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緣深緣淺

胤禩的病情時輕時重,允禟臨時改了章程,由湖州下了大船,轉輕舟半日,在南浔鎮登了岸。

這一番輾轉騰挪,也無非是為了隐匿蹤跡。

鎮上已備了一處臨水的獨院,雖不算寬敞,但也是鎮上難得的一處富貴之地。

胤禩雙腳踩在地上,雖有些綿軟無力,但這胃腹中也總算是舒服了幾分。

剛進了堂屋歇下,胤禩便把老九叫到跟前,“我這病一落地,便也無大礙。今日讓家從好生歇着,切莫到外間張揚。”

允禟明白八哥是怕他們一到便大張旗鼓的尋醫問藥,因而便親自扶着八哥進內堂躺下,侍候兄長吃了些湯食,這才放心退了出去。

等了三日,這鎮上雖小,但畢竟屬江南富庶之地,過往行商車船不在少數,仿佛他們這一隊人馬并未引起多少漣漪。

這日允禟總算是剃須理鬓,搖身一變到真有點采辦商客的意思,這才一大早讓手底下的人去請了大夫。

狹小一隅的鎮子,也就那麽一位德高望重的醫者,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這位杜郎中便到了府上。

先在堂屋拜會了老爺允禟,這才被請進內宅診脈。

允禟畢竟是皇子出身,只大體三言兩語,便約莫出這位杜先生有幾分能耐,否則這鄉野草民,不經他這一番掂量,怎敢送給八哥瞧病呢。如今情勢所限,也只能讓八哥屈就了。

這杜郎中早年間在湖州開館行醫,也沒少于官吏商賈之間走動。如今年邁歸鄉,多少還是有些見識。方才在外堂見了這位允禟,只覺得這位老爺的器宇言行不似市井富賈,比那縣府之內的官老爺還要多幾分威嚴。于是便也知道,這一家外鄉客定是有身份的人。

可不是,剛一轉進內宅,便有一姑姑上來引路。這姑姑釵環素淨、衣容簡樸,舉手投足間有禮有節,遠不是大戶人家的嬷嬷可以比拟。

杜郎中謹慎的踏進寝室,心道這裏面病着的夫人想必身份尊貴。不料卻見一位年輕女子盤坐于榻上,即便是辮起了辮子、著着長衫,杜郎中也篤定自己看到的分明是一位女子,只是這做派形容哪有一點女子的溫婉。

胤禩知道九弟請了大夫,便叫方若去迎。碧雲原是要落下帷帳來為主子遮蔽,卻被胤禩阻了。如今改頭換貌,胤禩自然是做好了大方方見人的架勢。

見這老郎中緩步進來,似是微驚,但卻也極快的反應過來,行到胤禩前方,抱拳施禮,并未敢有異樣。

Advertisement

胤禩瞧着,知這位老先生見過幾分世面,性情沉穩,醫術雖不敢比劉太醫,但想來不差。便開口問了老先生好,随即掀起袖管,将手搭在脈枕之上。

杜郎中心暗道:這一家看似商客,只怕這身份遠非富賈這麽簡單,少說也得是官家出來的。于是打定主意不多看不多言,只顧看病就好。

這脈剛一搭上,杜郎中不得不擡眼看了看胤禩。號了片刻,便收了手。

老郎中這一擡眼,胤禩心裏咯噔一下幾近寒冰。剛想開口問,便見老九按捺不住,也進了後堂。

“老先生,這病看得如何了?”允禟自進了這獨院後,便也不拘着那些,平日裏往八哥這屋裏也沒少跑。

但杜郎中此刻倒是有幾分拿捏不定,這榻上端坐的這位年紀輕輕,定然不是這位老爺的正堂夫人。

瞧着屋裏伺候的一老一小兩位家婢,可都是不俗之相,可見這位不像是給人做小的主呀。

難不成……杜郎中不想還好,這麽一琢磨倒是偏了。

煙雨江南,水軟風輕,不乏名樓畫舫,自然有的是才子佳人騷風弄月。

杜郎中這麽一想,便自以為明白了這一家喬裝改扮別有乾坤的意味,只是不便言明罷了。

于是杜郎中拱手道,“回禀老爺,這位姑娘是有喜了。”

大夫這話一出口,胤禩險些周了茶碗。他自方才這杜大夫別有深意的眼神裏,便已猜出七七八八,原是做足了準備,定不至于有何失态。但沒成想這老朽竟不當不正出來這麽一句,試問誰家養出來的閨秀姑娘能憑白有了喜,這一聲“姑娘”分明是把自個當風塵女子了,還不如做個“夫人”侍妾呢。

而允禟登時便青了臉,杜郎中一見便知自己失了言。只是任他換其他詞句,也難改允禟此刻如晴天霹靂一般的窘迫。

胤禩按捺下來,給方若遞了眼神。芳若姑姑會意,将老郎中領了下去。

碧雲退至屋外,允禟這才略緩心虛,吞吞吐吐問道,“八哥……這……這要如何是好?”

胤禩頗有些負氣的靠向床邊,思索片刻道,“休整兩日,咱們到了杭州再做計較。”

允禟點頭附和,只能稱是。兩人又沉寂了片刻,允禟見方若回轉,八哥面露憔悴,知道這是要休息了,這才退出內宅。

那杜郎中剛從下人手上領了銀錢,心裏正在忐忑,見主人出來,才遞上一紙方子,“老爺,依老朽方才診看脈象,夫人身子寒弱,這是老朽開的保胎藥。”

杜郎中覺出方才輕視了裏面這位的身份,在門外好不捶胸頓足,如今見主人過來,自然是要找補回來。這保胎藥也算是他多年精研的方子,想必這一家也是用得起其中藥材的。

允禟拿過藥方,面色卻不曾好看幾分,仿佛拿着個燙手的山芋,不知該如何處置。

見主人家這副愁苦模樣,杜老先生真真是又憋出一身的汗,想着還是趕緊走為上策,卻聽見這位主子輕聲問道,“依老先生看,若是……”

允禟實在是說不出口,只得擡手做了個手勢,然後憂心道,“可有大礙?”

杜郎中畢竟醇厚,看懂主人家的意思後,立馬搖頭擺手道,“不可呀,不可。夫人病體孱弱,難禁藥石。反若瓜熟蒂落,順應天道,尚可勉力為之。”

允禟心裏是做着到了杭州再請名醫的打算,便再度謝了大夫,多打了賞銀,将人打發走了。

在鎮上比原計劃多歇了五日,重新置辦了一架更為寬敞穩固的馬車,才打點上路。

而胤禩這幾日,卻是吃得好睡的香,起色也比當日在船上時精神了不少。

方若自打知道主人腹中懷子後,便難改憂色,但見胤禩如此心寬不由開口問道,“主子作何打算?”

胤禩早知她會有這一問,便笑道,“如今我也唯有吃飽穿暖,待到杭州,尋個妙手神醫,藥到病除的好。”

方若微驚,難以想象世間竟有人對這骨肉親子如此不做記挂。但轉念一想主子真身正主是誰,便也不敢再置喙。只得心中暗道,帝王天家,果真是薄親緣滅人情呀。

一路商隊車馬,在淅淅瀝瀝的迷蒙細雨中,悄然潛入了魚米之鄉。

臨西子湖畔,一處高牆深院,一架小轎趁着黃昏暮色,從側門擡了進去。

允禟迎到偏院,見一老邁身形自轎中下來,親自上前虛扶了一把,恭敬道,“顧太醫,多年不見,身體可還好?”

那老人擡頭借着旁邊挑起的燈燭細細看了,幾近涕淚縱橫道,“給九貝子請安。”說着就要往地上跪。

允禟趕緊扶住,“老太醫不必如此,今日請您老來是急事,咱們內堂裏說話。”

這顧太醫當年在宮中專為翊坤宮的宜妃娘娘看病,康熙五十年得了宜妃恩典,勸聖祖爺賜其告老還鄉。如今十數年相隔,老太醫已過古稀之年,對九貝子的沉浮際遇自然是有所耳聞。只是沒成想,今日竟還能一見。

允禟實屬無奈之舉,他是斷然不放心将八哥的身家性命交予平庸之輩。因而思前想後,最終铤而走險,請顧太醫過府看診。

因着老太醫那是見過八皇子的,這一回內宅之中,難得的擺上鮮花插屏,熏起胭脂水粉。只點起半屋的燈燭,帷幔降下,侍女分立床榻兩旁。

顧太醫原知九貝子攜家眷南下的事,但如今看到這個架勢,便會了意。也不多問,坐到床榻旁放好的軟凳上,将脈枕放到床邊。

方若将胤禩的手臂請出,放在脈枕上。顧太醫搭脈凝神,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起身和允禟到了外間。

外間已經布上茶水,允禟請老太醫稍坐了一下,才開口問道,“太醫可診出了什麽。”

顧太醫乃是後宮之中的禦手,一搭脈便已通曉,于是回道,“貴主有孕,已有月餘。母脈虛浮,子脈倒是安妥。卻不知貝子爺是要保,還是要落?”

老太醫于後宮嫔妃之中侍奉數十年,那是給這世上最尊貴的主子們調養生息、綿延國嗣,這其中糾葛自然是門清。

九貝子舍家眷,請故交,不顧皇帝忌諱,只為屋裏的那位,可見這人覺非等閑侍妾可比。皇子有個外室事小,但旗人子嗣事大,因而他也實實猜不出貝子爺這漏液相請是為了求什麽。

允禟心裏不是很自在,沉吟片刻,只得照實問道,“若落胎可否保大人無殇?”

顧太醫縷着胡子沉思了片刻,最終搖頭道,“依貴主的底子,只怕九死一生。”

允禟負氣起身,在屋內踱了數步,心道:老四真是贻害不淺,這如今叫他如何抉擇。

允禟停了步子,說道,“還請老先生暫且在偏院住下,這事容我想想。”

顧太醫自打摸了那脈,便知道這回是要留下了,這位主子不管是保是落,都得好生看護一段時日才成。

當夜幕西沉,允禟再度來到八哥門口,卻沒叫門而入。

這一世再會,起初他也驚異于八哥委于女兒身。但兄弟相認後,他便從未正視過這個問題。

如今站在門口廊外,窄院內細雨嘀噠,卻讓允禟不得不思考這個問題。從今往後,八哥要以何種身份立足于世間。

這想法還未展開,便見門倏地開了,方若邁步出來,似是一點也不意外,伏了伏身,說道,“貝子爺,主子說外面雨寒天冷,請您進去說話。”

允禟坐在方才太醫做的軟凳上,與胤禩四目相對,聽見八哥問道,“太醫如何說?”

方若已點起了更多的燭火,胤禩只見允禟的眸子閃了兩下,最後沉色道,“九死一生。”

胤禩聽了,點了點頭,仿佛早就猜中這個答案,卻依舊笑言道,“那也無妨。”

允禟騰地站起,“那怎麽行,八哥離宮奔逃,難道是為了……”死在這,允禟實在是說不下去,只覺得錐心之痛無以複加,仿佛當年八哥驟然殒命的消息傳來一般。

胤禩舉目看了看窗外已近墨色的天際,深深地吸了一口夾帶着雨水味道的空氣,默默道,“比起紫禁城,死在這,足矣。”

允禟聞聽,周身一凜,然後撲到床榻前,狠狠抓住胤禩雙手,“不成!”“不成!”“不成!”這聲音幾近泣啼。

胤禩微怔,仿佛在允禟身上,他看到另一個人,那個九五至尊亦在幾近瘋狂地高喊着,“不成!”

允禟頹然的跪伏在八哥床前,沉默良久,最終喃喃說道,“八哥,弟弟養得起。憑他是阿哥還是公主,弟弟擔保讓侄兒過得潇灑恣意。”

見胤禩呆呆瞧着自己,允禟直起身子将臉湊到胤禩跟前,仿佛八哥即将逝去一般,按捺不住道,“三年了,弟弟不想給八哥送兩次殡。”言畢允禟攬住胤禩肩頭,七尺男兒竟是泣不成聲。

不論是哪一生哪一世,寵妃所出的九皇子,與辛者庫罪籍所出的胤禩乃是天地之別。但卻也正是允禟攜毒護在自己病榻之畔,與皇父聖命對峙。而最終塵埃落定,終究還是他與己一路赴死。

胤禩止住了自己欲流下的淚,展手攬住允禟,順着他的脊背,良久才平靜下來。胤禩頹然道,“九弟說不成的事,就不提了。”

允禟這才放開八哥,須臾間瞧出了此時兩人的狼狽,就連一旁的方若都難掩尴尬神色。

允禟頗有些有苦難言的讪笑起來,整了整衣襟,便逃也似的走了。

胤禩呆坐許久,方若勸了多次,卻不見胤禩有一絲一毫的動彈。

方若這才跪在胤禩榻邊,說道,“主子既已出宮,這腹中胎兒便再不是皇嗣。主子拿掉他便是債,留下他便是緣。”

胤禩這才深深嘆了口氣,只覺得周身坐得僵直難耐,伸手讓方若扶着自己,緩緩躺下。

緣……

往後的歲月,本注定膝下無依,這個緣若留下,又如何能将纏繞周身的孽斬斷……

作者有話要說: 情人節快樂!

雖然四哥這一章沒有戲份。

但是阿凝可是絞盡腦汁的想出各種辦法讓包子留下哈。

連九哥都助攻了!!!

希望四八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吧……(咳咳,我咋說得這麽木有底氣呢!)

感謝親們的支持!!!

————————分割線————————

四哥:情人節孑然一身,淚目T_T

九哥:我容易嘛?一直不出場,一出場就得負責這麽艱巨的任務!!!

四哥:沒你不亂!

九哥:我去(ーー゛)剛是誰勸我哥留下大侄女的!!!!

四哥:好吧,功勞簿上記上你一筆。

九哥:你确定我在你那有功勞簿???

八哥:都收起來吧,把存折記爺名下就成。

九哥:八哥,浪跡天涯多日游的團費,可以交點了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