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千秋入夢
雍正皇帝午間小憩,仿佛只睡着了一會便覺得渾身輕輕飄飄,如同騰在空中。
待胤禛睜了眼定睛一看,別說床側侍駕的八弟此刻已是無影無蹤,就連這所處之地也并非是養心殿的內寝,而是西暖閣內。胤禛覺得心頭一沉,一擡頭,正好看見對面禦座之上身着明黃龍袍的那位,可不是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胤禛瞬時一凜,那懵懵懂懂的睡意剎那消失殆盡。他下意識的上前一步,卻發現自己雖身輕如燕,但腳步卻是極難越近半尺。皇上掙紮了足足一刻時間,等看到蘇培盛進來,這奴才仿佛根本就看不見自己,反而是恭恭敬敬的為禦座的那位雍正添上茶點。
經歷重活一世的胤禛,就算再不信怪力亂神之事,此刻也難免腦中登時竄出無數想法。就在胤禛正無計可施之時,掌燈的太監已經進來将西暖閣的燈燭依依點亮,胤禛這才覺得自己的腳終于落在地上。他略微沉吟片刻,但還是往前走了兩步,見并未驚動禦座上的那位,就連旁側的太監也是視若無睹,這才放心的站到禦案旁,窺了一眼奏折。
“雍正四年九月初十”奏折上清晰寫錄的年份,這正是上一世老八故去後的第三日。胤禛在西暖閣內環視片刻,從擺件陳設,再到皇帝的飲茶吃食,最終胤禛篤定這就是他未過完的上輩子。
胤禛在這曾經最熟悉的養心殿內逡巡半晌,心中卻起伏難定,直到夜幕黑透。西暖閣內那位雍正終于歇下,阖宮內外一片漆黑,就連值夜的小太監也盤在門廊上打起了瞌睡。
胤禛立于院內,秋日深夜的寒風打在他的身上,掀起衣擺,但皇帝卻未能感到一絲一毫的寒冷。直到胤禛站得将近恍惚,他甚至以為只要此時此刻他一躺下,再一睜眼便能回到那個本不屬于自己的雍正朝,只因那床邊還坐着一個等着自己回去的人。
但胤禛畢竟沒有倒下,而是隐約中聽到一陣熟悉的呼喚,“皇上……”
胤禛循聲望了望,心知是找不到這聲音的源頭,這聲音低沉飄渺,于八弟落水重病那次在夢中出現過。那會皇帝尚不知似卿乃是胤禩,那一夢只當是移情偏愛,并未放在心上。
而今般這聲音再度響起,胤禛明白了此仙家神長定然是與這兩輩為人的罕見事跡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于是淡定問道,“仙家入夢,可請指點迷津?”
“夢?”仙人暢然一笑,那笑聲灑脫不羁,環繞良久才緩緩收住,然後他繼續說道,“皇上誤入異世,老朽這是來引皇上回歸正朔的。”
胤禛神情一滞,回歸?
“皇上且再等等,待到卯時二刻,月落日升,陰沉陽起。皇上便可與內寝殿裏的那位皇帝,兩魂合一,重回正途。”
胤禛未發一詞,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閃過:如若朕回來了,老八呢?
仙家神長仿佛洞悉皇帝心思,又是一聲輕淺到幾乎難聞的淡笑,随後開解道,“逝者已矣,已脫塵寰苦海,生者又何須苦苦不放。”
胤禛騰地昂起頭,對着漆黑一片的蒼穹道,“朕要老八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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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數已盡,此世間再無廉王。”仙長言之鑿鑿,不畏人間帝王的怒火,只将這一道世人皆懂卻又最難釋懷的結論,直抒而來。
胤禛攥了攥手指,想他汲汲營營一生,終登九五之尊,卻留不住自己心念之人。這帝王于世俗間,有生殺予奪之權。而于天地神佛間,也不過是孑然一凡人爾。
胤禛仰望長空,這一夜黑得稀奇,不見星光,連月色都是昏暗至極。而這黑幕支起的穹頂間,卻仿佛映出了那張臉。
最開始,是廉嫔那張雕畫過的如花美靥,卻總是在不知何時凝神憂思,眉宇間從未揮去那抹惆悵難安。再後來,便是這異世兩年,兩人貌合心離的嬉笑怒罵、纏綿糾纏,胤禛仿佛此時此刻才注意到胤禩的躲閃推拒。
胤禛沉下眼,身為兩世帝王,他怎會沒體察到胤禩的虛情假意。只是,在當時當下,皇帝自負總有一天會收複這顆失而複得的人心,便自顧自的享受着上天恩賜的時光。他怎會想到,這時光說無便無,連句真心的話,都還未曾從胤禩口中聽到過。
胤禛最終再度擡頭,那黝黑的夜幕上驟然風雲突變。如花美眷頓時化作英俊少年,策馬夕陽,意氣風發,正是胤禛當年最為側目傾心的風采。八弟最得意的年華,連嘴角都透着兩分志得意滿的笑意。然後,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命途癫狂落下,再無逆轉。只見胤禩再難開懷,終是落下一身病痛,華發早生,壯年而去。
皇帝并未有機會目睹阿奇那獄中隕殁的姿容,記憶裏的這人越是鮮活靈動,只怕那結尾一刻便越是駭人難忍。
胤禛沉寂片刻,仿佛這夜幕即将被新一輪的朝陽所取代,最終在晨曦到來前的一刻,胤禛說道,“朕不想回來了,朕想留在異世。”
寂靜,出奇的寂靜,胤禛有些慌忙的又複述了一遍,仿佛怕要來不及一般。
終于在日月交替之際,仙家再度開口道,“皇帝一言九鼎,欲逆天意而為,可願受天之懲罰?”
“朕願受罰,只要讓朕去有老八的那一世去。”胤禛許下誠心誓言。
……
皇帝入夢千裏,已是前世今生。但胤禩坐在床側本也是懶懶的歇神,但很快便覺出了不對勁。
胤禩伸手試了試皇上額頭,手背幾乎被熱度灼到一般。于是驚而起身,趕緊開了門叫蘇培盛去請太醫。
皇帝這場突如其來的高熱,足足燒到深夜。太醫院的院判與醫正來了快有十人,但卻無一人能降下這炙熱溫度。
胤禩站在離龍床遠一些的位置,瞧着太醫們裏裏外外急得亂轉,他心知太醫們已經沒了章法,只怕皇帝這回是要大大的不好了。
但西寧災情迫在眉睫,若是四哥于此時有個三長兩短,只怕西北,乃至整個大清,危在旦夕。
胤禩剛剛想到此處,卻聽見殿外高聲道,“太後駕到,皇後駕到。”
胤禩心中一沉,心中暗叫不妙。皇帝将災情按下,本是不願節外生枝,想以萬全之策,全盤定論,斷了各方面的擔憂與蠢蠢欲動。但只怕這後宮沒有密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即便後宮難知西北災變,但皇帝病倒這事卻是極難隐瞞的。
果然,皇後跟随太後進了內寝,兩人看到胤禩的眼神都極為不快。
太後并未先理會其他,而是上前探看皇帝病情。當太後聽說尚未查出皇帝病因,便一改往日慈悲寬憫之姿,将幾個太醫申饬一番,最終太後開口命道,“宣溫太醫和劉太醫兩人進宮為皇帝看病。”
溫實初是菀嫔一直重用的太醫,連着惠嫔那裏近日來也是用他,便被沈眉莊推舉到太後跟前看過幾次脈,因而太後對溫太醫的醫術頗有幾分認可,便想起了這人。而劉裕铎,卻是皇帝贊不絕口的,因此太後也是極為信任。
但皇後卻心存怨怼,在太後一旁說道,“皇額娘,這劉太醫一向只為儲秀宮看診。”
經烏喇那拉氏一提,太後這才又想起了胤禩,轉身将廉嫔上下打量一番,這眼神說不上是冷是熱,但太後最終卻說道,“哀家看着廉嫔的身子調養得極好,都可以随侍養心殿了。可見劉裕铎的醫術精妙,叫他一起進來。”
皇後自然聽得出太後言語之間對廉嫔的不滿,便不再繼續攔着。
有太後和皇後坐鎮,以胤禩此刻的身份,只能退到寝殿外間候着。見溫實初和劉裕铎進去了半日,天都快亮了,卻還沒有半點消息。胤禩覺得,只怕老四這一病實在不輕。
天一放亮,太後便遣了蘇培盛将等着早議的朝臣們請了回去。雖皇帝重病的消息秘而不發,但西北重災之事卻是在朝堂之內軒然而起。皇帝辍朝,實在是令前朝風雲變色,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而西寧的災情也自然而然的呈到皇太後的跟前,太後聽聞後心中大駭,連皇後也變了臉色。
胤禩在外殿內坐了一個晚上,只覺得渾身難耐得很。還沒等他尋個舒服的姿勢展展腰腿,太後便将他宣到了東暖閣。
胤禩剛進門意欲行禮,太後便冷聲道,“跪下。”
胤禩遵命的跪下,只見太後并未再度開口,而是示意皇後說話。
“廉嫔,昨日你侍駕左右,皇上好端端的一病不起,你可知罪?”皇後得了太後默許,那言語也自不必柔軟,直接開門見山的責備。
胤禩心裏是一萬個冤枉,老四巴巴的把爺請到養心殿,自己卻厥過去了,可不是這罪過都要落在胤禩一人的身上。
“臣妾伴駕,事事謹慎,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皇上突而病倒,臣妾百口莫辯。只求太醫們趕緊診出皇上病因,退了高燒才好。”胤禩深知此時他是萬萬不能服軟認錯,不然以皇後如今的架勢,只怕是要立馬處置了自己。
“哼,好一個伶俐口舌。皇上的病症太醫們診不出來,可見是有人包藏禍心,不知是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皇後哪裏還有平日裏的端莊姿态,如今皇帝昏厥,太後撐腰,面對着廉嫔,可謂是新仇舊恨一湧而來,大有要借機殺之後快的心思。
于是皇後眼中陰戾一閃,“皇額娘,廉嫔一向恃寵而驕,自小月後便媚得皇上日日夜夜都守在儲秀宮。臣妾覺得,只怕不用重刑,他是不會伏法的。”
妃嫔下獄用刑,那即便是查實冤枉,只怕也被折磨的難再見人。更何況有皇後指示,只怕胤禩這孱弱身姿根本撐不過半個時辰,便能一命嗚呼。
因而胤禩聽了皇後之言便明白與她多費唇舌無意,便轉而看向太後,“太後娘娘,可已知西寧地動一事?”
太後微驚,皇帝那一日突然離開後宮,定然是為地動一事費心費神,冷淡後宮也是理所應當。
但皇帝卻唯獨宣了廉嫔進養心殿随侍,太後以為皇上案牍勞形有紅袖添香在側,以解煩憂,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如今看來這廉嫔只怕不是端茶遞水、研磨添燭這麽簡單。于是太後臉色一沉,并未說話。
皇後見機呵斥道,“大膽瓜爾佳氏,後宮不得幹政。”
胤禩眉目一凜,“西寧重災乃是國事,皇上重病卻也是家事。前朝與後宮唇齒相依,若因皇帝病情而驚動朝野,致使西寧動蕩,只怕社稷将危。”
胤禩雖跪于地上,但那氣勢卻是壓了皇後半頭。烏喇那拉氏一時語塞,便見太後擡手命她停下,随後太後說道,“皇後貴為六宮之首,妃嫔們要審還是要打,本都由着皇後發落。但此時國事為重,皇上日前下旨欲晉廉嫔為妃,曉瑜宮廷,前朝後宮皆知。此乃非常時期,哀家不願再引起什麽非議。廉嫔這件暫且記下,禁足于養心殿西配殿,由竹息看管。”
太後自然明白後宮不得幹政的道理,但此時并不是置辦了瓜爾佳氏的時機。而皇後一味的要置廉嫔于死地,咄咄逼人,毒辣之心毫不掩飾,着實令太後寒心。反觀這廉嫔卻是句句國家社稷,由大局而想,雖有為己脫身之嫌,但卻難得的在理。
因而,這孰輕孰重,貴為一朝太後、皇帝生母,烏雅氏還是分得清楚的,便沒有讓皇後遂心如願。
皇後憤憤難平,但已然失去先機,便只能再度蟄伏下去。
而胤禩扣頭謝恩,起身由竹息姑姑扶着,往西配殿去。
胤禩在配殿之內,雖飲食上并未有缺,但他卻不敢随意動用。這一餓一渴便是兩天,胤禩吃不消的靠在床上,也不知皇上病情如何了,只怕還沒等老四薨駕自己就要被活生生的困死了。
幸而,蒼天憐見。第二日剛至傍晚,蘇培盛便親自過來開了西配殿的鎖。
蘇培盛一進屋,瞧見廉主子那是臉色青白,嘴也爆皮了,便趕緊招呼門口的方若進來。
方若進了門,見主子這樣,眼眶就紅了幾分,但卻也不敢耽擱,趕緊将手中的一盅燕窩膳湯喂給胤禩吃了。
終于吃到些東西,胤禩也不敢多吃,只當是潤潤口舌。待緩了兩分力氣,見蘇培盛還立在門畔,這才問道,“蘇公公,可是皇上醒了?”
蘇培盛見廉主子總算是恢複了幾分人色,便上前答道,“回廉主子,皇上醒了,正宣您過去呢。”
蘇培盛打量了胤禩兩下,又上前了一步小聲道,“主子如今這身子骨,奴才本是不該硬請過去的。只是奴才覺得您若是此時過去,讓皇上看了,這幾日受的委屈才不算白受了。”
胤禩微微點頭,他也正是此意,“勞駕蘇公公回去禀告皇上,臣妾即刻過去。”
就在胤禩理裝之事,養心殿內寝中醒來的皇帝,卻是滿臉的疲憊。
胤禛這一夢,在外面人看來不過是高燒三日。但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三日一夢,千秋歲月。
那仙家神長加諸于帝王的天懲,說來倒是極為簡單。那便是命胤禛以游魂之姿,過完那整整一世,直到雍正帝壽終正寝。
因此,當胤禛再度睜眼醒來,卻是足足等了九年。
九年之後,恍如隔世。
當皇上滿心期盼的睜眼,第一眼對上的卻是皇太後的慈母之容時,卻百感交集。
這個母慈子孝的境況,大約在胤禛還年輕的那些年心心念念地盼望過。
然後,今時今日,胤禛心中卻再無旁人的位置。此時此刻,皇帝最想見之人卻只有胤禩。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終于更了。
阿凝明天,哦不,是今天白天,回去清西陵的泰陵。
去看看四哥!
真的是又要五點多起床哈,于是,趕緊爬下去睡啦!
希望四哥能給我點靈感!
感謝大家的評論和等待,感謝地雷君陌裏熊~~~
————————小劇場————————
八哥:老四,能別老害爺麽?
四哥:朕為了回來見老八,真是千辛萬苦呀!
八哥:你可以不用回來!
四哥:……朕桑心了!
八哥:會心痛而死麽?
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