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一]
周五一起到風間和季霄的住處聚餐,亞彌邀來了喬绮和他男友,夕夜下廚,忙碌了兩個小時終于折騰出一大桌菜,亞彌嚷着不夠,又打電話叫了兩個外賣。吃過飯玩了一會兒桌面游戲,男生們很快就扔下女生們去打PS,亞彌和喬绮盤腿坐在茶幾前翻雜志挑想看的電影,夕夜又轉回廚房去洗碗,忙到十點多才閑下來到亞彌身邊坐着。
風間抽個選角色裝備的空當回頭問她:“明天還有面試嗎?”
“傻瓜啊明天星期六!”亞彌搶嘴嘲笑,“哪兒來的面試官那麽勤勞!”
夕夜臉上帶點笑說:“是呢,明天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有點愣。
“真的?”男生又正色問一遍。
夕夜才反應過來風間在逗她,瞥開眼看看周圍,已經沒人在聽他倆說話了,但還是難為情地笑一下:“工作也不是你想的那麽容易找,這種節骨眼上你得無條件支持我唉。”
“好幾年沒見面了,怎麽支持?”
“誇張。”女生說得飛快。
風間終于笑起來:“前天也是,昨天也是,不僅見不上面,連電話也不接。”
“晚上回你電話你也沒接。”
“那時候正在上課啊,等下了課給你打過去,你又關機了……”男生正半說笑地控訴着。
被女生扔過來一句,“那可不是一下課就打了,我十點半才關機睡覺”打斷,只能認輸地露出抱歉神情。
這時季霄扭頭催促風間:“唉唉!開始了。”
風間沒理他繼續和夕夜對話:“明天跟我去趟公園?”
“去幹嗎?”
“玩呗,天氣好就拍拍照。”男生不等女生回答又追加了一句,“你好長時間也沒出去玩了吧,整天宅在寝室,頭上都要長蘑菇了。”
“還玩不玩啊?”季霄再催一遍,拿另一個手柄的許藤遷也轉過頭來看向風間。但風間卻一副夕夜不回答他就不繼續打游戲的架勢,看也不向他們看。
夕夜餘光掃見季霄臉上浮出的不耐煩,連忙點頭答應風間。
風間微微側過身重新拿起手柄,兩秒後又停下動作,發現季霄斜着的眼沒看屏幕而是仍盯着自己。兩個男生較勁似的對視着靜了須臾,季霄放下手柄撐着地面站起來,朝夕夜問:“你們誰要喝香蕉奶昔?”
亞彌迅速舉高手叫喚:“我要我要!”接着又自作自張地代為回答,“喬绮也要,夕夜也要。”
藤遷一聽喬绮的名字反身一骨碌爬起來:“要不要幫忙啊?”雖然是個問句,卻沒等回答就往餐廳走去。夕夜見勢連忙也跟着跑去,一邊喊着:“唉唉!你們別亂動,等我來弄。”
喬绮放下雜志,目光在屋裏每個人臉上飛了一圈,喊住男友:“藤遷你不是做事的人就別去添亂,待會兒把人家瓶瓶罐罐都摔了。”
大概因為喬绮比藤遷大幾個月,平時擺慣了姐姐腔。藤遷很乖地坐回電視前,撿起手柄,問風間:“那我們倆繼續玩吧?”回答他的卻只有身側男生堅硬的臉部線條。
[二]
季霄可沒有調酒調飲料的特長,不過是心血來潮。飲料端出去獲得兩個小女生高度贊揚。但到底不是會做家務的人,扔下個爛攤子,攪拌機和備餐臺的清潔都留給夕夜負責。過了一會兒,男生又返回來在門口探個頭道:“我來洗吧。”
“你別沾手了,過來幫我弄一下袖子就好。”
目光放低了,看見女生原本挽在手肘的左側衣袖果然滑至手腕,邊緣被濺起的自來水濡濕一圈,藍色變成深藍色。季霄繞到她左邊去感到男生遮去大半燈光,使自己左臉頰微妙地涼了一點,無意識地看他一眼,再回頭,就因為這麽兩三秒的一個回眸,知覺異乎尋常地靈敏起來。
男生無意間投在她肩頸交界處的呼吸,眼窩處那兩片蓄着孩子氣的暗影,白得沒有血色卻愈顯貴胄氣質的指節,平時絲毫不會留意的細枝末節被放到無限大。
卷袖子時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手臂的皮膚,夕夜猛一哆嗦,大幅度把手臂抽去老遠,擡起眼看季霄,手還懸着,眉心中間稍高,呆頭呆腦的。看見他這樣,心就像被指甲掐了一下。
剛被卷起一折的袖子再度松松地落下,夕夜極不自然地掩飾過去:“還是算了,反正馬上就洗完了。”
季霄仍是兩眼茫茫然,再加一點沒幫上忙的遺憾。
夕夜發現總是在這種時候,這樣的遲鈍使他忽然重新有了一雙停留在過去的少年的眼睛。惹女生動心的,又使她們委屈的,惹女生歡喜的,又使她們怨憤的,都是這麽一雙眼睛。掀起驚濤駭浪之後,它們自身卻像冰封湖水一般平靜,內裏蓄滿了對驚濤駭浪的不理解,對錯的準則合不上外界的齒輪。
就像現在,季霄什麽也沒理解,說:“哦。”
[三]
十二點過後,夕夜準備回寝室,風間暫停了游戲去送她。亞彌提議就留在這裏大家擠一擠,免得這麽晚跑來跑去不安全。
“你和風間睡風間的房間,我和喬绮睡季霄的房間……”正說着,季霄飛快地插進話來:“那我呢?”亞彌用嘴沖許藤遷努努:“你和他睡客廳,石頭剪刀布吧,贏的睡沙發,輸的打地鋪。”
藤遷最配合,使勁點點頭,季霄見他狀似小男孩,想起自己比他大好幾歲,懶得計較:“你睡沙發。也別石頭剪刀布了。”
內屋的四個人似乎都對此提議沒有意見,亞彌又看回玄關處,風間和夕夜兩人也不轉身
出門,也不重新進屋,頗窘迫地僵在門口。女生猶豫半晌怯怯開口:“……不太方便,我還是回去吧……免得……室友還給我留門。”
“打電話讓她鎖好門不就行了麽。”亞彌不解風情繼續支招,
“洗漱用具有新的,睡衣我可以借你。”喬绮似乎有點明白過來,剛想開口說點什麽,卻被夕夜打斷:“嗯,那好吧。”
季霄微怔,擡頭望向夕夜,見她正俯身換室內鞋,風間的動作比她稍慢。
亞彌找到了中學時學農外出合宿的興奮感,蹦蹦跳跳地跑進季霄房間翻箱倒櫃去找睡衣,沒過一會兒還真的捧出兩套分給兩個姐妹:“夕夜穿我的衣服說不定會嫌小,喏,這套給你,這套我穿特寬松。”
季霄插話道:“她平時老用我們這兒的洗衣機,洗完了衣服又總不記得拿走。真受不了。”
“好像給你添了多大麻煩似的。”亞彌沖他癟癟嘴。
“衣櫃本來就不大,給你占了三分之一。”
兩人語速都快,客廳裏一下子仿佛熱鬧了起來。
待衆人輪流洗過澡準備就寝,亞彌像個小家長似的胡亂安排一通,心滿意足地回了房間,喬绮已經躺在床上,臉被被子捂住一半,眼睛彎在沒被遮住的另一半對她說:”你家季霄肯定最近才曬過被子。”
亞彌鑽進去,也模仿喬绮的姿勢,聞見了太陽的味道:“他挺有收拾的。”
“這麽好的男生不多見,你可得把他看牢。”
“天天看着呢,能看不牢嗎?除非風間橫刀奪愛,那是取向問題,我只有祝他幸福了。”
“別開玩笑,你沒看出來他和顧夕夜有點苗頭麽?”
“夕夜?”亞彌一愣,轉而像聽笑話似的樂了,“怎麽可能!他們倆要是互相有意思,早在高中時就會在交往了。當年朝夕相處都沒擦出火花,現在這麽偶爾見個面吃頓飯能燃燒出什麽激情?夕夜都有風間了,風間也那麽好。”
喬绮完全蒙頭躲進被子裏,壓低聲音:“可他倆看上去感情不好唉,一晚上都沒說幾句話,而且,剛才你一說讓他們睡一起,顧夕夜臉紅得都能站在路口攔截車輛了。”
“不會吧。他們都是大人了,交往也那麽久了,又不是高中生談戀愛。再說夕夜後來不是又果斷同意了嗎?”
“所以我才說她喜歡季霄啊。你仔細想想,她同意是不是在你說把睡衣借給她之後?”
“嗯,好像是啊,但那有什麽……”
“傻瓜啊你,她那是誤會了你和季霄,在跟季霄賭氣哦。”
亞彌在被子裏和喬绮大眼瞪小眼,使勁眨了兩下眼睛。喬绮又說:“然後呀,季霄還很唐突地插進女生的對話裏,故意說明你和他沒有同居,只是你借他洗衣機。對吧?”
亞彌又眨了兩下眼睛。
“後來顧夕夜知道誤解了,但又已經答應留下來,騎虎難下,表情相當不自然的”
“……我都沒看見。”
“你忙着和季霄嘻嘻呵呵去了,哪顧得上看她。”
亞彌雖然對喬绮的話将信将疑,但已經感到危機四伏:“那我怎麽辦啊?”
“所以讓你看好季霄啊,以後盡量少讓季霄和顧夕夜見面。”
亞彌神色凝重沉默許久,方才感到被子裏氧氣稀缺,把被子掀開至胸口,大口呼吸兩次,平靜之後又忽然笑起來:“那風間和夕夜這時候在房間裏豈不是很尴尬?”
“你還笑得出來?還有心思笑別人?神經是麻繩編的啊?”喬绮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她,“這種時候應該制定個防守計劃了吧!”
[四]
沒有人能夠阻止愛情的發生,就像沒有人能夠挽回愛情的消逝。
更讓人無能為力的是,你所以為的深情也許從不是真實的。
[五]
深秋的公園鋪滿了梧桐落葉,視野被染成金黃色,陽光把微微顫抖的眼睫陰影投在臉頰上。夕夜合上眼簾,聽同伴們踩過落葉發出的簌簌聲,眼前一整片耀眼的紅。
“困了麽?”
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風間是在問自己,夕夜睜開眼笑笑。
“你昨晚幾乎沒怎麽睡吧?”男生臨着她撐地坐下,伸過胳膊墊在她的頸部和樹幹之間。
女生順勢向他的肩微微靠過來:“我習慣一個人睡。你倒是睡得很踏實。”觑眼看見亞彌正在把野餐的食物一樣樣從包裏取出往外擺,“她到底帶了多少吃的啊?”
風間“噗嗤”一聲笑:“都是季霄背來的,她哪兒出了力!”夕夜把視線偏轉一點,季霄袖子挽至小臂靠上的位置,時而屈膝幫亞彌擺放東西,卻從不彎腰。
他走動在太陽直射的區域,因此眼睛眯成縫,微蹙着眉。又仔細一想,沒有陽光直射時,他也常這樣蹙着眉,否則便是繃着臉不說話,好像對面前所有事情都不擅長卻要硬着頭皮來處理,總感到十分困擾十分苦惱十分不情願,眼睛裏寫滿七八歲小男孩的那種執拗。
夕夜從來不知道,在別的女生眼裏所謂的"酷"從何來,反而總覺得季霄很小很傻很可憐。
雷同的場景變了個平行蒙太奇戲法,把思緒帶回了高二外出學農的時候。有一天全班徒步從學農基地走去附近的生态村摘菜,中午學校的巴士運來盒飯,女生們受到照顧,擠在車裏吃。
男生們露天端着飯盒要麽站着吃,要麽席地而坐,可不巧是大風天,盡管努力背向風,還是免不了吃到‘沙塵拌飯'。
那時的夕夜不經意擡頭,隔着車窗玻璃在人群中看見季霄。
其餘人都不時轉圈以應對難以捉摸的風向,笑着鬧着大聲嚷着,對腳邊的瓜果蔬菜表現出好奇,個別不安分者端着飯盒便追打起來。例外的只有季霄。
新涼出國交流,顏澤失憶,夕夜又和他為了顏澤翻了臉互不理睬,于是原本算得上班級核心小集體中核心人物的男生,少見地變得形單影只。一個人站在距離大多數男生五六米的遠處,無論風向怎麽變化都巋然不動,眉間擰個疙瘩,露出倔強又苦惱的神色,埋頭往嘴裏數幹淨飯粒。
不知怎的,夕夜有點心酸,忘了他曾經怎麽冤枉自己,此刻只想叫他進車裏來吃,又想起自己沒有這種立場,喊出聲只會惹人笑話,然而懷着無能為力的心情繼續看他,似乎又更加心酸。
再仔細一點觀察,身型怎麽能那麽瘦,膚色怎麽能那麽蒼白,孤零零的姿态讓人不知從哪兒開始關心才釋懷。
兩個女生很快吃完,起身把空飯盒放在指定地點,結伴去水池邊洗手。夕夜低頭時用眼角餘光一掃身旁的兩個空位,又動了叫季霄進來的念頭。這念頭獨自與許許多多顧慮相抗衡,成了反複的拉鋸戰。
男主角大概想都沒想過,哪個角落的哪個女生腦回路拉幫結派各自為陣,由自己在哪兒吃飯引發了激烈的思想鬥争。幾天以後偶爾回想,女生也覺得是不足為道的小事一樁,小得幾個月後甚至徹底想不起。
但幾年後同一個人同樣的張望将她拽回曾經,一切都歷歷在目,一切都讓人難過。
沒有做錯什麽,卻總想說對不起。
不明白是為什麽。
身影移動到何處,目光焦點便跟随去向何處,風間不是沒覺察,他不知道該怎樣挽留,就像不知道怎樣挽留過去所有離開自己的人,父親,以及夏樹。驀然擡頭,秋日的天空一碧萬裏,綿延無際的蒼綠樹葉間漏下跳躍的陽光,桂花被夾在風中,落在夕夜纖薄的後肩。明明是和暖溫馨的畫面,卻讓人想起感傷的斷點。
和夏樹是坐在大學校園風景區的長椅上分手的。同樣是落英缤紛陽光明媚的日子,當時并沒有覺得痛苦和依戀,內心平靜如鏡。
夏樹說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風間也沒有提出反對。
初中時在補課班一見鐘情,卻因為夏樹父親工作調動兩人天各一方,無法得以成全的悸動過度誇大了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本不是完美的人,卻因相思漫長幻化成完美,結果愛慕的也不是對方,而成了自己的想象。
如果高中重逢時沒有決定交往,最初那驚鴻一瞥很可能成為貫穿一生的美好回憶。可現實卻殘酷地讓一對情侶各自意識到對方和自己心目中那個人有多大差異,不是粗心與大度所能掩蓋。
“樂觀地說,總算成全了一個夢想,哪怕這夢想和自己預期的不一樣,總好過陷在遺憾裏不能自拔。”
猶記得夏樹說這話時漫不經心的口吻,也記得自己當時感覺到彼此的心理距離漸漸拉開,卻壓根沒體會出痛徹心扉的憂悶,就像看見與己無關的電影片段中令人懷念的風景漸漸遠去。
兩個月後的一天晚上,風間被大雨困在便利店門口,積水的地面反射的車燈光有節律地刺激着眼眸,忽然想起什麽,回頭看向明晃晃的店內,夏樹穿着松葉色的裙子、紅色睡褲和白色羽絨服,一身滑稽行頭,不協調地出現在貨架間。
眨眨眼睛,她便消失了。再眨一次眼睛,眼前陡然一片空白,耳畔響起自己曾經在這家店對夏樹說過的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店裏請來的迎春吉祥物。”
再次轉向店外街道時,瞳孔前已蒙上一層霧氣。
原來悲傷濃縮成左胸腔裏一個滾燙的球體,徹底取代了心髒,所以才感覺不到心痛。
[六]
“季霄,你跟我去那邊走走。我有話跟你說。”亞彌鼓着臉,把手插在衛衣口袋裏,又把手肘橫向撐起來,看起來像叉着腰。
男生注意到她的虛張聲勢,以最快速度配合她把零食歸攏收拾好,幫她多拿了件外套,趕上來。
“怎麽了?”
“我跟你說啊,你以後別像蝴蝶似的在夕夜周圍繞啊繞了!”
“噗--”男生不管她發火的原因,先笑起來,“我哪裏像蝴蝶?”
“說像蒼蠅你樂意嗎?人家有男友的好吧,什麽時候輪到你獻殷勤了?”
“你幹嗎饑不擇食啊,什麽樣的醋都亂吃。”依然笑着。
“……我沒有吃醋!哎--我懶得跟你說。反正你和夕夜就是太不像話了!把我和風間當作空氣啊!”
女生越是生氣,男生越把她的反應當有趣。
“夕夜和我從高中就是好朋友,她又沒有家人,我就像她的家人,我能對她不理不睬嗎?你乖一點啊。”
“別把我當小孩了!喬绮說男女生之間沒有好朋友沒有好兄妹,只有男友女友和暧昧對象!總之我不許你再搭理顧夕夜了!”
“又是喬绮。”這才斂起笑容,“你也有點主見好麽?老聽她挑撥幹嗎?”
“喬绮才沒有挑撥!本來就是這麽回事!我給你帶的咪咪蝦條都被你拿去讨好夕夜了!”
“……就為了個蝦條……你要這麽較真我就沒辦法了,哪有這樣無理取鬧的。”
“光是我較真?生氣了你不可以哄一下嗎?就知道狡辯!”
季霄不再與她拌嘴,繃着臉把頭別向另一邊,一言不發。沉默了十幾秒,亞彌跟着走了幾步,心裏發慌,生硬地搭讪說:“這是在哪兒?你認得回去的路嗎?別到時候和他們走散了。”
男生回頭,看她一副急急地改過了不承認剛才鬧過別扭的神情,氣也消了一半,順着臺階下:“這條路就是往回去的方向。”
亞彌上前揪住他袖子,直接戳他一下:“你怎麽氣性那麽大,黑面幹嗎啊?反倒像是我做錯了什麽似的。”
“你還沒錯?哪有你這麽冤枉人的?”心平氣和地牽住她。
亞彌覺得這一場白鬧了,一點沒讓季霄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心裏堵得很,又不敢繼續發火把季霄徹底激怒,靜下心想想,經過提醒,說不定季霄會有分寸,決計還是和喬绮再商量商量對策。
回程車上,亞彌甩了明顯的臉色給夕夜,敏感如夕夜者立刻覺察出來。事後問季霄,季霄把這一鬧當笑話轉述給她聽。
“我們除了在學校意外碰見,其餘大部分見面的時候她不也在場麽?這也能生氣啊?”
季霄也笑了:“都怪喬绮給她亂灌輸奇怪思想,她其實就是個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兒,經不住煽動。”
“這哪兒叫煽動?這是空穴來風吧。”夕夜長籲一口氣,“我們倆能有什麽啊?要發生點什麽早發生了,在你和顏澤交往前就發生了,我和你的關系可比顏澤和你的關系好得多,退一萬步說,真想發生點什麽,在你和顏澤分手後也早該發生了,還輪得上亞彌出現麽?真搞不懂現在的人都是怎麽想的。”
“……就是。不過亞彌也沒有惡意,鬧得再兇哄一哄就好了。”
“……小心眼……難道有了女友的人都不能和異性說話了?”
“怎麽可能呢?”季霄在下一輛車過來前換到夕夜的左側走,“話說回來,你最近和易風間怎麽樣?”
“……”夕夜遲疑了一下,“我想跟他分手。”
“啊?”語氣詞淹沒在車輛經過時的呼嘯聲中。
[七]
面試原定于下午兩點開始,夕夜一點五十分到達電視臺,說明來意後由工作人員帶到會議室等待,但直至四點都再沒有人來過問。女生忍不住沿着走廊在附近走動,幾個辦公室裏的人都行色匆匆看起來很忙碌,她也不敢貿然打擾。又過了半小時,最初那個引路的工作人員才又出現:“人事部現在正忙,你稍等一下吧。”
夕夜只好又回到指定座位坐如針氈,懊惱着應該帶本書來打發時間,哪怕有本雜志也好。無意中瞥見裙邊磨毛了,伸手把那一段折進去,用指甲掐出新邊。接下去的時間,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猶豫是該離開還是留下繼續等。
捱到五點五十,終于來人通知她去525室開始面試。離下班還差十分鐘,整棟大樓都人心渙散,面試人員自然也不例外,随便問了兩個問題草草了事。
夕夜沒有天真到認為自己能被錄用,現在面試基本上都是走個過場,最後錄用的人總是“關系戶”,尤其電視臺這類熱門單位。
出了電視臺正趕上下班高峰。預計高架路一定正悲劇性的水洩不通,換了兩次地鐵,在空氣混濁的車廂裏耗去一個小時,出地鐵口時已經七點多鐘,鞋跟磨損得難以保持平衡,小腿以抽筋來抗議,回學校的一路走得極慢。臉頰被凍得麻痹,視界裏密密匝匝擠滿雪子,才想起早晨校園天氣預報說有雨夾雪。看它們疾速下墜,覺得自己也要墜下去被鎖進黑暗裏。
正準備推開寝室樓門,身後突然有男生在喊:“哎,請問一下……”
夕夜停住手上動作,轉過頭,看見一個男生帶着笑腔朝這邊繼續喊:“……去哪裏能打胎啊?”随即和他身邊另兩個男生笑作一團,很快跑遠。
夕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沉默的姿态好像在等待大雪停下。降下的已變成雪片,風勢也更大些,使雪的下墜軌跡形成蘊蓄着狂野的螺旋形。
她從口袋裏翻出手機,待機畫面中唯一閃爍的是時間欄小時與分鐘數字間的冒號。
沒有新信息,沒有未接來電。
[八]
風間與夏樹分手的原因是--他媽媽整天不見兒子人影,感受到兒子被搶走的威脅,轉而強烈反對。
不經意的一句話,像一粒種子被埋入心岫。
誰能想到它衍化為嫉妒,悄無聲息地拔節瘋長。
為什麽你和夏樹如此契合?
為什麽你對我卻沒有絲毫惦念與牽挂?
[九]
風間三天沒聯系上夕夜,不知出了什麽狀況,心急如焚地跑到寝室樓下讓樓長在廣播裏喊話。
過了一會兒夕夜安然無恙下樓來,一臉倦色地問:“什麽事?”
雖然樣貌聲調沒變化,但風間瞬間覺得她不像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夕夜了。不再是那個不敢出聲只愛用眼神說話,小心翼翼,愁腸百結,情感不外露的女生,換了個理直氣壯又冷冰冰的女生,仿佛一夜間有了靠山,再不需要看人臉色行事。
這變化讓風間感到着實詫異。知道她最近工作找得不順利,理應連原本那點驕傲也消磨殆盡,而此刻她失蹤三天後居然生硬地反問自己“什麽事”。
風間壓着怒氣冷靜地說:“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
“就在寝室。”
“那怎麽不接電話?”
“不想接。”夕夜坦然接過對方訝異的視線。
風間這才意識到女生并不打算進行心平氣和的友善談話,反倒無法運用自己一貫玩世不恭的腔調語氣,有點退縮:“怎麽了?”
“我們分手吧。”
并不是毫無前兆,但也叫人剎那間啞然失語。
雖然交往的時間不算短,但風間早已覺察兩人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消除彼此間的陌生感。
“我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與其如此倒不如說是在兩個平行宇宙裏各自談着戀愛。我知道你一直沒有忘記夏樹,對此我無能為力。你和她一起經歷的事情我沒有經歷,你和她一起走過的路途中沒有我,她是你第一個愛上的人我改變不了,當你看着我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拿什麽去和你眼裏的夏樹競争。我喜歡你,不想失去你,可我更不想和一個一點也不愛我的人過一生。我已經生活得足夠艱難,不能再作繭自縛自找麻煩。對不起,我已經忍受到極限了。”
夕夜不無凄涼意味地一口氣說完,以一個盡顯無奈的微笑作結。
風間知道自己不能改變什麽,淡然笑了笑:“始終想着一個人的只有你。我的感情和你的性質不同。我和夏樹在一起過,最後分開也沒有遺憾,就像完成了一個青春祭,無論快樂悲傷都已是過去式。對這份感情将來我還是會懷念,但不是留戀。你卻不一樣,你沒有得到過,沒有對那個人失望過,沒有被他傷過心,你對他只有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願,不完成它你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前行。”
夕夜屏息望着他,震驚于沒有在他臉上找到一絲張皇。不管他說些什麽,內心還是沒有多在乎自己。正因為懷着極端失望的心情,所以才沒留意他究竟說了些什麽,也并不知道,風間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內心。
雖說是和平分手,但夕夜不是沒在內心反駁過:我也被賀新涼傷過心,對他也不止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确是我未了的心願,但不可能因此就駐足不前。說到底,賀新涼在我心中的分量遠遠比不上夏樹在你心中的分量,原因并不在我。
沒說出口的話流經過腦際,心态自然理直氣壯起來,覺得自己是徹徹底底的受害者。
[十]
說不清是工作機會難得,還是為了逃出去一個人靜一靜。萎靡了一周後,夕夜去面試遠在大理的一個職位,臨行前沒有和誰告別。但剛下飛機,就接到季霄的來電。
夕夜強打起精神告訴他自己沒出事。
“你和易風間的事我聽說了,我也不好評論什麽,只求你保持通訊暢通,在外照顧好自己,每天給我報個平安。”
“我知道了。”
女生這邊剛想阖上手機,聽見傳出嘤嘤的說話聲,又把它放回耳畔。
“我說夕夜……”那邊遲疑着,“你記不記得……高二那次辯論隊集訓你沒按時報到。”
女生一愣,揣摩不出季霄為什麽要舊事重提:“嗯,那天是我媽媽的忌日。後來被帶隊老師狠狠說了一頓,怪我沒及時聯系。好像那次你也無故遲到……”
“……我去找你了。”在兩個人已經鬧翻的情況下。
“唉?”
“當時我打電話給顏澤,她說你早就出發了,我想起你不久前才出過車禍……我們沒法不擔心……雖然沒有合适的立場……但是夕夜,我不能想象從此和你天各一方,這個城市總有你留戀的東西,回來好麽?”
女生怔住,半晌沒有回答。高中時代的一切像雲層上傾瀉而下的天光,“嘩啦”一聲雜亂地落在眼前,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它們畢竟已不可替代地成為了日後所有珍貴回憶的起始點。
不再親密的姐妹,也曾為你的安危擔憂。失而複得的朋友,也仍為你的去留挂心。
由瑣碎的少女情懷密密匝匝織成的十七歲夏天。
大雨時行,閱歷薄淺,未來未明。
真實的年華從不斷剝落的釉質中脫穎而出。
季節流失的音律,像骨骼拔節生長時發出的微妙聲響一樣清晰又動聽。
這個城市有許許多多的不美好,但你所經歷的一切美好卻又都與它有關,旅途再遠,無法抛棄的回憶也會使行囊沉重,使你飛得再高也是一枚風筝,棉線連着故人。
夕夜原想,既然來了大理,就當積累一次面試經驗。誰知之後的幾天連日暴雨,導致航班全部延誤,滞留在大理,無法回學校參加期末考試。
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最後狠下心決定坐長途汽車去昆明,再經由昆明回上海。然而,到了楚雄地界內,又被告知前方路段發生泥石流,所有車都停在了高速公路中間。
夜幕漸漸降臨。從行李中翻出帶來的所有衣物裹在身上保暖,依然冷得直打寒顫。車窗外有投機分子以驚人的價格販賣面包和水,卻遭到瘋搶,大家都不知道還要在這裏被困多久,與家人的通話多半以訴苦和抱怨為主山脈坍塌在不遠的前方,風聲傳遞着比平日更真切的訊息,使人感到這坍弛帶有深遠的寓意。
夕夜望着窗外茫然若失。如同一架被拔掉電源的機器,日複一日的焦躁繁忙與此刻的停頓形成鮮明對比,像山陵間斷裂出峽谷,無法排遣的空虛與彷徨蘊于其中。
如此滞留了三天,交通依然沒有疏通的跡象,乘客都不時心急如焚地下車張望。
女生感到餓,翻找出最後一袋餅幹,發現昨晚和季霄無節制地通短信,已經把手機電池耗光,緩了四天的空虛和緊張翻上心頭。
食物的稀缺倒在其次,身邊已經沒有飲用水,嘴唇幹得開裂。
又渴了兩天,路段終于通了。
給人一點希望。
可行了不到半公裏,車又陷在泥漿裏打不着火,聽說前方路段又因交通事故再度擁堵。
大部分乘客都響應司機號召下去推車。夕夜餓得全身無力動不了,又怕被人看見指責,只把整個身體蜷縮起來,往座位深處躲,突然發現前面座位底下滾着半瓶礦泉水,撿起來朝四周看看,沒有人注意自己,趕緊擰開蓋子,用衣袖潦草地擦擦瓶口,偷喝幾大口。
正值此時,隐約聽見車外有人在叫“顧夕夜”做賊似的哆嗦了一下,壓低頭往座位下方縮,接着又聽見叫了一聲,比剛才更真切。夕夜這才覺得好像确實有人在找自己,擡起頭扒在車窗上往外望,沒有發現異常,叫喊聲也消失了。
看來是又餓又渴産生了幻覺。
自嘲着縮回原位。車外卻真真切切地再傳來一聲喊叫。
夕夜側過頭朝向窗外,看見從側前方一輛車上下來的人竟是季霄,而對方也看見了她。
還是無法判斷是現實還是幻覺。
想起自己已經一周沒沾水,劉海都出了油黏在額頭上,女生只是條件反射地離開窗邊躲在椅背後。
幾秒內,男生一路喊着她的名字從車輛前門追過來,直到跑到她跟前,右手搭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喘着氣,才顯露松口氣的神情,眼裏含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