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一]
夕夜過了很久才發現靜穎家是多麽奢華。整個家由三幢四層的歐式連體別墅構成,聽說整個別墅區占地廣闊擁有獨立的高爾夫球場和貴族學校,但無論從哪個窗戶望出去都看不見別的建築物,唯有花園、湖泊、草場與遼闊青空。由于面積太大,忙着修剪花枝的園丁都是開着公園裏常見的電瓶車往來。
主樓的正廳大得像高中的室內體育館。客廳裏液晶電視占了整面牆壁,看起來如同電影院。經過一間以粉色和白色為主色調的房間,猜測是靜穎的卧室,卻被告知是她的更衣室。
連做夢也不曾見過。有點不可置信。
先前只是有點覺出這是個富裕人家,但靜穎的穿着打扮卻沒有給人這種印象。她全身沒有一處亮出CHANEL、CONSTANTIN之類的大牌,僅止于素雅、合身、得體。
面對遠遠出乎意料的家庭環境,夕夜心情陡然忐忑,距離感倍增。
如果初次見面的親生父母是普通工薪階層,哪怕是農民或城市貧民,也會比現在感覺親近得多。
被父親挽留吃團圓飯時,局促地搓着手推辭,謊稱有事。但終究經不住靜穎軟磨硬泡答應慶祝完生日再回校。
“其實本該為你開個party。”靜穎不無遺憾地說。
“高中時我們班的傳統是每個月班聚一次,為本月生日的同學集體慶祝。除此之外,我從沒有生日的概念,也沒有人為我慶祝,所以無所謂的。能和家人相聚我已經很快樂。”
父親關心地問:“聽小靜說你已經大四,在忙畢業?”
“嗯。”
“找到合适的職位了嗎?要不要……幫你安排?”
“不用不用,已經找到了。”
未經深思脫口而出。
過後也有些懊惱。
假如當時向父親求助,肯定不用再為工作的問題擔憂。
因為什麽心理?
瞬間體會出自己的處境與這個家庭的不協調。身處豪宅沒有絲毫幸福感,有的只是拘束感。不想從陌生的父母那裏獲得物質援助,不願給剛剛複得的親情蒙上市儈色彩。
顯得有點可憐的傲氣。自尊心。
到了飯點,家裏傭人過來引領父女三人去餐廳。夕夜詫異母親為什麽不同行,轉念一想,也許病人有另外一套飲食習慣,也許因為身體虛弱只能接受輸液。因此沒多問。一行人從二樓的玄廊穿過去進了西側的別墅。
夕夜略略感慨過家太大了,吃頓飯還要去別的樓,也挺不方便。誰知上了西側樓的四層,房間的風格突然變得家常。
夕夜正滿腹狐疑,就見母親迎了出來。父親解釋說這層樓的裝潢是按從前的家布置的,今天的菜都是母親親自下廚做的。一時夕夜感動得無以複加。
先前的疏離感已減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對未來的迷惘。該與親生父母如何相處?是像正常的兒女一樣在跟前撒嬌索取,還是依然獨立自處僅與他們維持情感聯系。而對于已故的養母夕夜更不知該懷有何種情緒。
[二]
周二,夕夜去報社面試,純屬碰碰運氣。可運氣差到極點,不僅自覺沒什麽希望而且回校途中換公交車下車時一個不小心扭了腳,把鞋跟也折斷了。女生一邊以別扭的姿勢一瘸一拐順着馬路往前走,一邊想着不如先随便打個工維持生計等明年報考公務員。就在剛要跳上另一輛公交車時,夕夜将邁上去的那條扭傷的腿又收了回來,退開幾步眯起眼睛。不遠處,從拉面店裏走出來的人确實是季霄。身邊還有別的男生,似乎是和朋友一起來的。夕夜顧不了那麽多急忙喊住他。待季霄轉過頭看見她卻沒有露出愉悅的表情,夕夜才辨清跟在後面最後一個出門的是亞彌,夕夜微微怔住。季霄發現她站立的姿勢有些不對勁,和身後的亞彌打聲招呼,亞彌就和朋友道別了跟着他往夕夜這邊走來。
“鞋壞了?”
“還把腳扭了呢。”女生苦笑一下。
亞彌看季霄作勢要上前攙扶,雖然心裏不快,還是搶先一步扶住夕夜:“回學校嗎?我也回,正好和你一起。”
沒等夕夜邁步,男生就發話說:“我打車送你們倆吧。”
“不用了,我們自己打車就行。”亞彌邊說邊伸手攔車。
“我有話要對夕夜說。”
季霄說這話時也沒有深思。并沒想到女友會聯想到其中的潛臺詞:送不送你無所謂,我是要和夕夜說話才與你們同行的,和你沒關系。
一句話使亞彌難以置信地蹙眉回頭。
夕夜被這突然急轉直下的發展刺激得腦後發麻。
季霄壓根沒注意到兩個女生的神情變化,拉開停在面前的出租車門。
亞彌松開夕夜的手肘,後退兩步,示意了一下她還沒走遠的朋友們:“我還是和他們一起去K歌。你們聊吧。”
季霄懵頭懵腦地點頭:“那你路上注意安全,結束後給我電話。”
夕夜上了車說:“亞彌不高興了。”
“唔?沒有啊,她就是貪玩。”
女生懶得跟這低情商的家夥繼續解釋:“你要跟我說什麽?”
“新涼可能會和顏澤分手。”
“什麽?”幾乎是驚呼出聲。
季霄詫異地回頭看她一眼:“其實也沒那麽值得震驚吧。高中時全班四十七人,‘班對'有十二對,談戀愛的都超過半數了,老師也不管……放任自流地發展到現在為止,雖然沒什麽外部阻力但也全都分了,就只剩新涼顏澤這麽一對……有六年多了吧。回想起來确實挺遺憾,不過看多了分手也不覺得太出人意料。”
“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非要鬧到這種地步?”
男生遲疑了幾秒,嘆一口氣:“你有很久沒見過顏澤了吧?”
“……快一個月了,還是上次四個人一起吃飯時見的。怎麽了?”
“……她跑去整容了。”
“哈啊?不……不是吧?那……整容失敗了?”
“失敗倒是沒失敗,只是不像她了。新涼有點接受不了突然變得面目全非的一張臉,連着好幾天把我拖出去陪他喝酒。”
“面目全非……不至于吧……究竟……整成什麽樣子了?”
“你自己去她校內相冊看看就知道了,走在街上遇見也肯定認不出來,告訴你她是顏澤你也不會相信,與其說是顏澤,不如說是顧夕夜的孿生姐妹,除了眼睛不像,其他哪兒都是複刻版的。實在是……感覺荒唐得離譜……”
季霄又轉而說新涼的反應,但夕夜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什麽也聽不見,陷進一種難以
描述的憤怒。
[三]
到了周末,父親先來過電話說派車來接夕夜回家陪陪母親,夕夜答應了,但沒想到來接自己的是這麽誇張的勞斯萊斯。上次坐的是靜穎自己開的一款普通的商務車。
停在寒酸的宿舍區,引得進進出出的同學都好奇地駐足圍觀。
司機看見她出了宿舍樓,連忙下車為她開門:“大小姐,請上車。”
女生臉上一陣熱,心裏吐着槽:“車像婚車……司機像黑手黨……還‘大小姐'……要不要這麽誇張啊!”壓低了頭避開圍觀的視線,迅速躲進車裏。
到家後先進房間探望了母親,但奇怪沒見到靜穎,于是問起她怎麽周末沒回家。母親說:“和朋友打獵去了,一會兒就回來。本來她想等你一起去玩,但朋友催得緊,就打算下次再帶你去。”
母女倆家長裏短地聊了一會兒,大部分時間是母親詢問夕夜的成長過程,夕夜把不開心的經歷都隐瞞了。過了不久,傭人來敲門,說:“先生請大小姐去一趟書房。”
夕夜暫且別過母親,跟着穿行了半個家來到書房。父親見她打量書架區的書時露出如癡如醉的羨慕與驚訝,笑着說:“喜歡什麽書,可以随便挑,帶回去看。”
夕夜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神情大概頗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不好意思地笑笑:“學校也有圖書館的。”
“你和小靜都靜得下心,愛看書,這點像你們媽媽。挺好的……”父親頓了頓,“……那個人把你從父母身邊帶走,按說是罪大惡極。不過好在她也沒有疏于對你的教育,把你培養得這麽優秀……”
“爸爸,求您一件事,不要提我養母。我也許沒法像你們那樣恨她,再說,她已經去世很久了。”
父親點頭:“你說得對,不提她了,說正事。我讓人稍微調查了一下你的情況,你不會怪爸爸吧?畢竟,每個做父母的,都想了解自己的孩子。”見夕夜沒有抗議,繼續說下去,“你們系主任說這一屆就你還沒有去向,既沒有考研、留學,也沒有和任何公司簽三方合同。”
謊言被戳穿了,夕夜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答不上話。
“我是投資公司的董事長,在公司給你安排一個職位是很容易的。關鍵是,我想你專業不對口,可能對這類工作不感興趣。”
女生急忙點點頭。
“你是很優秀的,之所以沒決定去向,我覺得應該是還在‘尋找自我'吧?誰都有這個階段,決定不了哪條路适合自己,哪種事業值得自己一生奮鬥。你是個成年人,而且獨立得早,我和你媽媽都認為不應該幹涉你。你喜歡什麽工作,你自己決定。但是作為父母也自然會希望為你創造良好的生活環境、提供良好的生活保障。這是一張無限額的金卡,你不要急着拒絕。我們理解你,給你充分的自由,任由你住在外面、自主安排生活,你也要理解父母的心。孝順不等于拒絕關懷,如果孩子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反而會讓父母操心、傷心。”
夕夜盯着信用卡遲疑半晌,最後接過來,不知該說什麽。
自覺在這個年紀本應該開始回報父母,卻能力不足反而需要父母接濟。
本是自尊心特強的人,但沒有拒絕的實力,便氣短三分。
看出女生內心的抑郁,父親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邊牽着她的手往門外走,邊說:“你是我們的女兒,有着優秀的基因,這點在你離家成長的過程中已經得到證明。因為你是優秀的孩子,所以我才想給你不一樣的起點,讓你的能力能夠最大程度地發揮,證明你的價值。我和你媽媽都不是無條件溺愛孩子的人,如果你是好吃懶做不可救藥的孩子,我們反而要歷練打磨你。你能理解嗎?”
夕夜點着頭:“我明白了。”
正值此時,傭人來跟前彙報:“小姐回來了。”
父親牽着夕夜疾走向正廳。
靜穎少見地笑臉全開,臉頰紅撲撲地跑進門:“爸爸!我今天收獲比新涼哥哥大!厲害吧!”
夕夜聽見新涼的名字沒來由地又驚又慌,目光急急地去門口搜尋,熟悉的男生落在靜穎身後幾步,表情有點拘謹地朝靜穎父親打招呼:“伯父您好。”下一秒,看見了被伯父牽着的
夕夜,猛地把眼睛瞪得渾圓:“唉?你怎麽在這裏?”
“你也認識夕夜啊?”靜穎轉頭看回新涼,“她是我親姐姐。”
男生的神經這才松弛下來,露出少年時那種沒心沒肺的陽光笑容:“我們是高中同學啊,當然認識啦。吓我一跳。話說回來,怎麽會是親姐姐?”
“小時候走丢了,才被找回來。”夕夜搶在靜穎之前說。
靜穎微怔,但馬上反應過來,夕夜不願意自己說出她養母是誘拐犯,刻意挑了避重就輕的說法。
靜穎父親招呼新涼:“你晚上留下來吃飯吧。跟你爸打個電話說一聲。”
新涼飛快地點頭:”不用跟他說,他晚上有應酬,不會管我。”
換夕夜有點詫異了,看新涼并不像為了顏澤頹廢到酗酒的地步,周末還跟鄰居家的小姑娘一起出去打獵。
難道季霄的消息有誤?
還是新涼在強顏歡笑?
她死死盯住男生,想從他的舉手投足中搜刮出喜怒哀樂的線索,恨自己不能讀心。
[四]
吃過晚飯,母親留夕夜在家裏住一夜,夕夜答應下來,又說習慣自己的洗漱用品和睡衣,想回去拿。新涼自告奮勇說要開車送她。家長們便任由他們去了。
“你為什麽吓一跳?”上了車,夕夜故意問。
男生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就那麽像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以玩笑的口吻窮追猛打
“誰說了?誰那麽說了?我幫你教訓他!誰敢埋汰我們校花?”
“我們校花是季霄好嗎?”
“……我錯了,你是第二校花。”
女生略略猶豫,覺得還是不該這樣隔岸觀火地跟他插科打诨:”……新涼,季霄跟我說了顏澤的事……”
男生愣了須臾,才斂起笑容,眼睛注視前方專心開車:“我實在對顏澤沒轍了。她小心眼,敏感易怒,神經質疑神疑鬼,沒節制亂花錢……這些都不是什麽大毛病,該包容的我不會斤斤計較,現在這讓我怎麽辦?我喜歡的那個顏澤哪兒去了?幹嗎非塞給我一個山寨版的顧夕夜啊?你們根本就是兩種女孩,比什麽比啊!有什麽可比性啊?這麽多年都揪着不放有意思麽?我要覺着顧夕夜比你好幹嗎不找顧夕夜幹嗎找你啊!”
自覺這話容易讓人誤解,又轉頭朝向夕夜補充說明道:“我不是說你不好。我只是說她也沒比你差很多,她有她自己的長處,整天自卑自虐地折騰這些事真沒必要。”
“她就是比我差多了。”夕夜語氣淡淡的。
男生納悶地轉過頭來看她一眼。
“我會因為吃醋把別的女生的課題注銷了讓人畢不了業嗎?我做得到那個地步嗎?”
新涼手心冒汗:“你……怎麽知道?”
“高二的時候,裴嘉瑩……”夕夜觀察他的神色,知道他也沒忘那件事。
裴嘉瑩突然發現自己高一就完成的課題從系統裏離奇消失了,不僅如此,連紙質版存檔都杳無蹤跡。按學校規定,每個學生高中階段必須完成兩個課題,通過學生三院答辯,否則不能畢業。
那段時間,新涼異常積極地替裴嘉瑩補課題,又整天幫她小忙,可偏偏裴嘉瑩不領情,又是個自我感覺好到爆棚的角兒,以為新涼對她有意思。有一天課間在教室裏當衆大聲拒絕新涼、向季霄告白,以為這樣就能彰顯自己的魅力,結果被季霄果斷拒絕。鬧得不好收場,兩個男生見面都尴尬,成為轟動一時的滑稽又狗血的事件。
不過大多數同學只是認為裴嘉瑩自作多情,并沒有細想新涼為什麽要對她獻殷勤。
“你也不可能壞到去害人,那麽積極的原因,除了幫顏澤就沒有其他合理解釋了。”夕夜轉頭看向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如果不替裴嘉瑩及時補上課題,她訴苦伸冤要求學生會追究下去,說不定會查出是顏澤搗的鬼。當時你是這樣想的吧?”
男生摸着下巴:“嗯。”接着轉過頭來看女生。
面對對方迷茫的面孔和期待答案的眼神,夕夜思考了一下說話的方式:“季霄一定也勸了你,喜歡顏澤又不是因為她的外表,變成什麽樣不要太介意。其實你潛意識也是希望多一些人可以來勸阻你和顏澤分手。可是我不會這麽做。”
男生露出困擾的表情,思考片刻:“你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靜穎?”
“你說什麽我聽不懂。”
“前段時間,顏澤跟我說你喜歡的人是我,我一點也不相信。在我印象裏,顧夕夜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是沒有兒女情長的,即使在十六七歲的時候也從未表現出對任何異性有任何興趣。像高塔上冷傲的公主,受人仰望的那種。但如果她說的不是事實,我現在真的理解不了,為什麽你會希望顏澤和我分手。”
為什麽要對新涼說這些陳年舊事?
和新涼交往了那麽久,你知道新涼不可能離開自己,才舊事重提,不過是為了享受片刻的勝利者的喜悅,為了在背地偷偷嘲笑。
即便讨厭你,即便嫉妒你,你對我說的秘密我也一直保持緘默。
你和我之間的話題,應該永遠屬于曾經親密的閨蜜。我們曾經以友情與誠意為憑交換的心事,怎麽能變成讓別人一笑而過的八卦?
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不可饒恕。
“為了你。”夕夜的視線朝向右側窗外,車恰巧開到高中校園所在的路段。遠處那片熟悉的深紅色建築群蘊含又消解了自己所有的熱情、感動與少女情懷,一時讓她內心一陣絞痛。
“我高中時的确喜歡過你。我是冷傲孤僻不善于交際,可這并不代表我就沒有心。在你們少年少女風花雪月的時候,我得認真學習否則沒有出路。不像你們一個個是官二代、富二代衣食無憂,我擔心将來不能自力更生。就算是現在,我也覺得能靠自己的努力生存就靠自己,不想依賴家庭。可是,這不意味着我沒感情,我就活該遭人嫉妒被人取笑……顏澤不用功成績差,你就陪她逛街幫她補習,而她撬我的櫃子撕我的信件就是正當的?我理智地
建議你離開顏澤,就好像我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似的,你就理解不了了?”
車窗外,校園迅速向後倒卷,像個有寓意的道別,深深地觸痛了人心。
“你把車停下。”
新涼靠邊停住車,轉頭看見夕夜下了車,便也跟下車。
女生面朝學校的方向站定,久久地沉默。
“夕夜,對不起……關于你,很多事我不了解……”
“不要說對不起。你已經傷害不到我了。曾經我一心為你着想,就像你一心為顏澤着想。我不想你因為任何人而悲傷難過,就像你不想顏澤因為任何事而悲傷難過。你本應該是最能理解我的人。總有一天,一切都會成為過往。這一生很漫長,可是這一生中最好最天真的時光卻轉瞬即逝,不任你挽留。”
女生在沉沉夜幕中回過頭看向自己,新涼突然發現她穿的天藍色長裙是和顏澤、蕭卓安一模一樣的那條。洗得發白,也只有她因為貧寒還在穿高中時的裙子。有着同樣長裙的卓安已經離世五年,有着同樣長裙的顏澤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顏澤。
那三個曾經最親密的好朋友,如今死的死,決裂的決裂。許多年後才得知,凝視着某個人的同時也錯過了某個人,失去的難以再續。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人已經變得越來越孤獨。
學生時代的幸福感大多是在時過境遷後才被深切地感受到--
我們曾經共度的時光,
我們曾經經歷的晴雨,
都永遠無法再現,
如同太陽熄滅光芒後那最後
八分鐘的溫暖一去不返。
[五]
晚上回到家,按父親的安排本應住客房,但靜穎吵着鬧着要夕夜住她卧室:“高中時我好朋友過來都是住我房間,床可以打開變成兩張的。這樣可以夜聊。”
家長不管她們,夕夜當然沒意見。
洗過澡各自睡下,夕夜想起剛才新涼說的“你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靜穎”,好奇靜穎與新涼的關系,便直截了當問起。
“我和新涼?要說沒什麽也不可能。他現在有顏澤,本來不會多看我一眼。但是因為他爸的公司要上市,想争取我爸公司的投資,所以他不得不抽空來‘增進感情'。跟我在一起對他來說純屬事業,反正我也不相信愛情,雙方都是玩玩的。”
“這……其實靜穎,你不要這麽敏感,我所認識的賀新涼并不是那種市儈的人。”
“人都是會變的。”
黑暗中,聽出靜穎的聲音裏透着悲傷,夕夜暗忖她也許受過什麽傷害。
沒想到靜穎接着說:“你是家裏人,我也沒什麽好隐瞞的。我和一個男孩從小就很要好,
小學、初中、高中都在一起。我很喜歡他。但我高二時被煙花炸傷眼睛和臉,他從此就和我疏遠了。所有男生都是這樣,喜歡的只是美貌,就算是日久生情難看的也不覺得好看,也總有一天他清醒過來,會接受公認的标準,覺得你變難看了。”
“……現在,眼睛和臉都看不出來啊。”
“以我們家這種經濟條件怎麽可能放任我變殘廢不管。臉很快就通過整形修複手術去除了疤痕,眼睛現在戴的是特別訂制的隐形眼鏡,但摘下眼鏡,還是半個睜眼瞎,治不好了。其實我很慶幸有那次事故,既讓我看清了世态炎涼,也讓我終于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關心愛護。”
夕夜在同情之餘突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靜穎,這些事你有沒有對顏澤說過?”
“說過。起初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真心誠意把她當朋友。可是後來發現她心胸狹窄心機很重,就對她沒那麽推心置腹了。和她保持距離倒不覺得她壞,她那些缺點通常可以掩飾得很好,只會暴露在身邊最親密的人面前,一旦暴露就破罐破摔徹底肆無忌憚地傷害最親密的人。做她的閨蜜或男友真是挺倒黴的。”
自己和顏澤相識十一年,仍在兜兜轉轉和她糾結不息,當局者迷,還沒有靜穎這泛泛之交看得透徹,幾句話便點到人心。
破罐破摔肆無忌憚地傷害如今,最親密的人只剩下一個賀新涼。
這個男生,曾經的中考理科狀元,不死讀書愛耍小聰明,校運動會的獲獎種子選手,大夏天喜歡翻轉龍頭猛灌自來水,偶爾還為了兄弟和別班男生幹上一架,制服白襯衫被他穿得又帥氣又痞氣,笑起來燦爛得陽光都不敵……但都是曾經。
現在他只能手足無措地在學校旁的街道上,因顏澤的緣故受着連帶指責,再沒有當年那種萬事不懼諸事随意的笑臉,淚光在眼裏随着過往車燈忽明忽暗地閃。
只有一句話--
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其實他真的不明白,最大的錯在于他不幸成為了顏澤心目中最親密的人。
但盡管他不明白錯在哪裏,你還是不得不從那一刻起原諒了他,因為你真懷念曾經那個渾身都是少年意氣的大男孩。
[六]
雖然學校已經停課,也沒有找到正式工作,夕夜在周一還是謊稱有面試離開了父母家,甚至沒在家吃早飯。被司機送回宿舍區後,她轉身目送加長轎車遠去,并沒有上樓,考慮到已經過了飯點,便步行去校外的農工商超市打算買包餅幹填肚子。
夕夜跟在結款的長龍後面,無聊得眼睛四處掃,覺得前面的女生側臉分外眼熟,深棕色自然微卷的長發紮成高馬尾,露出白皙修長的頸和光潔的額頭,有股幹練潑辣的氣勢。
正一邊打量一邊搜腸刮肚地想在哪兒見過她,對方就轉出了整張正臉,對上夕夜的眼神,使思路反而因慌亂斷了。
以對方的眼神變化來看,她已經認出了夕夜,可奇怪的是那女生并不開口招呼,而是轉過臉去和站在她前面的朋友說話。
“……XX和XXX前兩天離婚你聽說了嗎?”說的是演藝圈八卦。
“真的啊?他們結婚時我就不看好。”
馬尾辮女生輕蔑地哼一聲:“搶朋友的男人,還過河拆橋,這種人能有什麽好結果!”說着語速放慢,冷冷地瞥了夕夜一眼。
這一眼瞥得夕夜整條脊梁蹿過一陣燥熱。
喬绮。
想起來了,她是亞彌的閨蜜。
“誰甩誰的啊?”身前的朋友并沒覺察出喬绮在含沙射影。
喬绮幹脆回過頭直接看向夕夜:“當然是女的被甩了,因果報應嘛。有句話說……”一字一頓地,“多行不義必自斃。”
夕夜錯愕地怔在原地,無言以對。
說不出一句“你誤會了”說不出一句“我沒有和亞彌搶季霄”。
不由得想起顏澤。
靜穎不經意間将自己經歷的感傷傳遞給她,形成了她心中的不安因素。
--所有男生都是這樣,喜歡的只是美貌。
--就算是日久生情難看的也不覺得好看,也總有一天他清醒過來,會接受公認的标準,覺得你變難看了。
疑心新涼會離開自己,疑心新涼會移情別戀。
--在他的圈子裏有那個圈子的核心人物,時間長了,新涼自然也會覺得她們确實好。
--我不知道怎樣扭轉自己在他眼裏越來越沒有吸引力。
哪怕并沒有一個真正敵意鮮明的對手,哪怕其他女生并沒有與她争奪新涼的主觀意願,
--我和新涼回不去了。
誤以為只要改變了外貌就能收複失地,最終卻不是輸給時間,而是輸給自己。
這天晚上,夕夜做了一個夢。
回到高中的時候,全班女生在學校游泳館上體育課,課後因為不想和同學争搶或共用淋浴位置,所以一個人落在最後,可等到進了更衣室卻發現不僅同學已經走光,連自己儲衣櫃裏的衣服也不見了。
夕夜裹上浴巾追到游泳池邊的大落地窗前,窗外的女生們正排着隊依次上一輛大巴,好像是校車。夕夜剛想喊住她們幫忙,卻見站在隊尾的顏澤轉過身,手裏抱着夕夜的外衣挑釁似的朝她揮了揮,而站在她前面的蕭卓安這時回過頭,只是置身事外地笑了笑。
夕夜又急又慌地反身繞過正門跑出體育館,眼睜睜地看着汽車啓動了,季節突然從夏季變成冬季,漫天遍地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赤腳踩上去已感到寒入骨髓,更何況周身只裹着一條浴巾。
顧不了那麽多,冥冥中并不知道這輛車要去哪裏,只知道應該拼盡全力追上它。
足跡淺淺地印在雪地上,腳面一次次被雪沒過。
身後突然由遠及近地響起游泳館管理員的喊聲,死拉硬拽拖住她,說是不能這麽衣不蔽體地在校園裏行走,夕夜想解釋衣服被惡作劇的同學偷走了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眼看汽車與自己的距離被拉開更遠,這時又過來一群自管會的學生幹部,也加入到義正辭嚴批評夕夜不該以這種狀态在學校走動,合力要把她拉回游泳館。夕夜一手拽緊胸前的浴巾以免在掙紮中掉落,另一只手被老師學生幾個人拖着往游泳館方向移動,頭還朝着汽車遠離自己的方向…
醒來後還記得清晰,後車窗像個相框,顏澤的笑臉定格在正中央。
[七]
畢業典禮結束後,似乎時來運轉。
夕夜在秦淺的引薦下,找到了一份廣播電臺的DJ工作,三個月試用期內工資不足千元,只夠勉強維持日常開銷,七月二十日學校要求所有畢業生必須搬出寝室,夕夜還沒找到離電臺近的出租房,焦急了沒兩天,季霄又及時伸出援手。
“如果你不介意,其實可以先搬到風間原來的房間過渡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反正我也不會向你要房租,想住多久都行。”男生轉頭對吧臺點單,“一杯拿鐵。”又問夕夜,“你要什麽?”
“我?”女生被問得一愣,“我不要。”
從節約開支的角度來看,20元一杯的咖啡絕對要戒掉。
男生回轉頭朝裏面平淡地說道:“兩杯拿鐵。”沒等女生抗議便一起付了賬。
在這個瞬間,夕夜恍惚憶起高中時曾聽顏澤抱怨說季霄摳門,為了兩三塊和出租車司機糾纏不息,現在看來想必又是顏澤在吹毛求疵。
“說起來,秦淺怎麽知道你有做這類工作的天分?”
“談不上什麽天分,只不過自己有點興趣。我和秦淺本來就是我大一時做廣播劇認識的,合作過好幾次,在論壇裏很聊得來,一确認身份,發現對方竟然是同校的學姐。”
“還挺傳奇的。”男生從吧臺上取過兩杯咖啡,遞一杯給夕夜,示意她跟着自己出門去。
雖然先走到門口,但男生為她撐着門讓到一邊。
陣雨已經停了,路面依舊濕漉漉,稍遠一點的幾處凹陷低窪積着水。
夕夜邁過臺階後還是保持在幹燥的屋檐下平移,回身提醒男生注意腳下,不經意瞄見咖啡館門外的小黑板上頗文藝地用粉筆字寫着一句:
夢裏出現的人,
醒來就該去見他,
生活就是這麽簡單。
男生見她對着黑板發起了呆,也看過來。
“Les Amants du Pont-Neuf。”(注:電影《新橋戀人》。黑板上的語句是此片臺詞。)
“你也看過?”女生有點意外地回頭。
“法語班的學生,這麽經典的法國片怎麽可能沒看。”
夕夜呷一口咖啡,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和季霄并肩站着,仰起頭,看屋檐順下水滴,無限高遠的地方伸展出一張接近于白色的晴空。
她閉上眼深呼吸。眼睑被陽光熨熱,微微泛紅。
多少虛虛實實的夢境在眼前閃回--
讨論辯論詞時擡起頭瞥見的季霄,辦公室外照進來的陽光凝聚成一個小小的點,滾過他的眼鏡金屬邊。
遭遇車禍後半昏迷狀态下看見的新涼,街燈與霓虹融混着,變幻莫測的色彩飛速掠過他
棱角分明的側臉。
夕照的最後一縷光線湮沒在放學後的喧嚣聲中,三朵濃重的陰影斜斜地平攤在操場跑道的邊緣,晚風往複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