皇帝并不曾見過罪臣遺體,胤禛也從不許自己想象這個場景。而這一世,這一切,卻如此真切地擺在眼前。
“朕不許你死。”低旋的哽咽從皇帝顫抖的喉頭一字一字擠出。
只有站在床頭的沈貴人微微擡頭,窺見了皇帝臉上濕潤的痕跡。
葉院判并不敢擡頭去看皇上面色,只得繃緊了筋骨為廉貴人施針,整個儲秀宮頓時鴉雀無聲。
一個時辰過去,葉院判将金針收回囊中,這才用袖子抹了抹汗,向後退了一步再次向皇帝跪拜,“老臣已經盡力施針,今夜便是關鍵。”
皇上擺了擺手讓葉士生下去,坐在塌邊又是半晌無言,直到外間禀報劉太醫到了。
劉太醫在皇上期盼的目光下為廉貴人請了脈,最終得出的結論與葉院判如出一轍,醫者已盡人事,往後就要聽憑天命了。
而此時華妃姍姍而來,剛進了內寝殿就看見皇上頹然坐在廉貴人床邊。
華妃本是等着太醫診看完畢,來請皇上到翊坤宮歇息的,但見屋中氣氛迥然,多年經驗登時驅使着年氏改了話頭,一臉焦急道,“怎的臣妾才走了沒一會,廉妹妹就出了這檔子事,臣妾今個真不該張羅着賞什麽魚。”一面說着,一面已經紅了眼眶,往皇上腳邊一跪,自責道,“求皇上降罪。”
皇帝這才把目光從胤禩身上移開,盯着年世蘭端詳半晌,把華妃看得脊背發涼。華妃心道,皇上總不會真的責罰自己,畢竟這事怎麽輪都有麗嫔、曹貴人、沈貴人在事發當場。但皇上此時此刻面露寒光,卻是華妃此生前所未見的冰寒冷絕。
胤禛把胤禩的手塞回錦被裏,也不叫華妃起來,直接繞開她來到明間。見麗嫔與曹貴人還跪得筆直,這才回身指了指沈眉莊,“你說,怎麽回事。”
皇上的聲音極為低沉,但卻隐含着雷霆萬鈞之勢,沈貴人趕緊行至明間,在皇上跟前伏身謹慎道,“回皇上,臣妾看見,麗嫔娘娘拉扯廉貴人,待廉貴人失了重心時松了手,才令廉貴人墜入池中。”
曹琴默一聽,沈眉莊這說辭幾乎就是明指麗嫔故意為之,原本想好的推脫之詞在心中打了一個轉,再難出口。而麗嫔卻一個激靈,直起身子自辯道,“皇上,臣妾冤枉,臣妾是想去扶廉貴人,卻不想他一個沒站穩栽了下去,此乃是無心之失呀,請皇上明察。”
碧雲聽見麗嫔強辯,以膝搶地,一路跪蹭過來,哭道,“求皇做主,奴婢眼見着麗嫔娘娘強拉我家主人,那面目可怖極了,活脫脫要吃人一般。”
“胡說!”麗嫔此刻已經抖如篩糠,爬到皇帝腳邊,“皇上明鑒,那宮女遠遠在亭邊站着,哪裏看得清楚,分明诽謗。臣妾怎會在衆目睽睽之下行此等作為?臣妾與廉貴人素來無仇無怨,臣妾冤枉呀。”
而就在此時,方若也從內寝出來,跪向皇上禀明,“回皇上,奴婢于晚膳時在近前伺候,親耳聽見麗嫔娘娘惡語相向,譏諷主人不領華妃娘娘提攜之情。廉貴人受不住此等離間,便回了幾句,只怕是麗嫔娘娘心存怨怼,才會出此毒手。皇上若不信大可問華妃娘娘呀。”
華妃此刻已經起身,聽了方若之言便知麗嫔這次是折損定了。還沒等她開口撇清幹系,已經聽見皇上發話,“麗嫔色厲內荏、戕害妃嫔,撸去封號,貶為罪籍,關進慎刑司聽朕發落。”
麗嫔聽了頓時如遭雷擊哭喊道,“皇上恕罪,皇上開恩呢。”随後看見華妃站在內間便求救道,“華妃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皇帝見麗嫔意欲往屋裏爬,怕她驚擾到胤禩,朝蘇培盛一擺手,命有三四內侍進來将麗嫔拖了出去。
皇上轉身看了看面露驚慌的華妃,冷冷問道,“麗嫔自王府時便在你院裏,如今她犯下如此罪孽,要如何罰她?”
華妃在皇帝如獵鷹般的注視下暗暗吞了口水,她從未見識過皇帝如此雷霆震怒,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調道,“就賜她白绫自缢吧。”
胤禛搖了搖頭,眯起眼,瞅着華妃問道,“朕聽聞愛妃曾罰過夏氏常在,那法子叫什麽來着?”
華妃哪裏敢在皇帝面前展露兇殘手段,頓時語塞難言。
皇帝見華妃不說話,側身瞥了一眼蘇培盛,蘇培盛趕緊湊到皇帝身邊,“回皇上,乃是一丈紅。”
胤禛斜了斜眼問道,目色陰沉,“何謂一丈紅?”
蘇培盛趕緊伏身回道,“取兩寸厚五尺長的板子責打女犯腰下,打到筋骨皆斷,血肉模糊為止,遠遠看去,鮮紅一片,故曰一丈紅。”
胤禛點頭道,“就賜罪婦一丈紅,由華妃替朕監看。”言畢皇帝回道床邊坐下,揮手屏退一幹人等,命葉士生與劉裕铎在外院裏随時候命,屋裏只留了方若聽用。
華妃領着其餘妃嫔無聲無息地離了儲秀宮後,只得由蘇培盛引着一路到了慎刑司,親眼看着麗嫔身受杖刑。
華妃雖痛恨麗嫔魯莽愚蠢,但畢竟是自年輕時就伴在同院的姐妹,也是她于這深宮中為數不多的擁趸。但此刻華妃只能眼睜睜目睹麗嫔斷筋截脈,聽着她聲聲哀嚎,瞬時間人不成人、鬼亦非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年世蘭緊握錦帕,頓覺禁宮陰冷猶如地獄。
杖刑打足了一個時辰,行刑的內侍才停了手。華妃轉頭要走,卻被蘇培盛請住,“華妃娘娘,皇上命娘娘監看,罪婦尚未咽氣,娘娘怎能先行離開吶。”
華妃深深嘆了口氣,深知這便是皇帝真意。想年世蘭自幼入府,曾也有過天真爛漫的歲月,但深院幽居,只為留住夫君寵愛,如今已蛻變成這般明豔動人卻毒狠霸道的寵妃。年氏頭一次明白了,皇帝對自己樁樁件件心明眼亮,那份她一直想霸住的垂青只怕比着深宮冷月還要遙不可及。
華妃看着那匍匐在地上茍延饞喘的麗嫔,曾經美貌鮮活的一宮妃嫔已是污紅不堪,在這灑了一地的溫熱血泊中扭動着身子,不出一刻,便再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