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

過了春節,季霄跟着風間去學校宿舍找夕夜,告訴她原定的小範圍聚會變成了班級性質的同學聚會。并不意外。高中時新涼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陽光美少年,追悼會那天,不僅三分之二同班同學到場了,連曾經同級外班的、學弟學妹們也來了不少。

夕夜倚着床架嘆口氣說:“那我就不去了。”

季霄沒露出太驚奇的表情。

“同學會嗎?”風間插嘴問。

“上次和大家見一面,勾起了我很多回憶。我開始覺得也許時過境遷,我能和她們好好相處了,我抱着想了解她們的心情,去看她們的博客,一個鏈接一個鏈接看過去。有人提到新涼,提到你,提到顏澤,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到我,沒有人期待見我,沒有人在那兒注意到我,”女生朝季霄扯扯嘴角,露出苦澀的表情,“對大家來說,我是隐形的。”

“那就不要在乎這些龍套的眼光,去見你想見的人。”

想見的人根本不存在。

回想起來,那些把葬禮當派對、極盡盛裝之能勢粉墨登場的女生,你也并不喜歡。

從高中時就習慣形成人際小圈子,使用外人為之困惑的特色口頭禪,時不時去娛樂場所聚個餐,将某些個體排除在外。以為長大後格局都将改變,曾經的疏離可以變得親密,實際卻不盡然。

依舊是從前那群虛榮浮誇的女生。

依舊是從前那些表面親密內裏攀比的圈子。

而你所屬于的那個小集體--你、季霄、賀新涼、顏澤、蕭卓安--曾是這個班級最引人矚目的才子才女核心圈,卻也早在當年就分崩離析。

[二]

看過這樣的統計--大部分中學時代表現出衆的優等生,步入社會後碌碌無為;而曾經成績中等的普通學生,反而往往成就驚人。

堅持與奮鬥化為烏有時,你不知道地球究竟以什麽規則旋轉。

[三]

開學後所在的學院拉開了保送研究生資格考評的序幕。夕夜的形勢不容樂觀。文科學院的許多課程并不以知識掌握程度衡量學業優劣,一些學生可能翹了三分之二的課,但僅憑這三分之一的出席率,課上踴躍發言,課下勤提問,混個眼熟,給老師留下好學生的印象,期末反而能投機取巧拿高分。

相較而言,夕夜這類專注學術的交際白癡,實在太難取得好好成績。

打印出來的成績單,90分以上的全是閉卷考試,70分左右的全是開卷考試。

夕夜不禁苦笑。

笑過之後,內心是如同潮漲的沉重。

剛上大學時心高氣傲,拒絕了顏澤家的經濟支持,整整四年憑着不多的獎學金和助學金踉跄地自力更生,過得窘困拮據,沒有任何積蓄。如果無法取得全額獎學金保送研究生,就只剩結束學業去找工作一條路可走,但無論是本科學歷還是交際能力,都讓夕夜在這條路前望而卻步。

六年前中考,區文科狀元。

三年前高考,市文科狀元。

一直只在讀書的領域出類拔萃,除此之外自知一無是處。

從未想過有一天可能被剝奪讀書的權利。

公示的保研名單有12人,夕夜按績點排在第七名,學院預招的研究生是8人。

預感不佳,心緒不寧。

“績點排在我後面的四個人中還有副校長的女兒,大家都知道有個名額是留給她的。如果再有人找找關系,我就肯定被踢了。”

關于這個話題,夕夜反常地絮絮叨叨,風間有點不耐煩,以他的立場确實體會不到女友在焦慮什麽。

優秀的男生較女生少得多,在師長眼裏,風間一直以在男生身上極其罕見的沉穩懂事備受關照,僅以擔任學生幹部這點為例,若要加一個時間維度,也誇張地貫穿了整個學生生涯--從小到大。而在同齡人中間,居然又奇異地備受歡迎,歸根結底和長相帥氣卻行事低調有關。

總之,面對夕夜的憂心忡忡,男生困惑的表情在臉上停留了兩秒,之後沒心沒肺地把疑惑直接提出來:“幹嗎這麽計較得失?”語氣間隐藏着“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個淡泊的人”的失望。

女生被突兀地截住話頭,無限委屈地迎過他的視線,然後在男生滿臉的理所應當面前變得更委屈一點。

但絕不會争執。

絕對絕對,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和風間争執。

雖然心裏的某個地方,還壓抑着類似“季霄就一定會理解我”的不平靜。

如果不小心把兩人比較,立刻就分出了高下。

回到六年前,與天分極高的賀新涼不同,季霄是以勤奮苦讀為特色的優等生,成績有時也起伏不定,所取得的成績,在他人眼裏,羨慕之餘只有欽佩。夕夜覺得自己與他是同一種人。

[四]

夕夜從學院的主頁下載了全套申請保研名額的表格,有些問題不知該怎麽填,想着應該去問問秦淺,打她的手機卻一直無人接聽,這才想起她與譚奚準備分手的事,揣測無論有沒有如願此時心情都未必見晴,于是放棄了叨擾。

第二天晚上對方看見未接來電主動回過來,聲音聽起來分外嘶啞低沉:“夕夜,不好意思,最近作息有點亂。”

就算失戀也不可能連續睡三十個小時吧。夕夜小心翼翼地問:“你和譚奚怎麽樣了?”

秦淺笑起來,流露出輕松的語氣:“鬧了很長時間,譚奚說什麽也不同意分開,一開始我挺生氣的,但久而久之,反而習慣了有他的生活。靜下心想想,其實我并不讨厭他,只是讨厭束縛,對唯一的關系感到恐懼。”

雖然不太能體會這種奇怪的糾纏方式,但夕夜松了口氣:“所以說現在已經不想分手咯?”

“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麽辦,暫時把婚期推遲了。譚奚對家人的交代是得先忙一項重要工作。我想過一段時間可能我們能找到答案。”女生的語速慢下去,仿佛在遐想未來,過了幾秒回過神,“對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噢……我在申請保研,填表時遇到點麻煩。想問問你。”

“取得保研資格了嗎?”

“有資格。現在方便說話嗎?可能時間會有點長。”

“沒關系。”

“先說這個表格封面上的定向和非定向是什麽意思?”

[五]

在秦淺的幫助下填完了申請表格,夕夜安下半顆心,覺得有點餓,拿着錢包下樓去買夜宵。淡淡的月光灑在小徑上教學樓陰影的間隙裏,路旁近百年的樹木靜默地站成帶給人強烈安全感的護衛姿态,晚風拂着面,非常和煦。

人走在其中,四下只能聽見自己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呼吸帶着清新涼意的空氣,胸腔裏蘊含了無法言傳的寧靜的感激。

突然有種什麽也不成障礙、什麽都可以體諒的感覺。

她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機,撥通風間的電話,等待音響了四聲,男生接起來,應聲刻意壓得很低。

“在上課嗎?”夕夜問。

“嗯,我下課後回給你。”

“好。”

想和風間長久地好好相處下去的願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大概是受了秦淺的影響。

經過一棟宿舍樓,臨街的窗口飄出不知名卻異常熟悉的園舞曲,夕夜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駐足,一邊聆聽,一邊搜腸刮肚地回憶曾經在哪兒聽過。暖黃的窗前時而晃過人影,都是稍縱即逝,無法憑此辨別音樂聲是來自哪扇窗。

旋律和夜色相融合的感覺,明明那麽真切地存在過,卻像深冬時節封印于冰面下的河水,看得見流動,卻觸摸不到。找不到合适的詞語去形容,直到一曲終了。

夕夜轉過身。一只白色的流浪貓坐在路面中間看着她,看見她轉了身,便站起來,邁着倨傲的步子緩緩地離開。雖然是極緩的動作,但在靜止的畫面中橫穿而過仍有點突兀,因為這份突兀,原本不具有感情屬性的離開,顯得凄涼。看起來十分孤獨。

是了,就是孤獨。而剛才悄悄溜掉的那首曲子,給人的感覺正是驅散了孤獨。

圓舞曲多半都是歡愉的,這一首又有什麽特別?

[六]

翌日下午三點,夕夜去學校教務處蓋章,工作人員不知去哪兒了,門上貼着“請稍等,馬上回來”的便條。夕夜只好抱着一摞表格倚牆等在門口,先後有好些學生進了樓,個別人留下一起等待,其他幾個留下手機號請夕夜等老師回來後發短信通知他們。

将近五點時,走廊處傳來女孩子的笑聲,一陣輕一陣響,好像陽光下金色的麥田在起伏。

來自四面八方的回聲撞擊着身後的牆壁,腰椎處幻覺似的酥麻起來,夕夜輕輕按過太陽穴,直起身朝聲音的源頭望,是亞彌。

小女生阖上手機,迎着這邊幾道目光吐舌頭表示歉意,立刻又忍不住拔高了音調:“咦?夕夜?你怎麽在這裏?”

“有些表格需要蓋章,你呢?”

“學生證丢了,開學沒有注冊,系裏老師非讓我來補辦。”像是覺得很麻煩。丢三落四還真是她的風格。

“教務處的人跑哪兒去啦?”亞彌從口袋裏摸出口香糖,扔了一條給夕夜。

女生接住:“誰知道啊,都等快兩小時了。不過,我都習慣了,這幾天忙着找各種部門蓋章,全是這麽拖拖拉拉的。昨天去找學院領導簽字,從早上九點等到下午四點,對方一直回短信說一小時後到,結果最後回了一條‘今天不去學校了'就關了機。”

“這麽差勁的老師!”

“可也沒辦法,聽說明天在四教有堂課,還得去課上堵他,趁課間時讓他簽了。”

“為了什麽事折騰這些啊?”

“保研啊。”

“那是什麽?”

“唉?保送研究生嘛。”

“還可以保送研究生嗎?”驚訝的神情讓夕夜有點失語,“什麽樣的人才夠格呢?”

“平均績點在學院名列前茅。話說回來,你也不是大一新生了,怎麽連這些最基本的都不知道啊?”

亞彌彎眼笑了,瞳孔閃閃亮亮:“沒有關心過嘛……反正以我的成績也不可能有資格保送啦,我對自己的要求一直是不挂科就好。”

“那你畢業後打算直接工作還是出國?”

“那種事我根本沒有考慮過,反正季霄比我早畢業,他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從小到大我的理想就只有一個--和季霄在一起。其他都無所謂。”

用瞠目結舌來形容夕夜此時的表情都不夠。

“雖說……愛情是很重要,不過,也不至于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吧。”

亞彌甜甜地一笑,歪過頭:“如果你保送研究生後,風間萬一找到外地的工作或者決定出國,到那時再反悔補救不是很麻煩嗎?還不如晚點做決定。不過,照你和風間的情況來看,應該是他會配合你吧。”

夕夜微怔,不知該如何對答。

此時才發現,在考慮未來時,其實我從未把風間計算在內。

或者說,潛意識中并不相信我和風間能天長地久。焦慮也好,抑郁也好。

都是一個人的焦慮,一個人的抑郁。

反而非常羨慕亞彌這樣思維單純的女生,有一個人可以讓她付出全部。回想起來,我的生活中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無論是在年少時誤以為“一生最愛”的賀新涼,還是白馬王子般破光而來的易風間,沒有誰能使我把命運交給他,規劃到永遠。

或許對風間而言也是如此,所以他才對我的前途漠不關心,只求眼下的快樂幸福。

“如果競争太激烈就放棄吧,幹嗎這麽計較得失?”

“就算最後得到了你也不會開心,這樣有意思麽?”

“我才不管別人,我只希望你快樂地生活。”

乍聽之下甜蜜又體貼的話語,實際上全在透露一個訊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希望你整天樂觀開朗和我玩鬧,至于玩物喪志将來可能會悲傷沮喪那與我無關,反正又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再深的羁絆,加上了“得過且過”的前提,也不能謂之愛情。

從教務樓走廊的窗口望出去,遠處四五棵桃樹站成一排,新開的桃花宛如撕裂皮膚暴出的血液,豔俗的顏色和腥臭的氣味在略有些蕭瑟的環境中肆意蔓延。

落日虛懸在樹杈之間,餘晖像絹帶一樣纏繞在上面作依依不舍之态。

“亞彌你知道麽?”夕夜回頭,不無凄涼意味地微笑着說,“其實太陽此刻已經熄滅了光芒。”

[七]

之後的好幾天不是蹲守在教務樓就是蹲守在教室門口,被随心所欲約定時間又随心所欲違背約定的老師們折騰得心力交瘁。最後一次請院長簽字,不走運的是領導又不在,且聯系不上,夕夜急得在辦公區團團轉,出門接水泡茶的輔導員看見她招呼道:“顧夕夜你在等誰?”

女生苦着臉無奈地抖抖手中的表格:“保研申請表最後還要院領導簽字。”

“劉院長前天去日本了。”

“這我知道,我在通選課上等過他,結果助教說他出國了本周停課。所以我想找系找系主任簽。”

“系主任也在外地,再說系主任不能簽,你仔細看看填表要求,寫的是‘學院意見',學系是不夠級別的。”

“那……怎麽辦?”

“找李書記簽啊,她開會去了,下午才會來,你先去吃午飯吧。等她來了我給你發短信。”

遭了長時間的冷遇,一丁點關懷也讓夕夜覺得受寵若驚,愣了數秒,幾乎要紅了眼角,結結巴巴地謝了半天。

又嚴肅又客套,讓輔導員忍俊不禁,為了讓她放松繃緊的神經,半開玩笑地說:“說實話,我們都在想,你長這麽漂亮讀什麽研究生啊!”

“唉?”之前沒聽說,這有什麽沖突。

“讀太多書很難嫁的,長得漂亮本來就标準很高了,這麽一來容易變成剩女啊。我當導員這幾年就沒見過哪個漂亮女生認真鑽研學術,但也絕對沒有批評她們的意思,畢竟人才是多方面的嘛,有些孩子适合做研究,有些口才好人際交往廣泛也能有一番作為。”

說起“口才好人際交往廣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顏澤。從前覺得自己比她漂亮比她聰明比她努力,而她只擁有最令人羨慕的幸運,心裏總是憤憤不平。

其實顏澤認真地經營各種人際關系,也是一種努力,處心積慮地讨所有人喜歡,在意每個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即使讨厭一個人也要壓抑內心的反感去對她微笑。可以說是僞善,但世界若少了這些僞善恐怕會更加傷人。

顏澤待人公平而慷慨,她的能力在于,讓身邊每個人覺得自己被喜歡、被需要,即使是一種假象。

時隔多年再回想起來,似乎已經釋懷了。

夕夜微笑着點點頭,對輔導員說:“你說得對。我缺乏與人交往的那種才能。”

[八]

有點想念顏澤,暑假就心想事成地遇見了她。巧的是兩人被分在同一家電視臺實習,不巧的是實習期正好錯開。夕夜最後一天實習,顏澤過來報到。在辦公室走廊的轉彎處相遇,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便擦肩而過,夕夜走遠後正稍微覺得有點悵然若失,顏澤就一路連名帶姓地喊着她追過來。

“難得見一面,平時也不怎麽聯系得上你,不如下班後一塊兒吃晚飯吧。該不會你另有安排?”

夕夜擺過手:“沒有沒有。你在財經頻道?”

“嗯。”

“那我待會兒過去找你,順便帶你去辦通行證,那地方蠻難找的,我第一天都繞暈了。”

“太好了!夕夜你……”欲歡呼雀躍,卻突然打住,恢複成生疏的致謝辭,“謝謝你,那我等你。”

夕夜轉身之後才回想起顏澤原本快脫口而出的是什麽。

晚飯吃的是法國菜,夕夜不太進出這種高檔餐廳,點菜的事全權交給顏澤。女生利落地點單,給夕夜要一模一樣的菜式,然後打發走了侍者。不痛不癢地相互問着近況,有點像太極裏的推手,直到提起賀新涼。

“聽季霄說,你和新涼在交往?”

“是。前陣子他因為母親過世回來,我們就在一起了。”

夕夜清了清幹澀的嗓子,卻還是接不上話頭。沉默持續良久。

顏澤的鼻子裏嘲笑般地哼了一聲,盡管輕,卻像投進湖水的石子,引一片漣漪微妙地擴散。

夕夜眨眨眼睛,不明白她什麽意思。這種無辜的眼神仿佛激怒了顏澤。

“讓你失望了吧?你想和新涼交往,你愛新涼。我沒猜錯吧?”這次是肆無忌憚地展露了笑容,“他跟我說了你在告別式上大哭的事,他說他有點莫名其妙。你知道我怎麽想麽?你的手段太爛俗了,想用‘同病相憐'這招引起他的注意。顧夕夜,你弄錯了,你和新涼根本不是同病相憐。你媽媽是個遭了報應早早病死的小三,你是個曾經勾引養父的私生女。新涼他媽媽不是病死,而恰恰是因為他爸出軌才自殺的。你以為新涼還有百分之零點一的可能性愛上你麽?”

夕夜發不出聲音,肩膀也沒有顫抖,卻在靜靜地流淚,任由對方滔滔不絕地口出利刃。可是淚水本身不平靜,滴滴灼人,止也止不住。她拎起包,一句話沒有回嘴,徑直離開。

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

話到這份上,顏澤是想夕夜跟她吵起來、鬧翻臉、決裂了才好,滿肚子措詞落了空,變成滿肚子莫名其妙的委屈懊惱,轉臉去看夕夜的背影,腰杆還那麽挺,步履也不見亂,廉價衣服流露的窮酸被門口的燈光朦胧掉了,反倒是餐廳裏原有的奢華瞬間被襯得很蕭條。

夕夜在門口停頓一秒,往回望一眼,不知道先前顏澤在看她此刻已經把頭轉開,只見她頗為孤單地端坐着,侍者把她的餐盤放在她面前,把夕夜的餐盤放在她對面。這局面大概讓她終于有點想起自己的尴尬,她略顯多餘地朝侍者笑了笑,然後拿起刀叉專心處理食物,故作沒心沒肺的神态,可身影怎麽看都是很受傷的姿态。

--顏澤,你真不記得我是誰了麽?

--大家都說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吶,夕夜,我們好在哪裏?

我們好在,你為了防止父母偷看把日記藏在我櫃子裏,而我有很多不能說的秘密只告訴過你。快樂、悲傷、煩惱、委屈、激動、沮喪……全都一同分享。

我們好在,傷害對方之後會責備自己很久很久,我了解你是善良的、矛盾的、反複無常的,就像你了解我一樣。彼此深知什麽是對方的殺手锏和致命傷。

我們好在,我們的關系時而駭人時而動人,我們的故事被所有人誤讀曲解--

五年前,你掉下窗臺不是我的錯,但你和新涼分開卻是我的錯。為了從不把任何人放進未來規劃也不被任何人放進未來規劃的我,你做了那個選擇。

兩個人最激烈的那次争吵中,夕夜對顏澤拔高了音調:“顏澤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新涼在你眼裏只不過是季霄的替代品,而在我眼裏是不可替代的人。你家境好、父母健在、朋友多、人緣好,你什麽都有了,卻連那麽一丁點對你來說無關緊要的幸福都不肯放手,不願讓給我!”言情腔濃得一如既往,吼完還扇了她一巴掌,自己發了一身猛汗,氣出得很盡興,根本沒奢求她能聽進去照做。

顏澤還是有點腦的,沒有把新涼當做個物件讓來讓去,但她放手了。

剛上高二時學校有AFS海外交流計劃,新涼報了名,出國學習一年。顏澤父親是外交官,英語是她唯一穩定在班級前十名的科目,沒什麽理由不報名。當時只是無理取鬧說因為西餐不好吃所以不想去,在家被她媽罵了兩天。

其實是因為夕夜。

家裏不可能替夕夜出這筆交流費用,雖然平日總是用夕夜的優秀來激勵顏澤,但父母追根究底不會希望這個外來的假女兒比親生女兒更優秀。如果顏澤出了國,夕夜留在國內,變數就太多了,失去了主要的激勵作用,會不會被送去別的領養家庭都未可知。

兩人對外統一口徑:“顏澤媽媽不讓顏澤出國,夕夜不太想出去。”而真相,正好相反。但夕夜在和顏澤的對話中沒出現過感激。夕夜會接受這樣的共謀是因為覺得新涼對顏澤來說沒那麽重要,所以她也就沒覺得自己對顏澤而言是多麽重要。

時間倒流回高一那年的聖誕節,夕夜深吸一口氣,清秀的下颏配合着嘴角挑起的模樣改變了形狀,畫出一個溫暖的微笑,看向顏澤的眼睛:“我喜歡新涼。”

“唉……啊……啊?”顏澤半張着。

夕陽下的平安夜,霓虹燈光逐漸在身邊順次亮起,越來越擴散開的光明卻也沒有改變冬日的寒冷本質。大風在人群中穿梭。

一陣風過,顏澤手中的棉花糖整團被吹得脫離了竹簽,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她的臉上。

“唔--”

石化掉的女生這才回過神,慌張地處理自己黏膩的遭遇。

夕夜放下塑料袋跟上兩步過來幫忙,一邊狂笑一邊數落着:“你腦神經落在家裏了吧?”

棉花糖的香甜氣息如此濃厚,一直持續到回了寝室沖了澡換了衣,依舊揮散不去。

為什麽那樣顯而易見的訊號當時沒發現?

[九]

保研面試那天,很多人抽到難題都去換,夕夜兩手一直捏着試題紙攥在A字裙後面,倚在走廊裏往門口慢慢挪,拉不下面子去和抽題人套近乎。

抽題人當然也顧不上關心她有多少情緒和意圖,他只享受自己做好人的态度,他和面試者其實都是心照不宣的,抽到怎樣的題無所謂,回答成怎樣也無所謂,這面試是假的,真正的面試三年前就已開始。

這三年裏你得讨得領導們和導師們的歡心,阿谀奉承,或者踏實肯幹,三年後你要麽有張無賴的臉要麽有張實在的臉。

清高的秀美的臉最幫不上忙。默默無聞閉門造車,三年後的今天你就知道它不合轍了。面試題本身是好回答的,但夕夜覺得面試很不理想,教授們看她的眼神好像從沒見過她,問題也總是重複。

“你叫什麽?”

“顧夕夜。”

“顧什麽?”

“夕夜。夕陽的夕,夜晚的夜。”

晚上回寝室後,夕夜呆呆地坐着,假裝在聽歌。室友進出時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眼神,這一點也不能讓夕夜惱,最讓她惱的是她自己。她不是第一次輸,是一直都在輸。将來該怎麽辦呢?

到了周五晚上,學院開了畢業去向面談會。起初,學生們一個個被叫進會議室去告訴政工老師自己畢業後有什麽打算,後來變成十個十個被叫進去,很鄭重的事變成了一件很不耐煩的事。夕夜屬于被十個十個叫進去的其中之一,落坐時看見老師把疲憊和煩躁都寫在臉上了,雖然她還是努力在擺出親切的陣勢。

前幾個人在說時,夕夜的手就在桌下冒冷汗。等輪到她說時,其他人都很驚異她們所熟悉的孤傲氣質竟不見了,說着話的這位怯懦得像是拼命招引人家去咬它的魚餌,看不懂她眉目為什麽這麽模糊,聲音為什麽這麽含混。

夕夜也不懂,為什麽自己被多問了一個問題。在回答“找工作”之後,立刻被追問:“找到有意向的單位了?”看老師貌似關心的神情,卻好像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似的。

可這問題确實又給了女生一悶棍。是呢,還沒有真正開始找工作,本應該早就開始的。

政工老師最後說願意幫夕夜介紹工作,可以考慮考慮想不想去。夕夜其實很清楚,她也不是真正關心自己,而是關心院裏的就業率,出現一個失業的學生都會讓數據不那麽完美,她要的也不是所有的學生都真正找到工作,只是三方協議中就業單位的那個公章,至于那單位是大是小是好是壞存不存在,實在不足為道。

夕夜坐在那兒呆滞地聽別的學生說去向,心裏卻揣測着大家的居心,越來越焦慮急躁,絕望在身體裏滾來滾去,碾疼了每一根神經。

[十]

從會議室回寝室,沒有人與自己同行。步履有點颠簸,神思有些恍惚。走出幾步,聽見身後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夕夜猶豫着回過頭,耳畔仿佛突然響起了那首圓舞曲,如同當年一樣。

16歲那年元旦,學校的通宵游園祭活動中,顏澤要去招呼同部門的朋同部門的朋友,留夕夜一人在樓梯口離開了。女生獨自玩了幾個攤位,從一點也不吓人的鬼屋出來後,感到索然寡味,無聊地沿着走廊東張西望,消磨全校聯歡晚會開場前的時光,逛着逛着,看見走廊轉了彎的另一側有兩個同班的女生。

她們和顏澤關系還不錯,自己又是顏澤的死黨,那麽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吧。夕夜想上前去和她們打招呼,然後順勢一起下樓去看演出。無奈走廊上擠滿了人,交通不暢,那兩個女生又已開始從另一邊的樓梯下去,夕夜有點着急,想開口叫住她們,對着空氣作勢半晌卻還是放棄,心想着只要快些趕過去就好。

一個叫肖晴,一個叫翟靜流,清清楚楚記得她們的名字。甚至五年後的今日,依然記得。

為什麽當時就是不敢開口。

可能性有多大?她們聽不見或聽見了卻笑一笑徑自離開不與自己同行,留下自己尴尬地站在同樣聽見叫喊的圍觀人中間。

總之,如果能無聲無息追到近前再小聲邀伴就好。為了追上她們,奮力撥開人群,甚至因為動作太無所顧忌,途中被路人甲乙丙丁咒罵。到達兩個女生剛才所在的位置時,還隐約能看見她們在下一層樓。于是又跌跌跌跌撞撞地追下去。

等到終于下到一層,視野變得開闊,那兩個女生卻早已混入人群。夕夜一邊喘息一邊原地轉着圈環顧四周,一些人穿着校服,大部分人穿着花花綠綠的便裝,三百六十度又三百六十度,其中沒有一張她熟悉的臉。

全校學生兩千多人,認識的五十多人,能真正算是朋友的兩人。

真正的孤獨是在擁擠嘈雜的人群中感到孤獨。

仿佛跌入萬丈深淵的瞬間,是誰在身後輕聲叫自己的名字,邀請自己一起去晚會現場?

那瞬間所有的細節都被銘刻在大腦皮層深處,冬青樹根部的綠色照明燈,閃着金色星光的線香花火,五顏六色的熒光棒,高年級的女生經過身邊留下的花香,燒烤攤飄來的章魚小丸子的氣味,以及--

晚會開場前循環播放的圓舞曲。

不知道它的名字,卻清晰地記得它曾驅散過孤獨。

多少年過去都依然能在它重新響起時停下腳步,多少年過去都依然能哼唱那段旋律。只因為它是那個瞬間的背景音。

夕夜回過頭,在走動的人群中看見了靜止的季霄,淡淡的月光下離自己兩步之遙,與五年前一模一樣。

男生沒什麽過剩的表情,右肩背着包,左手卷着兩本書。

“剛下課嗎?”

“下課後又繼續在教室自習了一會兒,你怎麽也這麽晚?”男生示意要幫她拎包,“周末還活動在教學樓這一帶的人都看起來很凄涼。”

“我們系開畢業去向面談會。”

“我說呢!怎麽風間沒陪着你?”

“……別提他了。”夕夜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是打算保研出國還是直接工作?”

“應該是直接工作吧。”

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夕夜反而有點失落:“是啊,你們專業是不愁的。”

“說得你好像是核物理專業似的。”

“核物理專業反倒好分配了!哪像我們這麽勞心費神……”遲疑了一下,又做好再度失落的準備問,“已經聯系好了接收單位嗎?”

“還沒有。”朝夕夜爽朗地笑了一笑,“不着急啊。”

意外得不禁蹙眉失聲道:“唉?已經都這時候了啊!”

“怕什麽?我們這麽優秀。”男生半開玩笑的語氣,轉向自己的臉上也确實帶了微笑。

那樣的微笑,好像把什麽樣的傷痕都撫平了,把什麽樣的曲折都虛化了。

夕夜說不出話,哽着喉嚨,跟在他右側身後一步,垂下眼睛去度量腳跟與腳尖之間的距離。

走在一起,卻不知道怎樣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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