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

“季霄,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麽嗎?”亞彌冷着臉把屏幕上一串與夕夜互通短信列表的手機扔到季霄眼前。

“你翻我短信?”

“你不要岔開話題。前陣才和你說過離顧夕夜遠一點,你還和她這樣頻發短信是什麽意思?”

男生定定地望着她,放慢語速一字一頓再重複一遍:“你翻我短信?你懂不懂尊重別人?”

亞彌被他的語氣懾住,支吾起來:“……你以為我想這麽做嗎?……如果你不是……和顧夕夜那麽可疑……”

“我和夕夜有什麽可疑?夕夜不像你,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親人可以依靠了,對她來說我就像家人,她最近處境這麽困難,找不到工作,又和易風間分手,我可以袖手旁觀麽?”

“對她來說你就像家人,那對你來說她是什麽角色?”

“別鑽牛角尖無理取鬧了好嗎?我現在不上課的時候都要去公司實習,很累,沒精力陪你鬧。你知道什麽叫信任嗎?你對我沒有最起碼的信任,我沒法跟你對話。”

“季霄,你是個又冷漠又自私的人,你對別人不好你自己從來沒有意識,你會讓愛你的人感到孤獨和不安,讓人心裏沒底,更談不上什麽信任。我不像顧夕夜那麽身世曲折茕茕孑立,但我也會有孤單難過的時候,我也會想有個人可以依靠,這并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這不是無理取鬧。總是我惦念你、牽挂你、主動聯絡你,你卻每天每天用一個空白的收件箱、一個空白的來電記錄、一個整天靜默的手機來回應我,這不是珍惜。以前風間和你住在一起,我要了解你的動向總要問風間,現在風間搬回家住,我就徹底不知道你整天在幹什麽了。熱戀的時候感到如此孤立無援,讓我覺得未來非常渺茫。你知道顏澤當初為什麽會離開你嗎?因為和你在一起就是沒有安全感,一直處于懷疑和自我懷疑的狀态。”

“不要提顏澤,你和她話都沒說過,怎麽可能了解她的想法。”

“可是我了解你。”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回去吧。”

“……我沒有在跟你吵架。”

男生不言語,嘆了口氣,他知道無論怎麽争執,最後妥協道歉的人都是亞彌,可是亞彌的問題他突然無從回答--

顧夕夜對自己來說究竟是什麽角色?

以及,顏澤為什麽離開自己?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顏澤當年突如其來的那句“我們,走到這裏就可以了”,永遠也不會忘記顏澤的眼睛在公交車門的玻璃後緩慢地向右平移,眼裏仿佛有無盡的言語。

他再也無法問顏澤求得答案,因為顏澤連和自己交往過的事都忘了。

[二]

雖是早春,校園裏轉眼已經綠樹郁郁,讓人覺得有些怪異。理科實驗樓在樹影之後勾勒出一段神秘的棱線,古樸的外牆萦繞着舊時光的氣息,遠遠望去,在陰天的襯托下顯得陰森。

走過高聳入雲的光華樓門前的廣場,總是被吹得失去方向。

[三]

夕夜登上選課系統調整了試聽課,出寝室準備去郵局寄簡歷,剛走到單元門口就被人叫住。自知在學校熟識并保持良好關系的女生不多,瞬間詫異。轉過頭去,只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生站在自行車棚前對自己微笑。

夕夜停住腳步等她走來,眼睛上下掃了兩個來回,那女生清秀娴靜,長發順着風微微蕩開,有種剎那間使陌生感蕩然無存的風度。

“我是顏澤的朋友,叫黎靜穎。”

夕夜聽見顏澤的名字,不自覺思維慢了半拍,疑惑地重複道:“……顏澤?”

“嗯,是她讓我來找你的。能找個地方坐下談談嗎?”

女生抿着嘴,雙手插進駝色大衣口袋,定定地看住黎靜穎的眼睛,搜索着善意或惡意的蛛絲馬跡。午後溫暖的陽光均勻地灑在兩人身上,宿舍區十分寂靜。良久,夕夜用下巴點點學校側門的方向,對黎靜穎說:“這邊。”

“我的父母是早年來內地投資的香港商人,我不是獨生女,本來還有一個親姐姐。但是,她三歲那年的一天,外婆和媽媽上街去買日用品,爸爸留在家照看兩個女兒,因為我睡醒午覺在房裏大聲哭,爸爸上樓去照顧我,讓姐姐離開了他的視線,結果在這短短的半小時裏,有小偷溜進家來盜竊,不僅偷走了父母卧房裏的貴重財物,而且竟然把姐姐也誘拐了。爸爸自責悔恨不已,媽媽也是從那時開始,得了抑郁症,在療養院待了一年半,至今仍備受病痛困擾。多年來爸媽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她,可是卻音訊全無。”黎靜穎在夕夜融混着同情與詫異的目光中擡起頭看向她,從包裏取出一本書,又從書內取出一張照片遞到她的面前。

夕夜接過來,發現照片拍的是一張油畫,畫中是一位氣質卓然的少女,和自己有幾分相像。

黎靜穎接着說下去:“這是我外婆年輕時家裏請名畫家為她畫的,至今還挂在我家,那天小澤去我家玩,站在這張畫前看了許久,說她閨蜜有一根和這畫上外婆戴的一模一樣的項鏈。其實這根項鏈我外婆在我父母結婚時送給了我媽媽,也在和姐姐一起失蹤的財物中……”說到這裏,女生停下來,安靜地看着夕夜。

夕夜滿腹疑惑地從衣服裏取出自己的項鏈摘下給黎靜穎看:“我确實有根一模一樣的,是我媽媽過世時留給我的遺物。”

黎靜穎仔細看了看夕夜的項鏈:“這就是我外婆的那根,你看,挂墜背面刻了姓氏縮寫。”

夕夜怔了三秒,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麽黎靜穎會來找自己,為什麽顏澤會讓黎靜穎來找自己。随即笑起來,把照片放回黎靜穎面前說:“我媽媽是在我初中時因病過世的,我也不是哪家走失的孩子,這些其實顏澤知道,真奇怪她怎麽會弄錯的。”

女生嘆口氣,又從桌上的書中取出另一張照片遞給夕夜:“對不起,來找你之前我擅自調查了一下,這是你母親生前的照片,沒錯吧?”見夕夜點點頭,繼續說下去,“這張是我滿月那天爸爸在聚餐時拍的照片,抱着你的是媽媽,抱着我的那個人,是當時我們家的保姆。”

這一瞬,夕夜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凍結,頸上的項鏈變作一雙手,将喉嚨死死扼住。

無法呼吸。

兩張照片裏的“母親”分明是同一個人青年和中年階段的模樣。

她跌跌撞撞沖出門去,白色塑料袋被狂風從樹上扯下扔向她的臉,像已故“母親”的魂如影随形使人窒息。

滿腔恨意,卻不知恨誰。扶着沿街店鋪外牆,無意識地跑了很遠,最後被下水道井蓋絆倒,跌坐在地上幹嘔。掌心觸及的地表灼熱,地面在旋轉。

[四]

霏霏細雨從三月底連綿到四月初。

甜品店玻璃窗上還懸着零星的水滴,亞彌斜靠在沙發一角玩PSP。季霄第三次起身去店外接電話時,她連頭也沒再擡。男生沒注意到的是,掌機中的畫面早已停在了--“開始新游戲?”

就像當初和顏澤分手前,女生玩着俄羅斯方塊裝作沒有聽見他說話,只是不想與他争執。

亞彌已經不想揭穿他的變化。

對男友苦苦哀求勸他回心轉意,或是軟硬兼施擊退情敵,這類事亞彌放不下身段去做。

前一天喬绮義憤填膺地打電話來控訴說看見季霄和夕夜在逛街,亞彌才明白這段時間季霄對她明顯的冷落并不是因為上次争吵,也不是因為實習工作繁忙。

此刻她應了季霄的邀,以為男生要提分手,卻沒想到他只是一小時又一小時地猶豫着捱時間。雖然總欲言又止,但隔三岔五避開亞彌接電話的行為已經給了亞彌足夠的預警。剩下的部分,對雙方都是煎熬。亞彌朝季霄的背影看了一眼,撥通夕夜的手機,果然是忙音。

回頭後試着仰起頭讓眼淚不那麽容易決堤,可是很快就已經感到連耳朵裏都蓄滿了淚水。

不是夢境,也不是猜疑。死死地攥着過去,只看見一個又一個面貌模糊的季霄,穿白衣領藍校服,穿黑色運動裝秋季校服,穿袖子側面有兩條黑色長線的白運動校服,穿看起來像冬青樹一樣的深青色冬季校服,穿純白色夏季襯衫校服……那些形象出現的次序紊亂了,使人怎麽也找不出轉折在哪裏。

沿着明黃色行道邊緣走得越久,就越容易忘了總有一步會抵達盡頭。

伸開雙臂保持平衡走得越快,就越容易忘了總有一步會踩空失足。

亞彌意識到,從今天起自己再不會是沒心沒肺又無憂無慮的了,也再不會愛一個人像愛季霄這樣走火入魔不省人事。一個人只有在青春期才能如此無私無畏地把自己和盤托出。

激烈的情緒以碾碎每根肋骨的決絕噴薄向外,又化作耳鳴倒流入腦海。

自己塑造出的期待,自己造成的感動與絕望,它們撕裂了自己向兩個相反方向疾馳而去,于是最終青春也便這樣疾馳而去。

什麽都碎裂,什麽都坍塌,什麽都在所不惜。

等到恢複神智終于看清一切,已經失去了這一切。

這種失去之後,往往是長達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寂靜,內心變成一個黑洞,吸收了所有光,外界則只剩茫茫一片的壓抑。等到重新繁衍出新的宇宙,這世界已經不像之前的世界那樣具有絢爛濃烈的色彩。

人就是這樣長大的,誰都長成三十五六度的溫水一杯。

季霄阖上電話放進口袋,轉過身,見亞彌睜着大眼睛站在身後,心往下一沉,臉上浮出不自然的尴尬神色。亞彌從他眼裏讀出和解的企圖,原來他不是來分手,于是她也狠不下心揭穿一切。

女生歪過頭彎起眼,不知何故這一如既往的笑容此時看起來顯得凄涼:“時間差不多了,去找地方吃晚飯吧。”

男生飛快地點頭,像個犯了大錯卻被饒過的小學生似的興高采烈如釋重負。

亞彌望着他異常積極攔招出租車的背影,又覺得鼻子發酸。

[五]

如果不是季霄和新涼極力促成,顏澤和夕夜可能都已經接受對方從自己生活中淡出,決心不再相見。

一場遲到太久的四人聚會。讓夕夜想起高一時四個人聚在校體育部辦公室商量做課題的相似場景。只不過那時顏澤和季霄在交往,而夕夜喜歡的人是賀新涼,如今都已時過境遷。很多年後再憶起此刻的相聚,夕夜意識到它帶有一點儀式化的意味。

從此以後,無論什麽人再提起賀新涼,都不能在夕夜心中激起漣漪,有時甚至可以坦然地笑道“我小時候還喜歡過他唉”。少女情懷留在了曾經--那段特別得熠熠閃光的日子裏。

但當時,夕夜仍有些不自然。

“新涼已經決定回國內來工作了麽?”明明新涼就在旁邊,夕夜卻別扭地轉而問顏澤。

新涼自己卻大喇喇地插進來回答:“在我爸公司。”

顏澤臉上瞬間閃過不悅之色,但立刻就又撐起笑容,順口接過話題:“和季霄居然成了敵對公司的競争對手。”

“倒沒那麽嚴重,我可是我們公司的新人,哪來什麽敵對之說。”

“他們倆從初中開始不就經常被人拿來做比較麽。”夕夜一邊為季霄盛湯一邊笑,“傳說中的‘宿敵’啊。”

餐廳裏暖洋洋的燈光均勻地籠罩在四人身上,仿佛彼此間再沒有芥蒂。

正聊着天,夕夜從包裏拿出的餐巾紙不慎落在地上,彎下腰去拾。看見顏澤翹着二郎腿,腳尖随音樂節奏打着拍子,興奮快樂的氛圍,而膝蓋略略斜靠在新涼的小腿外側,安靜安全的感覺在觸點被抽象地放大。

夕夜接下去的動作也不自覺變得緩慢輕柔,桌面之上顏澤并沒有盡心盡力刻意去做一個溫柔體貼的完美女友,還像和新涼是朋友那時一般大大咧咧,可夕夜知道,桌面之下才是真的世界,那裏的一切都被她美化過度,定義為幸福。

“待會兒吃完晚飯去哪兒?”季霄問。

“就不四人一起活動了,新涼陪我回家看看爸媽。”

接着季霄轉過頭問夕夜:“馬上就回寝室還是散散步?”

“我帶你去個地方。”

女生眨眨眼。

是高中校園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露臺的最外緣有個與世隔絕般的座位。

身後靠牆,最多只能并肩坐下兩個人,離護欄的距離剛巧适合支起腿。

除了極遠處兩幢小高層外,面前幾乎沒有高樓,視野開闊。

地鐵線到此處已經走上地面。站臺的頂棚是波浪形的曲面,像在黑色大海裏湧起的沉靜卻龐大的波瀾。

地鐵線與咖啡館所處的樓房之間平行有寬闊的馬路,深綠色的行道樹在夜色中只剩下恍惚的影子,有些局部被燈光照亮,形成碧綠的熒光小圓斑。

放眼望去,所有的樹都遺失了原本鮮明的形狀,只留綠的特質,那種綠沁人心脾。

鐵路橫亘在稍遠一點的視界中。這是個道口,被地鐵遮擋住了,但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能聽見“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來了……”的廣播和丁丁當當的警報聲。

如果正巧趕上警報聲和地鐵穿行引起的呼嘯聲重合,能感受到清涼的席卷而來的強大氣流。

頭頂是無限廣闊的深藍色天空。

“從高二起,我就喜歡一個人來這裏,坐在這樣的地方,周圍很安靜,仿佛全世界只剩我一個人。連顏澤也不知道這裏……”

餘下的話沒有說出口,這處所在夕夜心目中象征歸屬,她曾無數次地想,如果将來找到摯愛,如果到那時這咖啡館還存在,一定要帶愛人來,坐在這裏,讓他看見自己所遇的最美好的風景。

季霄心裏突然難受:“你是不是一直很孤獨?”

“現在就不是……這段時間都不是……”你在我身邊時都不是。

停頓許久她才繼續說道:“……孤獨也沒什麽可怕,可怕的是享受孤獨。不知為什麽我有種自我隔離、追求孤獨的傾向。可能是受我媽媽潛移默化的影響,真諷刺,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她的‘與世隔絕’是被迫的。”朝遠方無限延伸的街燈使垂直于鐵軌的路顯得神秘而漫長,如同泛黃的羊皮紙卷上浮現出密布的咒文。彼此間溢滿了沉默,但這沉默似乎具有別樣的張力,使間距不遠不近在恰到好處的臨界達到平衡。

女生轉頭看向男生的側臉,棱角分明,光線從耳根至鼻尖柔和地漸變,暖暖的街燈将他深邃的眼睛打亮,一瞬間使人恍然忘了時間刻度,誤以為他仍是那個制服白襯衫袖子卷至手肘的十七歲少年,融混着與年齡相符的青澀莽撞和與年齡不符的沉默寡言。

“亞彌說,我冷漠又自私,和我在一起感到孤獨無助。她覺得顏澤當初和我分手也是這個原因。”

不過兩句話,便使人周身被涼意浸沒。

像洶湧起伏的海面在風聲止息的剎那冷漠地恢複平靜,不再泛起一圈漣漪。

女生轉回頭朝向前方。

“你和亞彌又鬧別扭了?”

“她小心眼,總翻我手機,懷疑我和你關系暧昧。害我現在接你電話都不得不躲着她。”

夕夜沉默良久。

“那你把我的號碼從手機裏删掉吧,這樣不容易被亞彌看出來,以後除非你聯系我,否則我也不随便給你打電話了。”

“……也沒這個必要。”

“雖然我們真的沒什麽需要避嫌,但我不希望因為我的原因,讓亞彌感到不安,使你們不愉快。”

季霄低下頭彎一彎嘴角:“你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很善良,總是替別人考慮。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接受自己真正的家人。”

[六]

無論對誰而言,要接受自己的人生是個巨大的謊言,都絕非易事。

用了十八年去适應凄苦,剛開始覺得麻木這一切又遭到颠覆。

夕夜一直反複回味季霄的話,什麽叫做真正的家人?

發現自己活到這個年紀,幾乎沒有什麽事是如願的,面對玩弄她于股掌的命運,她總是逆來順受的。一想到這裏她就非常悲憤,悲憤得失去理智,季霄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憑什麽來判斷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憑什麽來定義什麽是自己真正的家人?

母親--現在是不是改稱“那個女人”更加合适--的面容不斷浮向眼前,雖然知道真相極有可能就是顏澤和黎靜穎所猜測的那樣,卻對理應恨的人恨不起來,對理應愛的人也愛不起來。

第二次見面時,向黎靜穎要來了親生父母的照片。

他們面帶那麽溫和的笑容,看起來卻那麽陌生,好像懸浮在遙遠的空中。他們甚至無法像顏澤的父母那樣在自己心裏開拓一塊空間落腳。

從聽來的講述中不難判斷出一個走失了女兒的家庭支離破碎到何種程度,可無論如何也無法喚起夕夜心中的同情。

--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接受自己真正的家人。

季霄的話回響在耳畔,夕夜也不明白自己被什麽突然激怒了。

“說到女兒的話……你不也是嗎?”

“唉?”靜穎被打斷後微微怔住。

“你不也是他們的女兒嗎?為什麽不全心全意愛你而總想着我?想着我卻并沒有拿出任何實際行動來找我,只是以哀悼死者的方式緬懷我,這算什麽?把自己的孩子弄丢的父母難道就沒有責任麽?為什麽一味地遷怒于把孩子帶走養大的人?明明值得愛護的女兒還有一個,卻給她争吵不休傷心不已的生活,他們根本就……不配為人父母。”

靜穎的臉忽然失去神采,啞口無言,視線落在一側地面上,瞳孔緩慢地移動,仿佛正竭盡全力搜索邏輯上能夠成立的反駁辭。

“就算沒有發生那件事,這個家也未必會更幸福。我有點慶幸,不用在未成年時融入那種家庭。”

“……我知道你一時很難接受……”

夕夜幹脆地搖搖頭:“我不會去做親子鑒定,也不會去見你父母,我不在乎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也不想到別處去。我的家人……是你們口中的誘拐犯,是收養過我的顧家和顏家的養父母,是顧鳶和顏澤。不是你們。對不起。”說着起身離開。

初中時的顏澤在超市貨架前擡起頭看向自己,笑容中沒有半點陰霾:“好巧,你也喜歡啊。那……讓給你好了。”

這個女生後來讓自己傷了心。可也許是因為時隔太久,若有人問起怎麽傷的心,已經想不起究竟她做錯了什麽。和自己喜歡的男孩戀愛?嫉妒自己?搶了自己風頭?把這些“罪狀”一一列出,好像根本不足以讓聽故事的人信服。

她是多麽狡猾惡毒的女孩!可為什麽找不出論據。

原來你一直把她當作家人。袒露太多,付出太多,信任太多,孤注一擲般地,把她當作家人,才會被輕微辜負就恨之入骨。

也許是因為上次聚會時氣氛還不錯,雙方都不計前嫌。

夕夜開始懷念顏澤的好,沒過幾天,顏澤就正好來了電話,說的是懷疑新涼有二心。

夕夜有點懵了,站在顏澤的角度,她怎麽會覺得和自己的關系已經恢複到能談論這種話題的程度?但顏澤似乎一向如此,典型雙子座個性,情緒變化很快。

“我和新涼有一次逛街時碰見過她,一看苗頭就不對。是個長得妖裏妖氣的老女人,你能想象吧……就是妝超濃,穿衣服走性感路線的那種。新涼跟她非常熟,在總是需要合作的兩個部門。她居然當着我的面和新涼打情罵俏哦!好像我對她一點構不成威脅似的!氣死人

了!”

大致了解了,夕夜預感對話不會太快結束,把座機搬到床邊挑了個合适的姿勢躺着問:“很難想象新涼會喜歡那種型……不過,雖說新涼現在職位還低,但無人不知他是公司少東,将來公司是他的,因此盯上他的女人肯定很多……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呢?”

“我去新涼的公司外蹲守,跟蹤過那個女人,現在已經知道她家的地址,還知道她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你說我要不要直接去找她男友談?讓他看好自己女人。”

“千萬別這麽做。小澤,我們都是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在我們眼裏,你一直開朗爽利,習慣你有點小女生的任性,但根本接受不了你變得那麽‘灑狗血’,跟蹤、攤牌、像四十歲怨婦一樣神經質,連我也接受不了,更不要提新涼知道了會怎麽想。”

顏澤沉默半晌,心裏也泛起一絲苦澀:“夕夜,我和新涼回不去了。”

夕夜沒想到她冒出如此悲觀的一句話,訝異得瞪大眼睛。

“高中時,我們屬于一個人際圈,在這個小集體裏,我比較活躍出衆,是核心人物,新涼能感覺到我的優點和重要性,我們天天在一起。可現在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每天時不時想起我。我有我的人際圈,他有他的人際圈,在他的圈子裏有那個圈子的核心人物,那些女孩子或聰明或漂亮,圈子裏的其他人都公認她們最好,整天議論她們、讨她們歡心,時間長了,新涼自然也會覺得她們确實好。我不知道怎樣扭轉自己在他眼裏越來越沒有吸引力。”

不是不明白,現實總這樣無奈。

小說裏再多巧合、奇跡、峰回路轉、繩鋸木斷、情比金堅、願力無邊,但一萬次熒幕上的相擁熱吻也換不來一個親身經歷的團圓,現實中只能一寸一寸輸給時間,無力回天。

顏澤敏感,看得透徹,她的擔憂也是大部分女生的擔憂。

但令夕夜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眼裏幾乎從來沒有真善美,或者說,別人眼裏的真善美在她看來都是惺惺作态。夕夜看過她的日記,日記中每句話都在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孤芳自賞,透着對全世界的不滿。

“說什麽傻話。新涼和你在一起這麽久了,怎麽會看不到你的好……”夕夜安慰着她,突然心生困惑,詫異在無憂無慮環境下長大的顏澤何苦這麽為賦新詞強說愁。

對顏澤的話,她也是認同的,但她覺得要反過來--換她對顏澤吐露這種無奈--才正常,一時覺得心心裏好不舒服,就打住話頭不說了。

顏澤七分确實因缺乏安全感而惶惶,三分還是想拿“深刻哲思”在昔日閨蜜面前顯擺,誰知夕夜不順她的意,既沒義憤填膺跟着附和也沒“時隔三秋依然刮目相看”。她并沒發現是夕夜不配合,只以為夕夜情商還和高中時一樣低,不能理解自己前番話的內涵,心中感慨果然和夕夜還是沒有共同語言,索然寡味,決定下次還是和靜穎聊女生話題。

想起靜穎,又記起對夕夜身世的疑問,正好轉了話題,打探“認親”結果。

夕夜愈發覺得惡心,含糊其辭地敷衍過去,心裏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

過去是回不去的,曾經失去的一切都無法再挽回。

--如果太陽此刻熄滅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鐘之後才知道。

即使八分鐘之後終于懂得珍惜,也終究重演不了之前失去的溫暖。

人生只有一個十七歲,快樂和憂傷也都只有一次,後來的後來才明白,比憂傷更可怕的是成人之後的理性與麻木,日複一日随着社會的齒輪被動旋轉,再親密的朋友也會有保留,再長久的愛人也會有隔閡,可悲的是,你已經成熟到能夠清醒地看透這一切。

夕夜停止晃動手中的茶水,看茶葉沉向杯底,把聽筒換到另一側,用不帶一點溫度的聲音反問:“顏澤,你怎麽記得我媽媽留給我的那條項鏈?”在高二那年因墜樓而失憶的你,怎麽知道那是初中時我媽媽留給我的遺物?

電話那頭是驟然的沉默。

[七]

如果一切都變得透明,連最後一條道屏障也轟然倒塌……

那麽……

[八]

挂斷電話的瞬間,夕夜想起第二天是顏澤的生日,她知道顏澤這個生日不會過得多麽愉快,但她始料未及,次日一早,她就接到黎靜穎的電話約她去咖啡館見面,開口第一句話是--

“姐,生日快樂。”

完全虛假的母親、家庭、生日。

想為坎坷身世找一個根據,不知該皈依哪種信仰。

在星座書上看見誕生日11月3號的命理,生而清高,注定孤獨。

沒有出路,只能相信宿命這種東西。

卻連宿命都是虛假的。

突然感到所有委屈與怨念淤堵于胸口,引起了神經性陣痛。

“我是6月9號出生的?”

黎靜穎輕輕把戶籍本轉向正對夕夜的方向,指“黎穎”一行給她看

“爸爸忍不住對你的思念,把我的名字從‘黎靜’改成‘黎靜穎’,但即使更換過戶籍頁,你也失蹤十年以上,爸媽也從未起過将你從戶籍上删去的念頭。”女生說着,逐漸哽咽,“所有人都覺得媽媽瘋了,直到我找到你才理解她不是瘋,是以一顆母親的心堅信女兒存活于世。她一直說教過你記住家的地址,你總有一天會回家來。迎世博的時候,我們家那一帶拆遷,改建成綠地公園,媽媽竟然整日整夜在大雪天坐在廢墟中等你回家,如果不是我和爸爸及時找到她,也許……”

夕夜看見戶籍本上同樣沒有變更的家庭地址,不禁全身戰栗。

花園路11弄3號。

“沒有人理解她,沒有人相信她,沒有人相信一個不滿四歲的小孩會記得家庭住址,被誘拐後會自己回家。可是媽媽,是因為這個信念才活着……”

塵眠了十八年的記憶一點一滴在腦海中恢複清晰。

被帶到陌生地方的自己整日哭鬧,吵着要回家,要媽媽。

她反複說自己家住在11弄3號,因為媽媽叮囑過要牢記。

但後來自稱是母親的那個女人用反複又反複的謊言篡改了這記憶。

并不是出生于11月3號,而是住在11弄3號。

十八年過去,即使十八年失望,媽媽也堅信女兒記得,她會回家。

她的确是記得的。她坐在妹妹對面,眼裏蓄滿淚水,數字11和3在眼前搖曳模糊,但心裏有什麽東西卻終于塵埃落定。

“……姐,今天是媽媽生你的日子,我求你去看看她。如果不能原諒他們為人父母的失職,就當是行善,去回應一個母親執着了十八年的信念。”

不可能鐵石心腸。

夕夜擡起眼睑的一瞬,淚水如同斷線的項鏈崩落,咽喉收緊到無法言語,只是重重地點頭。

她在病榻前見到母親,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眼前母親的形容還是讓她震驚。只不過五十歲出頭,卻已經白發蒼蒼,樣貌比實際年齡衰老十年。她的面前攤了一床的舊相冊,深陷其中想掘出能夠重溫曾經的蛛絲馬跡,以致于擡起眼睑時神色恍惚,燈光映在她的瞳孔裏慌亂地擺。

令人震驚的不止于此。什麽超自然的願力無邊,什麽菩薩慈悲合掌默念,什麽奇跡,什麽神意,也敵不過心有靈犀。緊緊相連的血脈,使這位母親--

在女兒叫她一聲“媽媽”之前,還沒有人向她解釋來者何人之前,在眼前女孩眉頭剛剛蹙起一點欲哭的瞬間,就已經喊出“小穎”,緊緊抱住女孩嚎啕大哭起來。

輾轉十八年,如母親所願,女兒記起住址,回家了。

不再像落葉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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