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

--怎麽會通過名字的好聽程度來選擇搬東西的搭檔?太亂來了吧。

--因為我覺得名字越動聽,本尊越有可能又醜又粗犷,不會傳出緋聞。

--我反倒覺得,通常中考狀元才又醜又粗犷。從一開始就是互相不屑的辯論,沒有走向暧昧的可能性,也正因如此相處得輕松異常,成為彼此唯一交心的異性朋友。

“想不到你和季霄有這種友誼,真令人羨慕。”風間感慨道。

“你呢?”

“我什麽?”

“有類似的友誼嗎?”認真地思忖一會兒,接着搖搖頭:“完全沒有。”

女生對他的側臉凝視片刻,伸過修長的手,溫柔地拍拍他另一側肩胛,用類似自我安慰的語氣說:“好可憐。”

[二]

那麽我們的相遇相知,又是緣何而起的契機?

不管你信與不信,我有幼年時殘留的記憶。

出生在陽光碎裂的日子。躺在搖床裏的嬰孩,她是我。她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笑得不知憂懼,我卻以旁觀之姿心如死灰地看清了自己紛擾難堪的一生。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又斷不了庸常奢望。

被孤獨和迷惘推着後背,我走向那個陰影濃重的地點,而恰于此時,你沉抑的憐憫從黑暗中浮出海平面,轉化成無名的光粒子,不可思議地遏止了我內心的張皇。

下午第三節課後,風間依據短信指定的地點到教室找夕夜。學生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論着什麽。男生很快認出不遠處的夕夜,但沒有走向她身旁,只是倚門而立。黑板上第一行用稍大的字體寫着:

期末小組作業可選課題:

接下去是題目。标注了序號。從1到7。

夕夜所在的小組爆發出一陣騷亂,男生轉頭看過去。一個外卷長發的女生雙手交叉在胸前:“反正我不管,要麽她走要麽我走。”她身邊那身高足有一米九的眼鏡男笨拙地打着圓場:“哎,你不要這麽情緒化。大家只是在一起完成作業而已。”

“我就是無法跟這種品行惡劣的女人共事。”

被指為“品行惡劣的女人”的夕夜緩慢地眨着眼睛,語氣平靜地對那長發女生說:“但我并不認識你,以前沒見過你,請問我什麽時候得罪了你?”

“陳瑤茜是我朋友,她你總該認識吧。”

思緒崩斷,像單排梳突然豁了齒,夕夜連呼吸也阻梗起來。同組的其他幾個學生都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還是說,你連她也不認識了?呵--因為你的所作所為而休學的人,你卻能這麽輕易忘得一幹二淨,還真是符合你顧夕夜的一貫做派呢!”

無論怎麽努力,喉嚨深處也只能發出含混的吞咽聲。其實在聽見那個名字的瞬間就已經失去了反駁與争辯的能力。不知不覺,指甲深深嵌進自己的皮膚裏。

“怎麽?直到現在還要堅持這種無所謂的态度?”女生冷笑一聲,“顧夕……唉?”咄咄逼人的非難因某人出現戛然而止。

夕夜還沒反應過來對方為何未能順利繼續,卻感到左手手腕被輕柔地牽了起來。

牽起夕夜的風間對卷發女生淡然道:“适可而止哦。如果你和我每任女友都過不去,我就只能理解為你看我不爽了。”施過定身術後又轉過頭對夕夜說,“你也應該适當尊重別人嘛,人家辛辛苦苦搶了你前男友,你怎麽可以連去認識一下的興趣都沒有?”

圍觀的同班同學聽得雲裏霧裏,被其中複雜的關系繞了進去。

風間沖面色轉青的卷發女生微微笑一點:“……你說對吧,單若水?”

雨點順檐滴落,森森的長廊深處籠罩着琥珀色的霧霭,好似懸浮了仇怨魂靈。空氣微寒,又因蘊涵過多水分而變得沉重。雖然沒淋雨,但夕夜感到衣服被濡濕了。

出教室拐過樓梯,風間立刻放開了她的手。

“老實說,我不喜歡逆來順受的女生。那個黑着臉果斷說‘'拜托別再來煩我了'的顧夕夜哪兒去了?”

“我不是逆來順受,而是自作自受。”夕夜将目光轉向一旁的地面,“有些事你不了解。”

“陳瑤茜麽?我多少知道一點。不過單若水并不是她的朋友,對她的了解程度大概和我差不多。總而言之,單若水沒有任何女性朋友,這個我再清楚不過了。”

“……”

“走吧,”男生從外套口袋掏出手機看了眼,“不是約好一起吃晚飯麽?”

“……陳瑤茜的事……你什麽都不問嗎?”

“等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你這樣……反而讓我更愧疚。”女生跟在後面走出幾步,又再次停住,“對不起,我利用了你。”

男生回身注視她。

寒風傾注進走廊,從兩人中間穿過。

“我知道她是單若水,上節課考勤抽查點名時就知道了。今天叫你來也是故意的,我想向她炫耀。但我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陳瑤茜。其實說到底我還是自作自受。”

夕夜不敢去看那靜置在深深眼窩裏的犀利的眼睛,只是盯着他冷酷的薄唇,已經對即将吐出的言辭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出乎預料的,那雙唇彎出一段柔和的弧度。

“炫耀?第一天不就說了随便借你用嗎?是你自己拒絕了。”

“……那不一樣!我并不想演戲。”因為神經緊繃而變得滔滔不絕,“我不想借一個帥哥來争回一口氣,但如果得到真實的幸福,我也會想炫耀。單若水脾氣不好,稍稍一句不悅耳的話她就會被激怒,如果她和我發生争執,我猜你會出面幫我,這樣就順理成章讓她感到和

我當時同等程度的悲傷了。對不起,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單純可愛的女生……”

“我沒認為你是單純可愛的女生。”男生幽幽地插進一句。

“唉?”

“你也完全可以事先跟我商量,何必繞這麽一大圈。”

“可是我……”女生嘟哝着,音量漸小,身不由己往旁邊的一根廊柱後面躲,看起來有點滑稽。

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得到了真實的幸福。

不知道你對我的感覺。我要怎樣和你商量,你才能理解?

即使到此時,我都無法把心情轉化成言語表達出來……

我……

忘了是你敘述中何年的暮春初夏,星鬥虛懸,高大的喬木如剪影,一簇一簇白的粉的花在靜谧中堆疊,沒有濃烈的香氣,卻開得喧嚣而張揚,使幻覺豐盛。又聽見風聲呼嘯,無形的氣流在枝杈間游走穿梭,樓道裏溢出溫暖的淡黃色燈光。

那些細節,在許多年後被碾壓成記憶,定格在你大腦皮層的淺處。那時的少女帶着怎樣忐忑不安的神情推門而出,你依然歷歷在目。

此時雖已是深冬季節,卻分明有什麽與當年相似。

我的語氣和音調像極了你最熟悉的某個人--在灰色雲層堆積于天空時為你照亮整個世界的那個人。

我與她都具有某種特殊的屬性,能讓你在優柔、脆弱前變得堅定。

于是你,也依舊站在那片陰影裏,一臉平靜,言之鑿鑿--

“我知道你喜歡我。只要對我說這句就夠了。”

可悲的是,那時的我一無所知。

夕夜的瞳孔在瞬間收緊。與凍結了表情的臉形成對比的是被狂風扯着滿面亂飛的發絲。愣了長長幾秒,她蹙了眉緊抿着嘴,卻還是忍不住濕了眼眶,踮起腳尖伸過手,默不作聲地環住風間的頸部,直到把臉埋在他鎖骨上方才發出沉悶的嗚咽。

像一根冰錐精準地刺向心髒。被釘在原地不能動彈的人,換成了風間。

你如此神情,是否真的意識到今昔兩個女生的不同。

無論在親情、友情還是愛情的範疇中,我都從未得到過愛,從未被任何人真心對待。猶如被掏空五髒六腑奄奄一息的生物,已經失去了索取的力量。

锱铢好意,都可能,成為我維生的氧。

[三]

由于都沒帶傘,天色漸暗又毫無停雨的趨勢,兩人只能先奔回風間和季霄租的房子裏,到家時全身都濕了。

“我來叫外賣,你先去沖澡。”

“……可是我沒有換穿的衣服。”

男生頓了一下,進房間取出衣服和毛巾:“我的借你。”

洗完澡,才顧得上環視屋內,不由發出感慨:“你和季霄……有潔癖嗎?說是朋友,現在想起來真諷刺。”夕夜長籲了一口氣,眼睑低垂着,有節律地用塑料叉子戳比薩,卻一口也沒有吃,“我最笨的方面就是交朋友太一廂情願,人家根本就從沒把我當朋友。卓安的爸爸是政府要員,她雖然家境一般,但她從小一塊兒玩的朋友要麽是家裏有權有勢的要麽是非常有錢的,你明白麽?就是那種公主,人也漂亮頭腦也好,除了脾氣有點火爆幾乎挑不出什麽毛病。”

風間微笑:“這樣的女生好像每個圈子裏都有一個。”

夕夜繼續說:“有一次她過生日,我整個月沒有吃早餐,把錢省下來買了個絨毛小熊送她,在我印象中,她很喜歡娃娃之類的東西。我媽當時剛過世,我寄住在別人家,拿出這樣的禮物已經是極限,但在她收到的禮物中完全不起眼。她接過禮物時說了一句‘我還以為是泰迪熊呢,這熊好醜啊'就随手扔在沙發上。後來整個晚上都沒有再碰過那只熊。可以說我是個沒有童年的人,也從來沒收到過絨毛玩具做生日禮物,在我眼裏熊就是熊,它們都長得一樣,我不知道什麽是泰迪熊,就算我知道也買不起。那時候,看着被丢在一邊的小熊,我特別……想偷回去自己玩。”

男生本來深陷劇情,聽到最後一句不由"噗"地笑出聲:“你怎麽就這點志向,我對你無語了。”

“我是說真的,覺得她不喜歡,還不如自己留着,但送出去又不好意思要回來。所以糾結了一晚上。當然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蠻悲哀的。而且後來寄養的那戶人家又發生了一些事,在我最糟糕的時候,她竟然一聲沒通知就跑去了國外。”

“何止悲哀,處境這麽懸殊,人家又不拿你當回事,幹嗎做朋友?”

“我本來就沒什麽多餘選擇。”

“那另一個呢?”

“顏澤?事後我也想明白了,我擁有顏澤最需要而得不到的東西,顏澤擁有我最需要而得不到的東西,我們互相嫉妒,又不能互相理解,根本不适合做朋友。”

“能讓你嫉妒的人?我有點好奇。”男生頓了頓,“嫉妒她哪方面?”

“她擅長交際,和什麽人都能做朋友;家庭幸福,擁有寵她愛他的雙親。親情友情都完美得無以複加,更何況……”夕夜長籲了一口氣,“我喜歡的男生喜歡她。”

記憶深處的某些沉澱物被輕輕晃了起來,浮上水面。

收拾了餐盒再進得房間,風間見夕夜正拿着自己和高中時好友的合照打量:“發現不和諧之處了嗎?”

其中一個女生閉着眼,另一個女生側頭望向鏡頭之外,剩下那個男生則看着側頭的女生。

除了風間,沒有一人看鏡頭。

夕夜當然注意到了,指着側頭的女生:“她叫什麽名字?”

“夏樹。”男生頓了頓,“為什麽特別問她?”

“風間的戀人。”夕夜指着照片上的夏樹,接着又指向照片上的另一個男生,“風間的情敵。”

男生在她身邊的床沿坐下,微笑起來:“怎麽知道的?”

“觀察嘛。表情,距離,肢體語言。”

“挺犀利啊。什麽都瞞不過你。”

“但我覺得,還是有瞞着我的部分,不是麽?”夕夜轉過頭,盯住他的眼睛。

風間一時啞然。“是情敵,又不僅僅是情敵”的部分,曾經對夏樹那麽輕易地和盤托出,此刻面對夕夜,卻做不到毫無保留,能做的只有誠實地點點頭。

彈指之間,深深的孤獨與無助在夕夜內心瘋狂地滋長起來。宛如世界行将毀滅,視線所及處卻已杳無人煙。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座幽深的迷宮,無法通過撫摸他的臉或親吻他的唇去感知、探尋路徑。瞳孔是唯一的入口。

但風間有一雙決絕的眼睛。堅定、坦誠地,拒人于千裏之外。

其實夕夜自己也不明白,悲傷從何而來,她是如此敏感而脆弱的女孩,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其實夕夜自己也不知道,這悲傷已經滲進了她潛意識的最深層,它将在未來的某些時刻成霜成雪,封凍出一個寒入骨髓的極地。

而此刻,女生只是勉強擠出微笑,語調中混着一絲哀求的餘音:“等你想說的時候……我會願意聽。”

房間裏再沒出現聲音,被刺痛了的,是兩顆心。

[四]

客廳裏有些奇怪動靜,想必是季霄他們回來了,夕夜正為難于無處藏身,見面會有些尴尬,推門卻只見亞彌。

“季霄人呢?”風間先開口問。

亞彌忙脫了濕透的外套,一頭紮進浴室關上門,過半晌,回答才伴在水聲裏響起:“逛花鳥市場時突然下起雨來,所有人一起奔走避雨,一不留神就走散了,季霄的手機又放在我包裏。我好不容易搶到輛出租車,就先回來了,想必待會兒他找不到我也會自己回來。”

夕夜問風間家裏的雨傘放在什麽地方,男生幫她開了陽臺門,取了傘:“你要去接他?”

“找不到亞彌,他是不會自己回來的,”邊說邊像自我肯定般地點點頭,“傘只有一把,我去找他,你們在家等吧。”

風間不解地看着她匆忙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在旁觀者無法知曉的過去。

高一第二學期時,交往中的季霄和顏澤一起去公園看煙火大會,回來後顏澤悶悶不樂,季霄只好向夕夜尋求幫助。

記得是剛剛轉熱的初夏,晚飯後自修前,女生剛洗完澡,脊梁周圍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汗,路過教學樓的落地鏡時往裏面不經意望一眼,長卷發的上半截是奶茶色,發尾處還是潮濕的,暗灰褐色。以這樣閑适的心情自然無法體會別人內心的焦灼,一丁點過失也被無限放大。

夕夜蹙眉轉過頭,語氣中帶着嗤笑成分:“哪有人會看煙花看得把女朋友弄丢!”

“……我也道過歉。”

“走散後你就自己回家了?沒找到她怎麽能安心回家?”居高臨下盯着他再拔高音調重複質問一遍,“你怎麽能安心呢?”

男生啞然僵在四級臺階下。

依然記得那時。

落地鏡反射的強光罩在他臉上,卻掩飾不住。未被安撫反而愈加愧疚的神色。

對顏澤的嫉妒強化到無以複加,竟以刺痛她喜歡的人為樂,可又說不清為什麽,得逞之後,連自己也被刺痛了。

季霄是那麽單純的人,對自己的每句話都信以為真。

想說“對不起”的欲念從五年前逶迤至今,哪怕天地之間被瓢潑大雨塗抹得一片暗黑,曾經那世界的棱角與界線都不複清晰。

涼亭外一窪窪積水坑裏的水紋逐漸消失,身邊避雨的人群散盡,惟餘下零落雨點順檐滴落的聲音,此時才覺察路燈早已亮起。“得盡快找到亞彌。”

正這麽想着,季霄聽見由遠及近呼喊自己的聲音,停住腳回頭張望。

夕夜手裏拿着一把收起的傘,朝這邊緊跑幾步,又在兩三米開外停住:“季霄你這個……笨蛋,要抱柱而死嗎?”單憑聲音聽不出是笑腔還是哭腔。

但兩三米的距離,讓人能夠無誤地捕捉到一切細節--

抽動的鼻翼和微紅的眼眶。

被淋濕的額發與頂發,暗灰褐色。漸變至奶茶色的蓬松發尾。

幽暗夜裏,赤白橡色的燈光溫和地傾瀉在了她的肩上。

--總有些線索與過去相連。

[五]

雨後是一連數日幹燥的大晴天,一碧萬裏的天氣總讓人蠢蠢欲動計劃出行。

夕夜伸手去開車門,卻和風間指尖相撞,兀地擦出一簇靜電火花。

男生在她縮回手後,笑嘻嘻地繼續着把門拉開的動作:“被我電到了。”

“你少自戀。”夕夜拉住坐墊,無奈越野車太高,上不去,努力掙紮了兩下,風間索性把她抱上座去。

女生等他回到駕駛座,接着問:“怎麽換了輛車?”和先前坐過一次的不同,換車這麽頻繁,似乎不是太好的征兆。

“沒有徹底換,只是和你出來時開這輛,你是我的女人,應該享有不同尋常的待遇。”

夕夜愣了愣:“這輛車,雖然好,但我不喜歡。”

“為什麽?”

男生轉過頭看向她的側臉,迎上的是她回視過來的目光。

“車太大,離你太遠了。”

女生臉上依然是麻木冷漠的神色,仿佛沒有任何情感,這使人總要緩過幾秒,才能覺出她話語間的暖意。

離電影開場還有兩小時,風間提議去咖啡館喝杯咖啡消磨時間,走到門口時像是臨時起意般随口說:“這家店我高中時就常來。”但翻找當年的留言簿的神情,卻又讓夕夜确定他是蓄意而來的。

在其中一本留言簿上,有高中時的風間和夏樹寫的誓言。

風間對夕夜斷斷續續聊起一些他和夏樹的過往。

“你怎麽定義她那個人?”

“自私卻有自毀傾向,極需安全感卻不信賴安全感,愛我……卻始終無法确定是否應該愛我。一個矛盾的人,我拿她無解,連她自己都拿自己無解。”

“這種人我見過。”夕夜肘部支着桌子托腮,嫣然一笑。

我們總是依照舊日情人的模式去尋找新戀人,哪怕那種模式恰恰是導致彼此疏離的原因。

有時也未必意味着情感上的念念不忘,而僅是一種偏好與習慣。

從咖啡廳走向停車場途中,風間牽過夕夜的手。手心與手心交疊處,滲出分不清歸屬的細密汗珠,填補了掌紋縱橫留下的間隙。

覺察到夕夜一路沉默,男生開口問:“生氣了麽?”

“唉?”

“看見從前的留言,會生氣麽?”

“不會,”女生險險地讓過一輛疾馳的車,先只是條件反射作答,又過了兩三秒,才反應過來風間在問什麽,“……你該不會是為了讓我吃醋才來看的吧。”

“怎麽可能?”朗聲笑了。

夕夜反倒覺得有些尴尬,佯裝不經意地瞥了眼他的側臉,

一個小小的動作便觸發了耳道裏兩種聲音嘈雜的糾纏。

我愛你,想了解你,了解你的世界。夏樹是你世界中不可回避的一部分。

然而在甜蜜的過去,總有那麽一兩個瞬間,你牽過她的手,手心與手心交疊,含混了彼此的溫度與汗水,不分彼此,沒有間隙,就像此刻你我一樣。

我憑借凋零的花瓣想象曾經的絢爛,憑借斷續的音符想象往昔的悠揚,憑借殘存的傳說想象舊日的美好。因為我最先見了終局,所能觸及的空餘記憶,展現于我眼前的一切都在證明一個真理--

“不可回避”終有一天會變成“不堪回首”。

人類窮盡了智慧也無法定義永恒是幾年幾月幾分幾秒的跨度。

告訴我憑什麽相信,連定義都不存在的存在。

[五]

和風間一起看了個戰争片,由于是冬季檔期的首個商業大片,全城一大半人都出動了,影院裏座無虛席,影院外一票難求。整部電影雖然耗資空前,但唯一出彩之處是女主角的演技。

風間在擁擠的人潮中辟出一小塊空間讓夕夜先上自動扶梯,女生站定後仰頭回以致謝的眼神。男生起先站在比她高一層的臺階上,覺得別扭,便下了一級。夕夜順勢挽過他的胳膊:“女主角是季霄的表姐,他跟你說過嗎?”

“嗯,說過。好像以前是唱歌的吧,後來轉向影視了。”

“她還是我們陽明中學的學姐。在高中時我就很崇拜她。”

風間側目,對“崇拜”一詞感到有點詫異:“為什麽?”

“我和她也不熟。對她最直觀的印象是高一新年晚會上的彈唱,雖然那時她沒有出道不是藝人,鋼琴彈得也不算專業,但她身上有種非常陽光的東西,周圍人很容易受感染。就是那種……不管什麽挫折都無法擊垮的自信。”

風間微怔。

不管什麽挫折都無法擊垮的自信。

每每談及這種特質,你想起的不是哪個偶像藝人,而是中學時代的某個普通女生。

你告訴我,高二的時候,17歲的夏樹轉學來與你同班。瘦臉頰,寡薄嘴唇,楚楚文弱,眉宇間卻隐藏倔強。绾成細辮的柔順長發也變成了齊着下颏的短發,比初中時更顯冷漠利落,恬靜寡言。大片白光從教室前門湧入,融化了她半側身姿。

此前那麽漫長的分離,你思念她多過淡忘,費盡周折探聽她的近況,知道她随父親去了外地後處境糟糕,逃學,違紀,成績一落千丈,人際關系緊張,與不良少年交往,引發了械鬥事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可在你腦海中卻怎麽也勾畫不出那副叛逆張揚的模樣,你所能回想的,只有那個翹了補習課沉默着跟在你身後走過四個街區,當你轉身預備發作時,溫婉一笑,将掌心攤開在你下颏處的少女。

你知道,想象只是記憶的延長線,不可靠。想象得出她溫婉的微笑,想象不出她微笑時眼中閃耀的暖光。只有現實中的重遇才能證明一切沒有改變。

她敢于向那些滿懷敵意的女生公開宣戰,把背地中傷的、亂傳謠言的小人一個個揪出來打擊報複回去,不懼怕寂寞也不依賴旁人,懂得分享與原諒,一寸一寸地收複失地,哪怕整個世界都傾覆,她也有擺正它的力量。

夕夜笑吟吟聽着,偶爾跟着贊嘆兩句,心下暗忖:顏澤從小就千伶百俐,心機深細,父親是駐外大使,母親是外企高管,內因外因相加,獲此成績也不足為奇。然而再深思下去,這種競賽多半有貓膩,憑着她父母的關系,說不定享了什麽便利。如此才平了不忿。

母親去世之後、被顏澤家收養之前,夕夜也曾在別的家庭短暫停留,那家只有一個男孩,名叫顧鳶,比夕夜小三歲,也聰敏過人,“姐弟”間全然沒有如今與顏澤這般彼此嫉妒,友愛親密地度過一段極快樂的時光。最後反倒是與養父母之間發生一些難于啓齒的沖突矛盾致使相處不再融洽。最後,養父母以将要被派駐國外工作的借口将夕夜轉托付給了同事--顏澤的父親。

不知什麽原因,聽說顧鳶獨自留在國內。但夕夜和他斷了聯系。

剛上大一時有一次被高中母校請回去介紹高考經驗,竟在走廊上遇見穿着高一校服的顧鳶,一瞬間怔忡不能移步,內心五味雜陳,定在原地。

男生走到她跟前脫口而出的是“姐”,而與此同時,夕夜卻只是尴尬地擠出一句“你好”。

從那以後,夕夜明白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七]

之後一周的周四晚上,亞彌正和室友編段子、搞模仿秀,取笑某個有點迂的任課老師,隔壁寝室的一個女生穿過中間的盥洗室倚在門口喊:“亞彌,你的電話。是個女的。”

“找我怎麽找去你們寝室了!”這廂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來人說:“撥錯一個尾數,我也懶得多費口舌讓她重新打,正巧要來問你借洗衣粉,就叫她在那邊等着了。”

亞彌從櫥櫃下面取出半盒洗衣粉給了她,搖搖晃晃地跟去了隔壁,拾起聽筒時還沒收住笑。

“什麽喜事惹你這麽高興?”

伴着說話聲還有風聲與馬路上車來車往的噪音,聽上去夕夜在邊走路邊打手機。

“哪兒有什麽喜事,不過一個呆老師罷了。姐姐找我什麽事?”

“我這兒倒有一件喜事。我一個師姐結婚,下月辦酒席,因為我在她任助教的課上當過課代表,交情不錯,偏要讓我當傧相。我雖然沒當過傧相,可也曉得不光是席間站在她身旁當個擺設,總要陪着她操辦置新,我看東西的眼光不行,正愁着怎麽辦,風間就想起你這小精怪,讓我找你周六跟我們一起去趟郊區的建材市場,不知道你得不得閑?”

“我有什麽大事可忙!再大也大不過婚姻大事,當然是要去的咯。”女生一轉身,見幾個女孩朝自己擠眉弄眼地笑,扮了個鬼臉,“要不要再叫上個男丁去幫忙搬東西?”

“那倒不用的,風間他也不去。訂好的家具擺設一般都是隔幾天送貨上門。你來就行了,這麽說定了,明天我再給你短信約碰面時間和地點。”

“好的,那我就等着了。夕夜你下回別再撥錯電話了,我在隔壁。”

挂了電話,屋裏的調笑聲也壓不住了,一齊哄鬧着:“亞彌要和誰結婚?季霄吧?”

亞彌嬉笑着擰了其中兩張臉就跑。

“誰結婚?你們才結婚!你們全家都結婚!”

剛逃回自己寝室又在門口被

室友拽住:“再不來接電話,季霄就被我搶跑了哦。”

亞彌一邊伸手接聽筒一邊問:“什麽時候打來的呀?”

“打來有一會兒了,我和他聊着,誰讓你那麽慢。”女生嗔怪着回了自己的座位。

季霄問她剛才去接什麽電話,回答說是夕夜邀自己去逛街,季霄那頭沉默了片刻沒接嘴。然後兩人聊了聊當天吃的菜見的人,就道了晚安。

同寝室的問:“今天怎麽才說了這麽一小會兒?”

女生扭亮臺燈攤開書:“明天有英語課,作業那麽多,哪兒有心思談戀愛。”

“作業多又不是一天布置的,你把每天跟季霄煲電話粥的時間省一半出來,別說那麽點英語課作業,只怕連GRE都考下來了。裝什麽好學生!”

亞彌回頭沖準備就寝的室友吐吐舌頭,憨笑了兩聲。

[八]

季霄匆忙挂了電話,擡起窗,朝樓下叫了聲“易風間”,倒把正僵持的風間和夕夜吓了一跳。見兩人依然呆呆地站着不動,又緊追了一句:“怎麽不叫夕夜上樓來?”風間拉着夕夜轉到門前,把手裏的塑料袋遞給季霄:“我送她回家。”季霄這才發覺他喝了酒。

女生在一旁邊推他進屋邊解釋:“和幾個朋友吃過晚飯鬧了一陣,他喝得不少,走到這樓下酒勁才上來。說讓他別送我,他卻偏不肯,真是固執死了。”

季霄把塑料袋又遞還給他,推他進去:“行了行了,路都走不穩還送別人。夕夜我去送,你進去休息,放一百個心。”

于是季霄和夕夜兩人一路往學校走去,問答稀少得可憐,略有些尴尬。

過半晌,季霄長籲了一口氣問道:“你和易風間在交往?”

夕夜瞥他一眼,又飛快把視線移向一側地面,“嗯”了一聲。隔了片刻,終于忍不住:“你不同意?”

季霄“哧”地笑出聲:“我又不是你爸爸,我同不同意有什麽關系。我也沒什麽立場反對,當初那麽說多半是置氣……”說着頓了頓,嘆口氣,低聲繼續,“和他在一起,怎麽想都是你倒黴。”

這次笑的人換成夕夜:“過幾天他就會把我吃了?”

“你別笑。”季霄突然停住腳步。

夕夜也停下來,回過頭。

男生猶豫再三才說道:“他心裏有別人。”

景深裏路燈延出一道漸弱的光的軌跡,切割着厚重的夜幕,左側是沉入寂靜的校園,右側是車輛依舊川流的大街,一邊耳畔傳來忽強忽弱的噪音,仿佛半夢半醒的世界在呼吸。

寒風刮着臉頰,看不見的氣流從彼此之間疾速掠過。女生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只丢下淡然一笑:“這我知道。”

“重要,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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