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一]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覺得夕夜你是個不太果斷、缺乏行動力的人哦。所以作為朋友我還是很在意,你是不是從來沒問過風間在他心裏你和夏樹誰更重要?”亞彌說。
“我不想給他壓力。”
“與其說不想給他壓力,不如說不想給自己壓力,提起這些可能讓他靜下心思考、找出正确答案的話題,害怕那個答案會導致你們關系崩潰,對麽?”
被說中了。夕夜緩了兩秒,不露聲色地将問題推還給對方:“說起來容易。類似的問題,你問過季霄嗎?”
“問過呀。”
夕夜吃了一驚,扭轉頭:“季霄怎麽回答?”
“你也知道,他這個人是不會說什麽甜言蜜語的。”亞彌輕描淡寫地笑笑。
這時,付完款的學姐從收銀處跑了回來,把一疊收據單塞進夕夜手中她自己的皮包。“可真是累死了。”
“我們效率挺高了,總算落實了幾個大件。”亞彌是樂觀主義者,“說起來,結婚也是件麻煩事啊。現在得去廣福寺還願了吧?”
事前學姐提起因為之前許過愛情願,現在成了真,所以今天下午想順道去還願。
夕夜推辭說:“你陪秦姐去吧,我自己先回學校。”
“一起去嘛,既然這麽靈驗,我們也許個願呗!”
女生搖頭笑一笑:“我不信神明。”
[二]
夕夜在離學校還有一段距離的公交站下了車,獨自走回寝室。途中西北風刮得緊,當時沒覺察,進了樓道才感到臉上生起一股割裂的疼痛,忽然間眼眶濕一圈,使視線也變得模糊了。
剛上了樓就接到風間的電話,男生幾乎立刻就覺察出她的哭腔:“怎麽哭了?”
“沒有啊……大概被風吹得有點感冒吧。”
“自己要注意身體啊,總是穿那麽少,可不是弱不禁風麽。”頓了頓,接着說明來電初衷,“亞彌剛打電話說晚上和秦淺吃燒烤,讓我帶上季霄開車去接你,秦淺她男友也會從公司直接過去。大家聚一聚。”
“嗯好,我準備一下,你大概幾點鐘過來?”
“六點能準備好麽?”
“能。那……到時候見。”
“到時見。”
夕夜阖上手機,抽了抽鼻子。
你是如此溫柔的人,對我稱得上無微不至,然而和你在一起卻使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錐心的痛,連賀新涼也不曾讓我這樣難過。
亞彌一語道破真相--我不敢有抱怨,不敢有異議,不敢給你壓力,是因為我知道這幸福來之不易,更因為我清醒地明白它脆弱得不堪一擊。
習慣了你對我這樣好,怎麽去習慣沒有你的未來?
從前每當我受到傷害就會安慰自己,我長得不差,脾氣也不壞,将來總會遇見一個真正愛我的人。可如今我卻總在想,倘若那個人不是你,我該怎麽辦?
冒着失去你的風險親手揭開彼此微笑的面具,我沒有這種“坦誠相待”的勇氣。
[三]
十七歲時,一無所有。
沒有父母,沒有朋友,也沒有男生喜歡自己。
但也沒有像如今這樣瞻前顧後。
受了再大的傷害,被最大限度地嫉妒與孤立,也會倔強地重新打起精神一個人走下去,和書本裏沒什麽存在感的難題作戰以消磨時間,看各種明星的八卦或護膚美發的資訊以分散精力。早晨起來刷牙時看見鏡中絕非平庸姿色的自己,對身為級花被小學妹崇拜這件事心知肚明,安慰安慰自己,對自己說“将來會好的”,自愈力好得很,日子過得其實并不艱難。
然後是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
二十歲時,心态突然就改變了,也并非需要什麽契機,在年齡以2開頭後自然會發生轉變。低年級學妹罵起人來張口閉口地稱你為“大嬸”、“大媽”,你很難不意識到不複年輕,從容不在。
那種任憑什麽也無法擊潰的信心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瓦解崩潰了。
如同生命力殆盡的植物,伸展枝葉想要糾纏住身邊一切可能成為依靠的東西,以抵禦有朝一日臺風的不期而至。
不知道為什麽,過早地陷入了一種悲哀的恐慌。
“……什麽呀!你昨天還殺了我一百多次!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差勁的BF了!”亞彌嬌嗔着嚷嚷起來。
“誰讓你搶我裝備。”
秦淺被飲料嗆住,咳了幾聲才插話:“沒看出來,季霄同學幼稚到跟自己老婆搶裝備。”
“我……”男生覺得分外委屈。
夕夜在一旁只能陪着傻笑,有關游戲的話題完全聽不懂,自然也插不進嘴。期間風間還說到什麽“村鎮”、“派系”,讓夕夜頗感意外,原先以為他不是那種會玩網游的男生。
隔世之感愈發強烈了。
和一桌好友同席共進晚餐,卻感到孤單和無所适從,逐漸聽不見嘈雜的交談聲。夕夜低頭垂眼,伸過公筷拈了面前的蘑菇往烤盤上放,然後把之前烤好的培根分到正忙着滔滔不絕的各人的碗裏。
過了不久,秦淺學姐的男友匆匆趕來,學姐不太高興地瞥他一眼:“怎麽這麽晚?都快吃完了!”
“加班嘛……路上還有點堵車。”賠着笑臉。
亞彌一看氣氛不對,生怕男生覺得面子上挂不住和學姐鬧別扭,趕忙笑嘻嘻地幫着圓場:“這個點肯定到處都在堵。”
誰知沒好氣的卻依然是秦淺:“知道這個點堵車就該早點請了假出來,你哪天不忙?哪天不加班?”說着說着還不自覺拔高了音調,語氣就像訓斥小學生的班主任。
男生倒絲毫沒覺得不妥,笑着點頭:“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秦淺這才作罷,語調冷淡地朝面對此景目瞪口呆的朋友們介紹道:“這就是我BF。”
男生弓下腰落坐,謙和地笑着補充說:“我叫譚奚。”
夕夜從一側靜靜觀察他,身高一米八左右,偏瘦,戴眼鏡,窄版剪裁的西裝很襯他得體優雅的氣質。比秦淺大兩歲,介于男人與男孩之間的年紀。
外表雖然成熟,神情間又難免流露出稚氣。可從為人處世的老練程度而言,又覺得城府有點深,畢竟,聽秦淺說,年紀輕輕已是外企中管。給人的總體感覺,是個難以取悅的人。然而,從剛才起就只見他一味對秦淺妥協遷就。秦淺很幸福。想到這裏,夕夜忍不住偷偷
瞄了一眼風間。
秦淺突然轉過頭問:“夕夜呢?”
“什麽?”這才回過神。
“夕夜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唉?”女生不太自然地抿了口飲料,眼睛彎在玻璃杯上方,“沒有那種打算。”放下杯子後又自嘲地笑笑,“沒辦法,嫁不出去。”
招致秦淺愈發沒分寸的玩笑,以家長的語氣對風間說道:“我們家夕夜就交給你了,要好好照顧她哦。”
夕夜心往下一沉,沒有勇氣去看風間的表情,裝作沒聽見秦淺的話,急忙扭頭找亞彌搭
話。
[四]
吃過晚飯後一行人從烤肉店走向K歌房。夕夜和左側的秦淺聊天,右側的風間一直沉默。等她習慣性地去牽他的手,覺察到對方有些退縮,卻并沒有十分在意,還繼續着和秦淺的話題,直到又走過幾步,男生停了下來。
夕夜說笑着轉頭,看見自己牽着的人不是風間,而是臉上寫滿窘迫和詫異的季霄。女生愣了數秒,環顧四周,才發現風間落下了一段距離,正在後面毫不介意地笑看着自己,神經随即松了,也跟着笑起來。這只是一段插曲。卻因此順勢和季霄一路同行。
季霄忍了又忍,還是覺得好奇:“亞彌說你今天很反常,不肯跟她們去廣福寺許願。我想起高二時學農,路過寺廟時一群女生都進去拜了拜,只有你例外,也不在乎一個人等在門口,好像異常排斥似的,有什麽原因?”
“哪能什麽事都有原因,我只是覺得既然不信,何必假裝虔誠。”
季霄心裏琢磨着夕夜的話,走出一段路,又聽見夕夜壓低聲音在耳側的問話才回過神。
“你知道風間和夏樹為什麽會分手麽?”
“主要是因為風間的媽媽反對。他們從高中時代開始交往,高考後風間留在上海,而夏樹考取廣州美院,大一時堅持了一年遠距離戀愛,偶爾風間去廣州看夏樹,寒暑假夏樹回上海。因為聚少散多,好不容易團聚就無時無刻不粘在一起。一開始對這份戀情投贊成票的風間媽媽整天不見兒子人影,感受到兒子被搶走的威脅,轉而強烈反對,”男生頓了頓,“你應該知道吧,風間出身于單親家庭。”
夕夜點點頭,長籲了一口氣:“和母親相依為命長大,是母親唯一的精神寄托,反過來,風間也不可能不聽取母親的意見。這種感情羁絆……有同樣身世的我深有體會。”
季霄這才想起夕夜同樣出身于單親家庭:“你們确實很容易相互理解。”
“那倒未必。”夕夜扭轉頭望向沉沉夜幕,霓虹燈閃爍在視野各處宛如幻覺,使她眼睛有些模糊,“關于他自己的事,關于他和夏樹的事,風間什麽也不願告訴我。不要說把我介紹給他母親,就連朋友圈也不想讓我接觸。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理解他、進入他的世界。”
“給他一點時間,也許他還沒有做好向誰敞開心扉的準備。”
“交流是雙向的,他一直這樣,我的坦誠也變得可笑。我無法估計他什麽時候才能準備好,因為甚至看不到一丁點‘正在嘗試'的跡象,與此同時,只感到我的門就快對他鎖上了……很絕望。你說,”夕夜看向季霄的眼睛,“我該怎麽辦?”
男生咬了咬牙關,一語不發,受寵若驚卻不知該如何回應。
掌心中潮濕的汗,在濾過夜風之後變得冰涼。誤牽過她手的掌心。
[五]
有時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不經意的一句話,像一粒種子被埋入心岫,誰能想到它在悄無聲息地拔節瘋長。
[六]
梁靜茹的傷感情歌唱過第四首,男生們幾乎要開始抗議,才換了蔡依林。
是亞彌搶得了麥克風搖晃在歌房中央。細究歌詞涵義--彩繪玻璃前的身影,只有孤單變濃郁--到底還是傷感 ,可歡快的曲調輔以屏幕上和現實中年輕女孩們明媚的表情 ,讓人一點也覺察不出事關別離。這樣的年紀本該無拘無束什麽也不怕失去。
一年中最冷的季節,在室內脫去厚重的大衣,亞彌穿的是一件鵝黃底薔薇花色連衣裙,溫柔輕盈的質地,旋轉時蕾絲內襯俏皮地露出一點,就那麽自然地往毫無防備的準新郎腿上坐下勾住他的肩,好像陽光落下,男生立刻窘迫得從肩到腰都僵硬起來,開朗爽利的準新娘拍手嘲笑,心無雜念地分享着惡作劇得逞後的喜悅。
季霄在身側突然笑出來,夕夜轉頭問怎麽了。 “我想起她最好的朋友喬绮對她的評價--胸也無腦也無,不知分寸為何物。”
于是夕夜也跟着笑。沒有人會與她計較什麽,惹人羨慕。氣氛不受半點影響,在這之後,秦淺和譚奚順勢合唱了那首《明天你要嫁給我》。
如果做這種舉動的人換成夕夜,結果會截然相反。到底是為什麽,自己缺乏、也無法帶給別人那種灑脫不羁的快樂。
整個人像被脫過水,幹巴巴,嚴肅,拘謹,沉重。沒有一絲可以揮霍的,輕飄飄的生氣。
出神間,思緒突然被騷亂打斷,夕夜朝混亂的發源地看去,原來是送熱飲的服務生進門時腳下一滑,将手中的托盤整個兒打翻在離門口最近的譚奚身上。秦淺馬上向門外的服務生們喊叫,引來了經理。肇事的女生吓得目瞪口呆,經理一個勁兒地道歉,關切地跟在譚奚身後詢問有沒有燙傷。
男生沒有說什麽,只是起身往盥洗室去,臨走前指了指女服務生的手:“我還好,她倒是燙得比較厲害。”小女生這才發現自己也被飲料燙了。
事故處理的結果是經理主動提出消費免單,并且賠償200元錢。譚奚的手只是紅腫,塗了點救急的燙傷膏,自己并不以為意,秦淺有點埋怨他太息事寧人:“要是被燙的人是我,絕對饒不了她!”
男生半開玩笑地攬過她:“要是被燙的人是你,我也絕對饒不了她。行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是沒怎麽樣麽。人家也是打工的,不容易。再說也不是故意的,自己燙得比我嚴重。對她發火又不解決問題。”
“對經理發火倒是能解決問題。”
“對經理發火,經理過後不是還得把賬算到她頭上麽。你看吧,肯定這個月工資被扣了”因為敗了興,而且譚奚的衣服也被弄髒,所以就此兩兩散了,幾個人在路口分開。
和風間一起去停車場取車,夕夜轉身後感慨:“真是脾氣好,換作是我在氣頭上肯定也會胡亂找人發火,哪能像他這麽理智。”
“偏是秦淺那種不依不饒的,遇上了這種不瘟不火的,果然互補型才是天造地設。”風間跟上她,把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肩上,攬着她走。
女生從側下方緩慢地擡起眼睑看住他線條硬朗的下颏,待男生覺出視線的溫度回看過來,淡然一笑:“互補型才是天造地設,那相似型呢?”
男生愣了兩三秒,随後表情不太自然地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往前快走了幾步。
夕夜笑着追過去:“怎麽了?”
沒怎麽,只是說到“相似”,你的眼中已經沒有其他相似性。
在你對我講述的曾經,夏樹把課本擱上桌面,再俯低一些,看見透明的塑料包裝袋,抽出來,裝着的是一套冬季制服。
腦子頓了一秒。
突然覺察到自己身上罩着淡淡的人影,猛地擡頭,又看見你正弓着肩手撐桌面站在自己身邊。夏樹慌得往後縮,重心不穩,椅子三只腳都懸空了。
那張臉上曾經有過的表情,在四年後的深夜,我的臉上真切地重現。突然覺察與自己牽手的人不是男友,猛地回頭……
面對出人意料的距離,無法淡定自持,卻又努力佯裝淡定自持。倏忽閃過面頰的羞赧慌張,在須臾後就被撫慰平息。
轉瞬即逝的不知所措,你盡收眼底,甚至忍不住在事後回憶時微笑起來。都是心地如此透明卻如此複雜的女孩,敏感脆弱又堅定沉靜,何其相似。
我和夏樹在常人眼裏淩厲張揚,為什麽唯獨你看穿我們外殼那麽堅硬,而本質是那麽小,那麽傻,想要好好守護?
是怎麽了?
風間把夕夜的左手團在自己右手中,步履慢下來:“你知道麽,剛才在K歌房,秦淺把你托付給我了,讓我好好照顧你。”
“她就是愛開玩……”夕夜急忙解釋,突然感到手上的手力加重一點,困惑地打住話頭。
“我說'好'。”
“是麽?”聲音有點哽咽。
“嗯。”
“可是……”女生盯着地面。男生詫異地看向她的側臉。
過半晌,她擡起頭,聳聳肩輕松地笑笑:“沒什麽,謝謝。”
[七]
再一次--
“那季霄你說,該怎麽辦?”
在季霄一直以來的記憶裏,夕夜被“堅韌”、"獨立"這類詞貼了标記,擁有在任何情況下獨擋一面的魄力和決心。卻一直沒有發現,她總是毫無戒備地依賴自己。
無論是當年遇上複雜的論題,還是如今困擾于和風間的芥蒂,無論是賭氣的語調,還是求助的訊息,最後總是這麽一句:“那你說該怎麽辦?”
想來很難不讓人苦笑。
“在想什麽?”亞彌搖着季霄的手臂問。
男生長嘆道:“沒什麽。”
--風間什麽也不願告訴我。
不要說把我介紹給他母親,就連朋友圈也不想讓我接觸。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理解他、進入他的世界。
--交流是雙向的,他一直這樣,我的坦誠也變得可笑。我無法估計他什麽時候才能準備好,因為甚至看不到一丁點'正在嘗試'的跡象,與此同時,只感到我的門就快對他鎖上了。
季霄突然想起,自己對待亞彌的方式也和風間沒有什麽區別,雖然原因又大有不同。亞彌年紀小,神經粗,大大咧咧,遠不像夕夜那麽敏感,大概,不會因此感到絕望。她不會在意這些。從另一方面而言,說不定要她融入自己的朋友圈,帶她去見父母,反而會給她壓力讓她難受。
男生又看她一眼,女生對方才的出神果然既往不咎,轉而展開別的話題。
松了口氣,幸好她不會在意。
[八]
時隔數日,一天深夜,秦淺打來電話,語氣聽起來心煩意亂,開口第一句就非同小可:“我不想和譚奚結婚了。”
夕夜罩上外套起身,蹑手蹑腳到寝室外接聽:“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事也沒發生。我只是發現自己也許沒那麽愛他。”
“哈啊?都這種時候了,說什麽傻話?”夕夜頓了頓,把手機換到另一側,“這段時間籌備婚禮你太忙太累,人在極端疲憊的狀态下逃避退縮很正常,但你不要真的付諸實行啊。譚奚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他那麽珍惜你……”
“他是個好人,這沒錯,但如果他真那麽珍惜我,為什麽籌備婚禮這麽多事讓我一個人來承擔?他有工作,難道我就沒有學業了嗎?我可以放棄,為什麽他就不可以犧牲?”
“都快結婚了還在斤斤計較這些,你也太孩子氣了吧。”
“還沒結婚就已經變成這樣了,以後怎麽過一生?”
夕夜被反問得啞然,思維和口才都派不上用場。“但是……”
“确實,這段時間非常忙非常累。所以我一直在問自己這種忙這種累到底值不值得。如果我真的非常愛他,那麽為了他受一點累有什麽好抱怨呢?和深愛的人結婚不應該是一件特別幸福的事嗎?我不該斤斤計較的……所以我才想自己沒有多愛他,是這件事讓我看清了自己,他沒有錯。”
過于震驚,夕夜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總之,夕夜,謝謝你答應做我的伴娘,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你……”
“不用在意我,你和譚奚談過了嗎?”
“還沒有,我不知道怎麽跟他談……”
“……雖然我很想給你一些有效建議,但實際上如果是我自己碰上這種事也會不知所措。”
夕夜略作猶豫,“我從來沒有辜負過別人。”
“……不會吧,我才不信,你前男友的數量應該和我差不多。”
“但每次被甩的人都是我……是真的,別看我整天虛張聲勢,其實我就是個櫻木花道唉!”說着自己也笑了起來,“所以還真的不太能理解你們這些好運氣的家夥,放着那麽愛自己的人不愛,不知道究竟想追求些什麽。”
“我可能還沒到為了誰停下腳步的階段吧。”秦淺說,“那麽愛我的人,對我來說也許是個負擔。”
“你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當然。”
“挺可惜的。”女生的語氣低落下去,“我和風間都覺得你們特別登對。”
這次夜聊之後,大約二十多天再沒有秦淺的消息,夕夜猜測她只不過一時意難平,和譚奚鬧鬧別扭,或許轉天就又重歸于好。再加上期末考試階段學業為重,分不出閑心去多管閑事,于是既沒有主動關心也沒與其他人說起。
[九]
最後一門必修課閉卷考試結束的那天,整幢教學樓漂浮着浮躁的喧鬧,每個人說話的音量和語速都至少是平時的1.5倍。夕夜交了卷,從講臺邊的地上翻出自己的書包,撥開兩個女生,加快腳步低頭穿過女廁所門前排起的長隊。
下到二樓時,另一個剛剛散場的考場裏的學生湧出來,很自然地彙入人群,然後聽見幾步之遙的身後,響起叫自己名字的聲音。
逆着光的原因,隐在陰影中的表情不太像剛考完試的樣子。
夕夜靠在右側的樓梯扶手上,等季霄順着人流下來。
“全部考完了?”
“還有兩門專業課下周交論文。”女生從抱在懷裏的書包中掏出一罐咖啡遞出去。
男生擺擺手示意不要,但是在夕夜準備拉開易拉罐的瞬間又從她手裏搶走:“既然都考完了就不要老喝咖啡,對身體不好。”
夕夜跳着連下四五級臺階,在前面笑:“我總覺得男生一旦展現出溫柔體貼的一面,就變得有點婆婆媽媽。尤其是你,長得本來就太清秀。相比起來,我更喜歡辯論中的你,非常幹脆,非常決絕,不輕易受人左右。”
“……果然是冰山。”男生佯裝委屈把咖啡還給她,“連善意的關心都拒之門外,你這種女生少見,真不知易風間通常都怎麽處理你這座大冰山。”
“真不知亞彌怎麽忍受這種比自己秀美幾百倍的男友。啊--她知不知道當年你被我們評為班花的事?”
“如果知道肯定是你長舌。”兩人笑過,又沉默了數秒,夕夜正色道:“你有話要對我說,是麽?”
“什麽都瞞不過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說。”
“到五角場那家茶座吧,順便我也想去百聯的三樓買套睡衣。”待季霄點頭同意後,夕夜輕聲問,“很重要的事?”
“為什麽這麽說?”
“鄭重到要特地找個安靜地方說的地步了。”
“你……是我熟悉的那個顧夕夜,”男生微笑起來,“心急又不直率,總是采取旁敲側擊的迂回戰術。如果是亞彌,她會直接粘上來撒嬌,然後纏着我一路追問到底什麽事。”
“如果換我那麽做,你一定會毛骨悚然。”
“唔,一定的。”季霄走下自動扶梯的最後一級,停住腳步,朝不遠處的茶座看一會兒,“夕夜……”
“就是那家。”
但男生的猶豫其實根本無關于談話地點:“……新涼回國了。”
[十]
放射狀的紅光在夜空中逐漸萎縮,之後全世界遁入黑暗。如果太陽此刻熄滅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鐘後才知道,但我不知為什麽,竟然連這八分鐘的溫暖都體會不到,更不要說能看見天的邊界重新泛起微光。那懸挂在蒼穹之上的是什麽?為什麽獨為她們閃爍?她們為什麽能笑得那樣無憂無慮,唱得那樣縱情肆意?為什麽能說着“我無法為誰停留”毫無戀意地告別過去,而只在別人的眼睛裏種下憂郁?
是什麽。為什麽。該去做什麽。
許多年來,這些問題像渾濁的膠液包裹我,攪動時讓人難以呼吸。
被周圍人認定為“美女”,從初中開始。第一次對夕夜公開表達贊美的是班主任,那時她剛從師範大學畢業,零星留存着身為學生的稚真,體現在寫字與批改作業分不同顏色的圓珠筆這類細節上。在某次家長會後,她對顏澤的媽媽說:“其實如果走在街上,大部分人都會以為顧夕夜才是你的親生女兒,長得跟你有點像哦,我們班的女孩子數她最漂亮。”
顏澤媽媽回答:“要說長相啊,肯定比不上蕭卓安。夕夜這孩子關鍵還是聰明乖巧,讓人省心。不像我們家顏澤,心思太雜,玩心太重,脾氣還倔得很。”
之後班主任老師大概又說了些“顏澤也有顏澤的優點”之類的話,夕夜已經不記得。但那番比較式的議論卻印刻在大腦皮層上,無法輕易抹去,從此死死地認定自己比不上蕭卓安。
卓安是膚色白皙,留黑直長發的大家閨秀。在校時一直梳高馬尾或芭蕾發髻,沒有劉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家教傳統,舉止得體,清純的氣質深受長輩們喜愛。
與此截然不同的是一頭棕色碎散卷發,混血氣質的夕夜,骨子裏透着不羁和憂郁。其實這才是同輩人中公認的校花。只是她自己一點也不知道。一直認為自己不如卓安漂亮。
因為自卑,又無法如她那樣樂觀無憂,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植起藩籬。
當賀新涼最初以卓安男友的身份出現時,那份卑微的少女情結已注定無法得以成全。
給這段無終的暗戀加一個時間限定,是“很久以前”。
然而跨越到"很久以後"的現在,一丁點線索--比如聽見某個人的名字,比如看見相似的街景--也能變成刺穿心髒的鋒利武器。
明明好好收拾起感情,決心做一個吝啬冷漠的人。因為付出得少,在被背叛被遺棄的時候短暫地傷心一兩天,然後又能重振元氣。以為已經練就了這樣的本領,遺忘一切不愉快。
只有在他重新出現時,你才明白時間不是對誰都萬能的良藥。
對他的喜愛原來比想象深厚久遠,故作灑脫是耿耿于懷的一種表現。又或者不再耿耿于懷,而是妥協于習慣。
習慣了面對他的時候,感覺全世界被按下靜音,唯有自己的心跳聲欲蓋彌彰。而你所能做的,不過是生硬、刻意地從他身上扯開視線,用緘默去對抗所有失落的幻想。
[十一]
緋紅色的雲在空中展成羽翼形狀。
這就是陸地上所能看見的,最美的落日景象。
看不見的,雲層之上其實是另一番輝煌。
季霄用燭火外焰點燃香,遞給夕夜,看她俯身拜了三次,又接過香幫她插進香爐,小心不讓滾燙的灰燼落在她手上。接着她退回蒲團折膝跪下,把雙手平攤在兩肩的陰影裏,低頭,再俯下身。
整個過程對跪在右側、與她所有動作保持一致的新涼連一眼也沒看哪怕說最後一句“節哀”,眼睛也緊緊地盯着地面。
看似冷冰冰地漠不關心。又怎麽會,在最後一次從蒲團上擡起頭來時,令人瞠目結舌地,淚如雨下。
季霄的手滞在從香爐上方移開的瞬間,而下一秒,他很難不注意到新涼微紅的眼睑,三個人之間維持着阒靜,靈堂略略泛黃的天花板把沉香的氣味從頭頂上空壓下來。
因為你看不見……
三天前。
“他媽媽自殺了。回來奔喪。”
女生面頰瞬間失掉血色,并不是出于對普通朋友的牽挂。
而此刻,無聲落在蒲團邊緣的淚水,也并不能單純用“同病相憐”去解釋。
你看不見,阒靜的表面下湧過怎樣的巨瀾。
在随後其他親朋祭拜靈堂的活動間隙中,新涼特地在人群中找到夕夜和季霄:“謝謝……”
詞窮并沒有引致尴尬冷場。季霄攬過他,什麽也沒說,只是以摯友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夕夜眼眶又潮濕起來,但是她第一次直接地看向新涼的眼睛,微蹙眉抽了抽鼻子,同時擁抱了他們倆。
相識近七年,他終于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王子,夕夜知道,一句“謝謝”中有半句是給自己的。
足夠了但是,為之付出的代價太過沉重。
[十二]
“想起自己媽媽了?”一同走去車站的路上,季霄猜測夕夜祭拜時情緒失控的緣由。
女生點點頭,視線挑高一些。橘黃色的路燈鋪滿街道,一只大白貓以倨傲的姿态悠閑地穿過斑馬線,停在打烊的小賣部門口前,爪子伸進紙箱去撥弄裏面的垃圾。已是深冬季節,但即使晚上也不覺得冷,四下無風。
“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後,我不知道怎麽做才能留住她。除了照顧她,每天還步行去附近的一座寺廟為她祈禱,跪在蒲團上磕頭,許下讓我少活十年換她十年的願,求來護身念珠戴在身上……我就是想讓她活到看見我獲得幸福的那一天。你知道麽……”哽咽得難以為繼“我從小到大沒見過她笑一次。”但就是這麽微渺的心願,那些神明都只是袖手旁觀,如果他們真的存在,那麽是為誰、為什麽而存在?“蓋棺之前,我從手上褪下了念珠放在她耳朵邊,唯一的心願也随她進了火化爐。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任何信仰,也不相信任何幸運會降臨在我身上。”
男生拎過她的手提包,往前趕了兩步:“新涼說等他家的事處理完了,我們聚一下。”
‘我們'是指?"
“你、我、新涼、顏澤--我們。”
夕夜驚訝地看住他:“你覺得我和顏澤見面合适嗎?”
“那你覺得我和顏澤、新涼哪個見面合适?”季霄有點開玩笑的神色。
夕夜遲疑了一會兒,找不出反駁辭。
“你比我大度,我是女生,斤斤計較是天性使然。”
“我挺懷念那時候……”男生突兀地冒出這麽一句。
女生停住腳步,微側過頭,詫異地等待下文。
“高一時的合唱比賽,彈鋼琴配樂的是你,擔任指揮的是顏澤,我們班得了第一名。不管後來産生過什麽矛盾,你們倆也曾有'最佳默契'的記錄。”季霄說着低頭笑了笑,“我本不該說這些。”
夕夜回過神:“為什麽?”
“閨蜜之間的矛盾,本該你們自己解決。任何第三者抱着任何好意來插手都不會有善終,最後的結果總是閨蜜和好如初,第三者反倒成了公敵。”
女生聽出他語氣中的委屈,彎着眼無聲地微笑:“亞彌和喬绮讓你吃過教訓?”
“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