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夫妻多年,分別已久,再次相見,為何她仍然是處子之身?這一切,是陰謀還是?〕

楊憐兒拖着長裙,沒命地跑。她第一次覺得宮裏的廊腰缦回這麽長,這麽長,長得好像隔絕了生死。

“娘娘,娘娘,您慢點。”宮女太監們在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跟着,“您不能去啊。”

楊憐兒什麽都聽不見,沖到長信宮門前,宮門果然被木板給釘死了,重重疊疊。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也曾滿含着怨毒,命太監們将這座宮的宮門釘起來,封得牢牢地,将那個礙眼的女人活活餓死。

報應,這是報應麽?

“快,給本宮拆了!”她尖着嗓子大喊,許是跑得太快,發髻有些散了,簪子松松地挂在青絲裏,仿佛随時都會掉下來。

“娘娘,王爺的命令,誰都不許進去……”

“閉嘴!”她沒有了平日裏的端莊,面目猙獰宛如惡鬼,不管了,她什麽也不管了。即使之前掩飾得再好,但聽到楊恪已被關在長信宮餓了将近七天,她就像是瘋了一樣,腦子裏一片空白。

不,她不能讓他死,他是不是皇帝,愛的是誰,她都可以不顧,她只要他活!太監們忤逆不得,只好動手拆了一塊門板,她迫不及待地沖進去,卻看到一座空空如也的大殿。

他在哪裏?

衆太監宮女也傻了眼,裏裏外外找了一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哎喲,這可不得了!”一個六品的太監猜出了幾分,“得趕快禀報王爺,遜帝不見了!你們還不快送娘娘回昭陽宮去!”

他——是逃出去了麽?

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悲傷,她覺得自己的心都空了。

她不過是江王手中的一枚棋子,可是,棋子也是有心的,如今,她已經永遠失去了所愛的人,沒有他的雙手,沒有他的溫暖,這漫長的一生,究竟有何意義?

她又要如何,才能一個人孤獨地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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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打過了五更,天快要亮了。以前要上早朝,習慣了早起,楊恪聽見外面的廊子上有人走動,便開門出來,見鐘品清正仰頭望着天空,滿臉愁雲。

“清兒,怎麽起得這麽早?”

“我在觀測星象。”

楊恪愣了一下,以前她不是斥星象之說為邪說麽?為何如今卻觀測起星象來?這天官歷學,她又是從何處學來的?

“星象如何?”

鐘品清嘆息:“熒惑守心,帝王退位,改朝換代。”

楊恪驚道:“怎麽解?”

“熒惑星侵入心宿星,象征帝王有災。《史記》中記載,天宮圖中出現這種星象之後,秦始皇駕崩,九州四分五裂。”

楊恪如遭雷擊:“你的意思是,大曦朝要亂了?”

“亂是已經亂了,四處都有流民鬧事,我擔心的是這帝王之災,不知說的是你,還是現在的赤誠帝。”鐘品清臉色黯然,楊恪沉默着,輕輕抓着她的雙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不是那麽容易就死得了的。倒是你……”望着她豔若桃李的容顏,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五官的輪廓似乎較之以前堅毅了許多,“這三年,你在哪裏?這一身的功夫,又是從何處學來的?”

三年,他難以想象一個孤身女子在這樣的亂世如何生存,她有沒有……

失身兩個字,他問不出來,也不知如何問,無論對于她,還是自己,都是莫大的羞辱吧。

鐘品清的愁容又深了一分,擡頭看着他:“我……”

楊恪忽然一怔,從衣領的縫隙裏,他看到她後頸的一條鞭痕,胸中湧動着一股怒意:“是誰打的?”

話音未落,慕容将軍匆匆而來:“陛下,娘娘,快躲起來。”

兩人一驚,連忙回到房中,鐘品清将窗戶微微開了條縫,看向街上,成隊的禦林軍挨家挨戶搜索,不由得皺眉:“奇怪,昨日似乎沒這麽多兵力啊。”

楊恪沉默一陣,忽然驚道:“難道他們已經發現我不見了?”

正說話間,突然聽到前院有喧嘩之聲,慕容北道:“不好,禦林軍來搜客棧了!”

楊恪臉色大變:“這客棧可有後門?”

“恐怕連後門也有官兵!”鐘品清打開櫃子,拿出一大盤油彩,“慕容将軍,怕要委屈你了。”

“軍爺,諸位軍爺,我這小店裏怎麽會有欽命要犯呢,你們一定是搞錯了。”店小二吓得腿肚子發軟,小心地跟着禦林軍的後面,領頭的校尉冷聲道:“有沒有,搜過才知道。”說罷,一腳踹開天字號房的門,看見兩個年輕姑娘,臉上塗着厚厚的油彩,穿着戲衣,正揮着長長的水袖。

“則見他釵蟬玉橫斜,髻偏雲亂挽。日高猶自不明眸,暢好是懶、懶。”穿紅衣的那個女子唱道,是《西廂記》的戲詞。禦林軍往屋中掃了一眼,還有個穿老妪行頭的人,油彩将臉塗得很白,想必演的是崔母。

校尉将手中畫像一展:“見過這兩個人嗎?”

紅衣女子過來欠身:“回軍爺,我們這幾日一直在客棧裏排戲,并未出門,更不可能見過什麽要犯了。”

校尉的目光環視四周,落在演崔莺莺那女人的身上,走過去死死盯着她的臉,她嬌羞地別過臉去。

“長得不錯嘛。”校尉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望着自己,“叫什麽名字?”

“軍爺,我們明晚要在兵部尚書李大人的府上唱戲,您高擡貴手……”紅衣女子湊過來,塞了一錠銀子在他手裏,他掂了掂,足有五兩,便收入懷中,“這兩個要犯犯的是殺人越貨的大罪,如果見到了,一定要立刻報官,敢窩藏,淩遲處死!”

“是,軍爺。”紅衣女子疊聲答應,他一揮手,“走!”

門終于關上了,鐘品清松了口氣,楊恪拔下頭上的簪釵,狠狠地掼在桌上,臉上湧動着刻骨的怒意:“奇恥大辱!簡直是奇恥大辱!”

“陛下,忍得胯下之辱,才能成就大業。”一身老妪打扮的慕容北沉着臉道,他剛剛刮去了留了數年的胡須。

一整天楊恪都陰沉着臉,他忽然明白,沒有了皇帝的光環,他就什麽都不是,只能任人欺淩。

以前,所有的恭維、所有的跪拜,都只是理所當然,而現在,連尊重都變得奢侈。

拳頭在漸漸縮緊,他要奪回來,那是屬于他的江山!

風清月正圓,窗外的梧桐葉微微輕擺,發出低低的沙沙聲。

唐風跟着太監走進書房,一身錦袍的江王爺正站在檀香木的書櫃旁,手中拿着一本前朝的善本書。也許是長時間的勞心勞力,不過四十四歲的他,頭發已經花白了,一雙狹長的雙目深不見底。

“參見王爺。”

“免禮了。”江王緩緩說,“那個人……查得如何了?”

唐風低着頭:“屬下……屬下徹查了整個襄月城,都沒見到他,恐怕是早出城去了。屬下已經下了海捕公文,不過數日,便能抓獲。”

江王皺眉:“他已經退位,何況只是個天真無知的毛頭小子,本來不足為患,只是慕容北又在這關口被人救走,若是讓他回到朱厭城,以十萬鐵甲軍擁楊恪複位,恐怕會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

唐風唯唯諾諾,不敢多言。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如今正是新政推行最關鍵的時刻,大曦經不起內戰,唐指揮使,加派兵力,一定要抓他們回來!”

“是。”唐風一拱手,彎着腰退出去。

院子裏開着栀子花,香味甚為濃烈,他的劍眉皺得更深。長信宮有衆多太監把守,那小子究竟是怎麽逃出去的?

究竟是誰,在幫助他?

各國進貢結束,貢使開始陸續離京,大曦的進貢,都是厚往薄來,使節們貢的是各國的土特産,而曦朝賞賜的卻是金銀珠寶,因此貢使都志得意滿,滿載而歸。

高麗貢使身穿白色深衣,騎着一匹高麗馬,帶着兩車賞賜,朝襄月城北門而來。

“站住!”禦林軍校尉擋在門前,金洙正拿出通關文碟,“我乃高麗貢使,請放行。”

校尉将文碟仔細看了看,又将目光在隊伍中掃了一掃,不過幾個家奴和一隊高麗士兵:“那馬車裏坐的是誰?”

“是本使在襄月城收的小妾。”

“打起簾子!”

金洙正大怒:“放肆,本使的女眷,豈是你說看便看的?”

“使節大人息怒,屬下等在查兩個欽命要犯,不過例行公事,還請大人見諒。”校尉一拱手,金洙正冷哼,“莫非将軍認為本使馬車裏藏了要犯?”

“不敢,不過若不查仔細些,怕王爺那裏不好交代。”

他搬出江王,金洙正雖然不願,卻也不得不妥協:“要看便看吧,不過切不能驚動了本使的美人!”

“這是自然。”校尉親自過去,掀開簾子,果然看到兩位相依而坐,身穿紅衣,頭戴金銀的美人,雙眸如水,宛若秋波流轉,朱紅的唇,朝他微微一笑,他覺得自己的魂兒都被勾走了,愣了半晌也沒回過神來。

“将軍!”金洙正怒道,“你要看到幾時?”

校尉臉一紅,才發現自己唐突了,連忙放下簾子,拱手道:“得罪了,請。”

馬車又颠簸起來,車輪聲在楊恪耳邊響起,他臉一冷,目光深邃陰沉,透露着一絲憤怒與仇恨的味道。

刮了胡子、用薄紙在臉上貼出皺紋的慕容北,改頭換面成了家奴,竟像是換了個人,無一人能認出。又有誰能想到,要抓的人,會大方地站在自己面前,而曾經的皇帝,竟然會男扮女裝呢。

一路過來,四處都能看到兵士,但金洙正的身份畢竟特殊,倒還算順利。

下榻的驿站還算幹淨,金洙正掩了房門,俯身朝楊恪拜下去:“參見陛下,讓陛下受委屈了。”

“金大人不必多禮。”楊恪連忙将他扶起,“這一路就要勞煩金大人了,不知準備辎重之事,金大人可否幫忙?”

“陛下對臣有救命之恩,臣定當盡全力說服我王。”金洙正道,“車馬勞頓,臣就不打擾陛下和娘娘了,告退。”

“等等。”鐘品清叫住他,“金大人,可否為我另安排一間屋子?”

金洙正一愣:“娘娘不與陛下住在一處麽?”

她微微點頭,金洙正道:“不瞞娘娘,驿站客房吃緊,恐怕要怠慢了。”

鐘品清無言,他退出門去,目光朝她微微望了一眼,夢中那一株白牡丹,始終只能在夢裏,那是他永遠也無法觸及的美麗。

今晚的夜色,凄迷。

“清兒。”少年帝王握住她的手,“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啪”,青銅燈臺裏爆起一朵燈花,一如三年前的那一晚。

抽回手,鐘品清靜靜地、淡淡地說:“還記得割在我父親身上的那一千三百刀嗎?聽說足足割了兩天,第一天晚上爹還喝了半碗米粥和參湯。”

心倏地一寒,他的眼睛裏蒙上一層絕望,三年前,廢她為庶人,将她滿門抄斬的時候,他就永遠失去她了。

那全家大小五十九口,除了她,再也沒有生還。

楊恪一咬牙,抽出佩劍,交到她的手上,劍尖指向自己的喉嚨:“來,刺下去,你就能為全家報仇了。”

怒火在鐘品清的眸子裏燃燒起來,她将長劍狠狠扔在地上,怒道:“你明知道我不會殺你!我若要殺你,又何必費盡千辛将你從宮裏救出來?菲兒還被關在西寧侯府,你有什麽資格說死?”

說罷,拂袖出門,楊恪撿起劍,如同寒冰般的劍身映照他塗着胭脂的臉,恥辱明明白白寫在這些女人的物事裏。

是的,他不能死,他還有大事要做。

而你,清兒,你始終是愛我的。

西寧侯優雅地拱手,朝江王行了一禮:“舅父。”

侍從端上兩杯好茶,江王端起來輕飲一口:“這是今年新收的大紅袍,你且嘗嘗。”

“謝舅父。”

“聽說近日你府上又收了幾名歌姬?”

西寧侯眉角一挑:“沒錯,都是從江南選來的美人。舅父若喜歡,小侄這就命人送過來。”

“江南?”江王不動聲色地望着他,“就沒有西域美人?”

西寧侯霎時明白他喚自己來的用意,卻依然面如春風:“什麽都瞞不過舅父的眼睛。不錯,小侄确實将那劫法場的色目女人收進了屋中。”

江王臉色一沉:“大膽!”

“舅父息怒。”西寧侯微笑,“那女人不過是個小卒,殺她不過像捏死只螞蟻。不過,殺了未免可惜。”

“聽說,她是個妖孽?”

“正因為她天賦異禀,才更不能殺,今後說不定有用得着之處。”西寧侯起身,朝他拜道,“舅父就依了小侄這一次,小侄自當戴罪立功以報之。”

“立功?立什麽功?”

“舅父不是要搜尋那逃出去的遜帝麽,小侄知道他在何處。”

江王一驚,霍然起身:“你知道?”

“舅父請想,他若要出城,混在什麽隊伍裏最能瞞天過海呢?”

江王沉思片刻,忽然大悟:“貢使!”

“不錯,那高麗貢使曾受過他大恩,必然不會坐視不理。請舅父立刻派人追上金洙正,小侄敢斷言,節律皇帝必定在他身邊!”

“好你個軒茗,縱情女色,竟也能想出這等計謀來!”江王大笑,“來人!派一支錦衣衛,即刻出城,追擊高麗貢使!”

西寧侯坐回梨花木椅,端起茶杯,茶香缭繞之下,是他略帶深意的雙眸。

高深莫測。

馬車颠簸了一下,漸漸慢下來,外面傳來喧嘩之聲。楊恪挑開窗簾,看到衣衫褴褛的百姓一個個攜家帶口,從馬車邊走過去,一臉菜色,眼中是渾濁與絕望。

“他們是?”

“是流民吧。”鐘品清皺眉,“新政的惡果。”

楊恪嘆息,離開京城已經四天了,慕容北已經先行去了朱厭城,不知這一路,老将軍是否能平安。

金洙正在車外道:“公子,少夫人,流民太多,今天天黑之前恐怕翻不過首陽山了,只能在山腳下紮營。”

“首陽山?”楊恪望過去,天邊有一座高山,綿延數百裏,“這山我曾在奏折裏見過,說是山中有匪盜,據山為王。此山地形複雜,易守難攻,朝廷曾多次派兵圍剿,都未能将其攻下。”

鐘品清有些擔憂:“金洙正帶的這兩車珠寶,恐怕早就招賊惦記了罷。”

車又往前行了幾裏,忽然聽到幾聲慘叫,兩人大駭,挑起簾子,看見一隊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騎馬飛奔而來,流民們躲避不及,被踢飛了好幾人,一時間尖叫連連。金洙正大呼:“公子,少夫人,快跑!”

鐘品清催趕馬匹,怎奈流民太多,馬車停滞不前,楊恪急道:“快跳車!往林子裏跑!”說罷,拉起她跳出車外,朝路旁的樹林沖過去。

錦衣衛一眼就看到二人,策馬便追,流民接踵摩肩,無法閃避,他們嫌礙事,抽出繡春刀,一刀砍翻好幾個,一時間,血流成河。

聽到慘呼,楊恪忽然停下步子,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婦人護着自己的孩子,一匹白馬人立而起,前蹄狠狠朝她踏去。

本能地抽出匕首,朝白馬扔過去,這一刀用了全力,匕首刺進馬腹,白馬嘶鳴一聲,後仰倒地,将一名錦衣衛壓在身下。

這變故不過電光火石,連鐘品清都不禁愣住。養在深宮裏的少年帝王,竟然有這樣的本事!

“清兒,那是我的子民,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楊恪拔出佩劍,“你們要抓的是我,不要濫殺無辜!”

帶兵的校尉一眼就認出這少年是遜位的皇帝,勒住馬缰,一拱手:“請侯爺跟屬下們回去,屬下們自然不會為難這些流民。”

這個時候,他才記起,被迫禪位之後,江王封了他一個違命侯。

這封號,亡國之君李煜曾用過,楊遠山是要羞辱他!

“給我一匹馬。”他說,“我跟你們回去。”

鐘品清臉色一變:“楊恪!”

“侯爺之命,屬下自然照辦。”錦衣衛将他團團圍住,其中一人牽了匹棗紅馬來,他翻身上馬,那校尉道,“侯爺,請将劍交與在下。”

楊恪将劍遞過去,校尉正要接,忽然劍光一閃,他覺得自己飛了起來,然後重重地落地,在這世上最後一眼,看到的竟然是自己騎在馬上的身軀。

衆錦衣衛見頭領被斬,臉色大變,想要拔刀,楊恪忽然指着其中一人大喝:“陳澗西,你還認得朕嗎?”

那名叫陳澗西的錦衣衛忽然愣住,拔刀的手有些顫抖:“陛下……”

“還記得,你父母之冤,是誰給平的反嗎?”楊恪厲聲問。

陳澗西如遭雷擊,雙膝一軟,跪了下去:“陛下,臣對不起陛下……”

楊恪将劍一揮,對衆錦衣衛道:“你們都是朕的臣子,都受過朕的恩惠,如今卻幫着江王那亂臣賊子來對付朕,你們有什麽顏面見朕?”

一時間,衆人臉上都有愧色。其中一人忽然大吼:“兄弟們,他早就不是皇帝了,如果捉他回去,王爺必有重賞,什麽恩惠,哪有平步青雲來得實在……”話還沒說完,就被陳澗西一劍砍倒,“陛下,快走!這裏有我!”

誰知楊恪卻異常冷靜:“陳愛卿,既然你沒有舍棄朕,去求取榮華富貴,朕也不會舍棄你。你們都聽着,朕既然能從皇宮裏出來,就能再回去!他日朕若重登帝位,各位就是開國元勳,封侯拜相,不在話下!”

這次來的大多都是舊日在宮中任職的錦衣衛,或多或少受過楊恪的恩惠,衆人遲疑不定,陳澗西忽然跪倒在地:“屬下願誓死追随陛下!”

另幾人互望一眼,拱手道:“陛下,我們并非不肯跟随,只是家中老小都在京裏……”

“不必說了,你們走吧。”

衆人朝他磕了個頭,紛紛上馬,轉身而去。

楊恪從馬上下來,急匆匆來到鐘品清面前:“清兒,你沒事吧?”

鐘品清搖了搖頭,神色複雜。

“陛下。”陳澗西在一旁問,“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楊恪回頭,看着紛亂不堪的流民:“替我找到高麗貢使。”

陳澗西去了一會兒,領了一個高麗士兵回來,楊恪問:“你家大人呢?”

“大人被流民沖散了。”

“那些賞賜呢?”

“有屬下們把守,都還在。”

“好!”楊恪像是打定了什麽主意,“澗西,将錦衣衛的信號彈給朕。”

他不再叫他陳愛卿,便是将他當成了兄弟,陳澗西心頭熱血一蕩,取出一只竹筒。他一個箭步躍上高處,将信號彈點燃,一道光升入半空,啪的一聲炸開,流民們都停下步子,詫異地看向他。

少年帝王手提長劍,大聲問:“你們想活嗎?”

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沉默一會兒,有人說:“誰不想活,不想活,我們還逃什麽難?”

“逃?要逃到哪裏去?”

流民們小聲議論:“南方……南方總是好的。”

“我剛從京城來。”楊恪說,“從南方來的難民被擋在城外,每天都餓死凍死上千人。”

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問:“那,那你說怎麽辦?”

“進山!”少年帝王将劍朝遠處一指,“首陽山!”

“你是說落草為寇?”有人驚道。

“不是落草,只是要活下去!”楊恪目光凜然,“願意進山的,就跟我來,願意去南方送死的,悉随尊便!”

人群中又騷動起來,鐘品清驚詫地問:“楊恪,你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清兒,現在他們是流民。”楊恪握着長劍,劍身上有鮮血淌下來,“但是稍加訓練,他們就會成為一支軍隊。”

鐘品清的心髒猛地一跳,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眼前的少年與記憶中那個溫和的帝王簡直判若兩人。以前,他迷戀宮中的宴會、迷戀詩詞歌賦、迷戀後宮的美人。當年江王之所以擁立他為帝,正是因為他順從的個性,便于欺瞞擺弄。

沒有人期待他成為明君。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身上卻湧動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他會成為治世的明君,還是暴戾的枭雄?

鐘品清捧起他的手,手心裏有一道傷痕,血珠不停地湧出:“你受傷了。”

“小傷而已,不妨事。”楊恪翻身上馬,朝她伸手,“上來。”

她猶豫了一下,終于握住那只滿是鮮血的手,騎上馬背,被他緊緊擁在懷裏。

他的胸膛,很溫暖。

“首陽山的山匪肯收留他們嗎?”她問。

“我自有辦法。”

青石所壘成的密室,傳來低低的呻吟之聲,燭火将兩個糾纏的影子打在牆壁上,小小的屋子,充滿了旖旎的春光。

雲雨過後,紅發的色目女人輕輕喘息着,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望着正起身穿衣的西寧侯,媚笑道:“我這樣的身子,沒想到侯爺還會喜歡,真是令我受寵若驚啊。”

西寧侯解開桌上一個包裹,裏面是一只青花瓷的胭脂盒:“這是西域進貢的藥膏,每日擦三次,一月之後就能将疤痕全部消掉。”

打開盒蓋,胭脂色的膏體,散發着令人迷醉的味道。菲兒微微一笑:“不必了。若是傷痕沒了,那些記憶就會淡忘,而有些東西,是不能忘的。”

西寧侯一怔,坐到床邊,輕輕握住她的發絲:“你是一個神秘的女人,本侯喜歡的,就是你的神秘。”頓了頓,又道,“聽說節律皇帝和慕容北已經逃出去了,王爺派了一隊錦衣衛去追,竟然空手而回,被王爺盡皆斬殺,如今又加派了人手。你說,他們能否順利逃到朱厭城?”

“侯爺怎麽看?”

西寧侯冷笑:“就算順利到了,僅憑那十萬鐵甲軍,就能奪回皇位?”

菲兒忽然笑起來,笑聲放肆而狂傲:“原來侯爺以為,我們只有那十萬鐵甲軍。”

目光一冷,俊美的侯爺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拉到面前:“你說什麽?”

食指放在唇上,菲兒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四目相對,西寧侯死死地盯着她碧藍色的雙眸,想要從裏面看出些什麽,但看到的,只有自己被扭曲的影子。嘴角忽然勾起一絲笑意,他放開她:“随你,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你只要能博本侯歡心,便夠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石門之後,菲兒深吸了口氣,看到通風口伸出的那一顆黑色的小頭顱。

看來,一切順利。

在山中走了整整一夜,還是在一位老樵夫的帶領下,才終于看到位于山澗之間的那座寨門。兩邊都是陡峭的懸崖,只有一座木頭與竹子架起的建築懸在其間,果然易守難攻,難怪以前派了許多兵力都攻不下。

鐘品清跟在楊恪的身後,來到寨門下,箭樓上有人問道:“來者何人?”

“在下楊令羽,帶雲州兩萬流民,前來投靠貴寨。”楊恪大聲道。

“流民人呢?”

“在山下。”

“請稍候,待我通傳。”那人離開了箭樓,大約過了兩刻鐘,又伸出頭來,“二寨主有令,請楊公子進寨中說話。”一只竹編的大簍子從上面吊下來:“楊公子請見諒,為了首陽寨的安危,還請公子乘此簍上來。”

楊恪眼中現出一絲怒意,但虎落平陽,不得不低頭。

竹簍緩緩升起,鐘品清正在觀察四周地形,一雙手忽然環住了她的腰,她驚慌地回頭:“楊恪,放手。”

“我以為你會害怕。”楊恪沒有放手的意思,一低頭,又看見那道鞭痕,“告訴我,究竟是誰打的?”

他的聲音帶着一絲陰冷,鐘品清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遲疑再三,才說:“早就不痛了,不必在意。”

“竟敢如此對朕的皇後。”楊恪輕輕撫摸那道疤痕,衣服掩蓋之下的身體,恐怕鞭痕遍布吧,“如果他落到朕的手裏……”

鐘品清錯開身子:“到了。”

從竹簍中出來,剛才喊話的人一拱手:“兩位,請。”

寨門之後是綿延的建築,掩映在茂盛的樹木下,伸出一個個檐角。建成這樣的規模,想必首陽寨主已經在這裏經營了超過十年。

“兩位,得罪了。”有人過來給兩人雙眼蒙上黑布,伸了一根竹棍,給二人牽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

取下蒙眼布,兩人看到一座裝潢簡單的廳堂,隐隐間有一股文士的氣息,中堂之上挂着一塊匾額,黑底金字。

第一忠義。

楊恪愣了一下,臉色倏地轉白,鐘品清奇道:“怎麽了?”

“這塊匾……”

“這位就是楊公子?”

兩人回頭,一個文士打扮的人迎面而來,楊恪拱手,“正是在下。先生是?”

“在下王齡,是首陽寨的二寨主。”來人行事謙恭有禮,不像山匪,倒像個書生,“聽說楊先生要帶兩萬流民來投奔寨主?”

“正是。”

王齡為難地嘆息:“雲州流民,多為婦孺,恐怕我首陽寨廟小,容不下這麽多鄉老啊。”

“王先生,我聽說首陽寨一直在招兵買馬,這送上門的兵馬,為何先生卻拒之門外?”鐘品清笑道,“流民中婦孺雖多,山上的田地也多,多些人栽種,反而解決了糧草辎重,何樂而不為。”

王齡依然不動聲色:“寨中人手已足夠了。”

“首陽山寨以忠義聞名,先生若是将投奔而來的流民拒之門外,傳出去不僅有損威名,恐怕那些原本想來歸順的有識之士,也會心寒啊。”鐘品清神情自若,楊恪不禁動容,這口若懸河的辯才,倒是一點未變。

王齡有些動搖:“在下也不忍拒絕雲州鄉老,只是寨中糧草有限,恐怕……”

“這個先生不必擔心,高麗使節憐恤雲州鄉老無依無靠,以高麗王之名,将朝廷賞賜給高麗的珠寶,都贈與各鄉老,若是先生肯收留,這些珠寶自然作為供養之資了。”鐘品清從懷中取出一串珊瑚珠,遞過去。王齡眸中一亮,接過珠子仔細勘驗,“這些賞賜,真是高麗貢使贈與的?”

楊恪眉角一動:“這個先生就不必細究了。”

王齡将珊瑚珠收好:“楊先生在此稍候,我家寨主去後山巡視,即刻便回。是否收下流民,還需禀報寨主定奪。”

話音未落,就聽見爽朗的笑聲從廳外傳來,王齡喜道:“是寨主回來了。”迎到門邊,恭敬地欠身,“參見寨主。”

“王齡,聽說有位楊公子帶着流民來投奔我們山寨?”進來的是一個身穿短打的年輕武士,王齡說:“就是這位。”

四目相對,兩人的臉色都變了。

楊恪緩緩站起身:“崔翰?”

“陛……”年輕人後退了幾步,眼中迸出一股恨意,驀然抽出佩劍,刺向楊恪,“你這個昏君,我要替死去的父母報仇!”

崔翰?鐘品清吸了口冷氣,他竟然還活着。

這時,她才想起,這塊匾是先帝賜給崔家的。

崔家乃京城名門,先祖曾随太祖征戰四方,是開國元勳,世代與皇室通婚。崔翰的母親就是皇家的長公主,楊恪的親姑姑。四年前被江王誣陷謀反,滿門抄斬,一家百餘口,無一生還。

“住手!”鐘品清擋在楊恪面前,“崔侯爺,你不能殺他!”

“鐘皇後?”崔翰驚道,“你竟然也活着!你忘了你家人是怎麽死的嗎?竟然還護着這個昏君!”

“可是……”

“清兒!”楊恪将她拉到身後,沉着臉說,“崔翰,是朕下旨殺你滿門,你要報仇,就沖朕來吧。”

崔翰不再多話,劍已刺到楊恪面前,鐘品清急道:“你要是殺了他,就是幫了江王的大忙!”

劍在楊恪眼前停住,崔翰咬牙,她說得沒錯,節律帝已被廢,如今竟然從京中逃出來,江王想必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內心争鬥良久,他不甘地将劍一扔:“來人!将他們帶到後面的柴房關起來!”

柴房裏充滿了灰塵的味道,楊恪坐在柴堆上,眼神黯淡。

“我究竟冤殺了多少人?”

鐘品清看了看綁住雙手的繩索,嘆了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以前我只知在後宮讀書、癡迷字畫,現在想為大曦的社稷和子民做些什麽,卻無能為力。”他死死地盯着地面,鐘品清心裏生出一絲憐憫,“也許……為時未晚。”

楊恪咧了咧嘴,笑得有些悲傷。

“喂,聽說裏面關了個如花似玉的娘們?”門外有一個猥瑣的聲音問,另一個聲音說,“他們可是寨主關進來的……”

“去他娘的,紫泉城裏的窯姐兒老子都玩膩了,讓老子進去嘗嘗鮮兒。”

“三寨主……”

“滾開!”門被一腳踢開,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身材十分高大,白色的褡裢下肌肉結虬,嘴角有一道猙獰的疤痕,目露兇光。他将鐘品清上下打量一番,咧嘴笑道,“好,好,果然漂亮。紫泉城裏的花魁娘子,都沒你這麽好看。”

“你要幹什麽?”楊恪被反綁着雙手,行動不便,還是掙紮着擋在鐘品清面前。三寨主一腳将他踢飛出去,“二十歲不到的毛頭小子,別出來充英雄好漢!”

楊恪哪裏吃過這樣的苦頭,全身像是散了架,忍痛擡起身子:“不許你碰她,她是我妻子!”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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