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或許每個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個天長地久,比如文卉心中的文羿,那像是她的城。〕

“楊恪,你到哪裏找五萬匹馬給他?”柳清明牽着白馬,問身邊牽着棗紅馬的少年,兩人由寨中山匪帶領,從後山下山,按原定計劃前往高麗。陳澗西和君太平一人牽了一匹馬,跟在兩人身後。

“總會有辦法的。”

“難道你想問高麗王要?”柳清明問,“高麗馬恐怕崔翰看不上眼吧。”

楊恪苦笑,他心中其實并沒有更好的計劃。

“前面就是山陽鎮了。”領路的山匪說,“山陽鎮後就是月門關,小的只能送幾位到這裏了,告辭。”

月門關是大曦、高麗、犬戎三國交界的地方,地勢險要,有天下第一關之稱。楊恪微微皺眉。江王發下的海捕公文應該已經到了,這一關可不好過啊。

自從聽到山陽鎮三個字,柳清明的臉色就一直不太好,楊恪問:“你沒事吧?”

她忽然停下步子,雙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楊恪愣住,羊腸小道的盡頭立着幾座破敗的屋子,似乎已經荒廢了很久,只剩下幾片土牆,地上滿是瓦礫木材,又積了厚厚的土,像是被戰争蹂躏過的村子,只是已不知是哪年月的事情了。

牽着馬,柳清明緩緩走進村落,目光眷戀地在這片已成塗炭的土地上流連。停在一坯土牆前,她蹲下身子,撥開地上的泥土,眼中蒙起一層霧氣。

“這是什麽?”楊恪看了看土下的東西,竟是一塊酒牌,小酒鋪子裏用來寫菜名的,已經斷為兩半,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都快看不見了。

“這個村子,是我的家鄉。”

楊恪一驚,詫異地望着她。

“我曾住在這裏。”她擡頭,看着那坯牆,“爹娘開了個小客棧,勉強夠度日。家中還有一個哥哥和兩個弟妹,算是兒孫滿堂,其樂融融。但是,十四年前,兩支軍隊在這裏大戰,村子被卷入戰火,家和幸福,全都毀了。”

“他們為什麽要毀掉你們的村子?”

柳清明悲哀地笑:“我哪裏知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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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她的眸子空蕩蕩的,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那年我才五歲,那些人在村子裏燒殺搶掠,爹不敢抵抗,帶着我們全家進了山,在山中走了數日,我生病了,病得很重,根本無錢醫治。幾天之後,爹帶着我一個人回到了這裏,村子已經毀了,爹将我放在這坯土牆下,讓我在這裏等他,他很快就會回來。”

楊恪奇怪地問:“他要去哪?”

“爹沒有再回來。”有晶亮的東西從她眼中滑落,滴在土中的酒牌上,暈開一朵美麗的水花,“我被他抛棄了,被我最親的人抛棄了。”

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揪緊了,生生地疼,楊恪用衣袖為她拭去淚水:“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找到他們。”

柳清明搖頭,找到找不到,都已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亂離人,不如太平犬,他們恐怕早就已經湮沒在兵荒馬亂之中了吧。

“後來呢?你怎麽活下來的?”

“後來……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柳清明目光有些游離,“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要救你嗎?三歲那年曾有一個相士來我家,說了一番話,爹娘都當他是瘋子。沒想到後來遇到了清姐姐,真是天意。”

“他說了什麽?”

柳清明愣了一下,發覺自己失言,眼底閃過一絲驚慌。土牆後忽然傳來石塊滾落的聲音,陳澗西和君太平連忙沖過來,擋在楊恪二人前:“誰?出來!”

靜默了片刻,一個年輕女人從牆後顫抖着走出,一身荊釵布裙,模樣說不上漂亮,卻有一股靈秀的書卷之氣。她扶着牆,看了楊恪一眼,吓得臉色慘白:“請、請不要殺我,我只是、只是來采藥。”

海捕公文中說楊恪是江洋大盜,殺人不眨眼的惡徒,想來這女人是看過城牆上挂的畫像了。君太平說:“公子,少夫人,這個人留不得,以免走漏了消息。”

年輕姑娘面如死灰:“我、我不會說出去的,求求你們……”

柳清明心中急轉,若有所思地問:“你是山陽鎮裏的大夫?”

年輕女人點頭。

“正好。”柳清明眸中漾起光華,“請姑娘送我們一程吧。”

山陽鎮是北方重鎮,也是三國商人來往通商之地,若不是戰亂不斷,倒還能算得上繁榮。日頭很大,守城門的士兵百無聊賴,坐在石墩子上打呵欠。據說這石墩子是五百年前堯朝開國皇帝出關攻打高麗時的下馬石,如今卻成為他胯下之物了。

一個九品巡檢過來踢了他一腳:“打起精神,要是放跑了欽命要犯,咱們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不情願地站起身,拿着畫像一個一個仔細查驗,腦子裏想的卻是天香樓裏的小紅:“喂,你站住!”

正想走進城去的年輕姑娘停下步子,勉強笑道:“軍爺,什麽事?”

“這是怎麽回事?”士兵指着她身後,兩個農夫打扮的男人擡着一只擔架,上面睡了個人,用白布蓋着,旁邊有個村姑捂着臉哭。

年輕女人賠笑道:“這是李家屯的李四,得了急病,我走得急,沒帶上藥,便帶他回醫館醫治。”

士兵來到擔架邊,先比對了兩個農夫:“把白布掀開我看看。”

“是。”其中一個農夫掀開布,露出一張漆黑的臉,嘴唇烏黑,看起來似乎很虛弱。他又照着畫像看了半天,着實不像。巡檢過來,看到年輕女人,連忙恭敬地說:“原來是文大夫啊,近日可好。”

“還好,尊夫人的病可還有發作?”

“自從吃了您開的藥,就不曾了。”巡檢問那士兵,“檢查出什麽了?”

士兵搖頭,巡檢道:“還不快讓文大夫過去!”

“是,是。”

順利通過城門,那捂臉哭的村姑擡頭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正是男扮女裝的楊恪。擔架上的病人微微掀起白布,卻是柳清明:“看來還算順利。”

“我已經帶你們進來了,可以放我走了吧?”文卉戰戰兢兢地問,楊恪低聲道,“為免別人起疑,帶我們去你的醫館。”

文卉滿臉為難,卻也不敢反對,只得帶着幾人往回走。路邊傳來争吵聲,文卉停下步子,微微皺起眉頭。

幾個高大的漢子正在調戲一個年輕女子,女子一臉孤傲,冷冷地盯着他們,其中一個漢子怒了,伸手便去拽她的胳膊。周圍的人都當那女子是賣藝的下等人,也不想管這閑事,都當是看戲。

文卉有些生氣:“又是這些人。”

“他們是什麽人?”

“是山陽鎮裏有名的混混,上次還差點拆了我的藥鋪。”正說着,那漢子與女子撕扯之間,竟然将她的袖子扯下一塊,幾個混混都浪笑起來,文卉氣不過,就要上前,被楊恪一把扯住,“文大夫,莫管閑事。”

文卉見那姑娘臉上也有些憤怒,卻也并未發作,只當她是吓得手足無措,心下不忍,一咬牙便沖了過去,一把将那女子拉到身後。

“你們不要太無法無天!”文卉沖幾個漢子道,卻全無底氣,幾個漢子略一怔,随即大笑起來,“文大夫,上次的教訓還不夠嗎?還想多管閑事?”

“你一個弱女子,真是勇氣可嘉啊。”另一個笑道,“比你那窩囊廢男人可好上千百倍,不如你跟了我吧,無論哪樣功夫,我可比你男人好多了。”

文卉滿臉通紅:“你,你們別太過分了!”

在山陽鎮,她一向贈醫施藥,頗有些名聲,衆人見這幾個混混對她無禮,都有些氣不過,一時間紛紛譴責,一個老妪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拿起手中的拐杖就朝領頭的混混腦袋上打:“我打你這個沒良心的不肖子,上次你老娘我得了重病,你求爺爺告奶奶,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借遍了都沒人肯借你錢,是文大夫妙手回春,我才能活到今天,那可是一個子兒都沒有收啊,我打死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娘。”那個領頭的混混不敢躲,連忙跪了下來,“娘,我錯了,您別打我。”

“還不快向文大夫磕頭請罪!”老人家氣得氣喘籲籲,那混混連忙給文卉磕頭,“文大夫,我不是人,請您原諒我。”

文卉這下倒不好意思起來:“不妨事,你快起來,以後多多收斂便是了。”

“是,是。”那個混混又磕了一個頭才起來,沖另外幾個吼道,“都杵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跟我送娘回去。”聲音一軟,連忙扶住那老妪,“娘,走,咱們回家去,別生氣了。”

混混一走,衆人就散了,文卉對那年輕女子道:“姑娘,你沒事吧?”

“我沒事。”那女子的聲音冷冰冰、硬邦邦,模樣卻是極美的,杏眼微睜、冰肌玉骨,“多謝大嫂相救,感激不盡。”

“沒關系,你行走四方,要多小心。”文卉打開藥箱,拿出一包藥,“姑娘,你是從北方過來的吧,北方天氣幹燥,這邊濕氣大,從那邊過來的人都容易得濕疹,這個藥你先拿去,以備不時之需。”

女子依然冷冷的,也不多說一句話,接過來,轉身便走。

見她仗義執言,楊恪和柳清明對她都不禁生出一絲敬意:“文大夫,人已救下,快走吧。”

文卉的藥房在城西,鋪面并不大,上面挂着一塊黑色的匾額,倒是幹幹淨淨。一個年輕男子正在給病人抓藥,露出溫和的笑容:“卉,你回來了。”

“羿哥哥。”文卉眼中浮現一絲詫異,“你不是該值夜麽?怎麽回來了?”

“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那年輕男子笑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校尉準了我一天的假。”

楊恪依然用手帕捂着臉,但另一只手已經握緊了袖中的匕首。文羿看了看擔架:“是急病麽,快擡到後院去吧。”

文卉似乎沒有告發他們的念頭,微微點了點頭,帶着楊恪等人來到後院,院子裏整齊地排列着許多簸箕,裏面曬着各種各樣的藥材,空氣裏彌漫着藥物特有的清香,衆人不由得神清氣爽。

文卉開了一間偏房的門,安排幾人進去,柳清明起身:“那是你的丈夫?”

女大夫唇邊有了一絲羞澀的笑意:“是的,他在城樓上當值,是個守城的兵士。”

陳澗西兩人變了顏色,握緊了劍。柳清明朝他們搖了搖頭,對文卉道:“文大夫,實不相瞞,我們并不是什麽江洋大盜。他……”望了楊恪一眼,“他是我的丈夫,乃忠烈之後,被奸臣陷害,九死一生才逃出來。我看姑娘是有情有義之人,還望姑娘能收留我們幾日,待我們想好出城的對策,立刻離開,絕不拖累姑娘。”頓了頓,她又說,“姑娘也可以将我們出賣給總兵,說不定能為尊夫換來平步青雲。”

文卉上下打量楊恪,見他文文弱弱、模樣俊美,的确不像殺人越貨之輩,便信了幾分,又聽到“出賣”二字,不由得漲紅了臉:“我雖然是一介女流,但也能分辨忠奸。這幾日,我定當為諸位盡力隐瞞。”

柳清明正要道謝,忽然聽見文羿在外面呼喚妻子,文卉告辭出去,楊恪沉聲問:“你信她?”

“她是個單純的女人。”柳清明将散亂的頭發一攏,“不過,我們也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文卉出來,見丈夫正擺好了晚飯,眼中浮起一絲幸福的笑意,文羿溫和地問:“那病人怎麽樣了?”

“用了藥,好些了。”文卉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告訴丈夫實情,好讓丈夫替自己拿個主意,還沒來得及開口,敲門聲震耳欲聾地響起,有人在門外大聲叫道:“文弟,大事不好了!”

房中的楊恪等人本能地拿起劍,緊張地盯着院外。文羿開了門,門外是一個膀大腰圓的男子:“陳大哥,出什麽事了?”

“文弟,沙漠蠍子軍打過來了,已經兵臨城下!”那男子急得滿頭大汗,“快,快跟我走,校尉讓我們在城牆上集合。”

文羿大驚,遲疑了片刻,“大哥,你先走,我換上戰袍,随後就來。”

文卉滿臉擔憂:“要打仗了嗎?”

“蠍子軍是沙漠裏一支沙盜,原本只是普通匪寇。”文羿陰沉着臉,“但五年前他們的統領都松傑不知從哪裏帶回了一種奇怪的武器,名叫轟天炮,所射出的火彈足以将沙地炸出三丈大小的坑。靠着這轟天炮,都松傑橫掃沙漠,一連毀了‘松莫’、‘戒南’、‘雲度’三座綠洲城池。可謂勇猛無比。”

文卉更是着急:“聽說蠍子軍非常勇猛,而且生性殘忍,一旦攻下城池,就會殺光所有男人,将所有女人販賣為奴,羿哥哥,你要千萬當心啊。”

文羿穿上戰袍從裏屋出來,緊緊握了握她的手:“不必擔心,我不會死的。”他拿着長槍,轉身沖出門去,背影竟然如此高大挺拔,文卉突然覺得他很陌生。

聽到蠍子軍三個字,柳清明眼中閃爍起異樣的光華,楊恪微微皺眉,他曾聽江王提到過這支蠍子軍,轟天炮殺傷力驚人,恐怕大曦、犬戎兩國都希望能将這支軍隊收入麾下,但都松傑野心極大,想要建立一座沙漠帝國,難以招安。不能為我所用,就只能除去,只是要打敗蠍子軍,談何容易。

“陛下,我大曦的精銳之師都在朱厭城,山陽鎮雖然也布有重兵,但守城的将領司徒總兵受江王猜忌,派了個文官監軍,姓蔡。曹監軍沒什麽本事,又貪財貪功,恐怕這座城……”君太平面色凝重,良久才重重吐出幾個字,“守不住了。”

陳澗西興奮地道:“如果山陽鎮破,我們就可以乘亂出關了!”

“過了山陽鎮,就是蓮華城,一旦蠍子軍攻下蓮華城,距京城就只有三天的行程。”楊恪雙眉糾結,“我大曦的百年基業,絕對不能就這麽敗了!何況蠍子軍所過之處,都會成為焦土,我不能讓大曦的百姓遭受這樣的劫難。”

兩個侍衛沉默無言,楊恪回頭看了看柳清明,她一動不動地望着桌上的油燈,燈火将她的容顏照得陰晴不定。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打開門,竟然是白日裏那位少女,她的臉色蒼白,嘴唇青紫,門一開便軟軟地倒在文卉的懷中。

文卉連忙給她把脈,臉色一變:“糟了,是熱病!”

她将少女扶進屋來,兩個護衛挺身擋住,楊恪問:“她怎麽了?”

“熱病,若不及時救治,恐怕有性命之虞。”文卉急道,推開兩人,将少女扶上床,“少夫人,能幫我煎藥嗎?”

文羿随陳大哥來到城牆之上,北門之外四十裏就是摩卧兒沙漠,一支排列整齊的軍隊從地平線上奔馳而來,掀起滾滾的濃煙,一眼望去簡直像是從沙漠而來的沙暴。遙遠的天空之中有獵鷹盤旋,傳說蠍子軍的統帥都松傑酷愛養鷹,所訓練的每一只都有轉眼間奪人性命的本領。

“是都松傑親自來了。”陳大哥臉色煞白,這個山陽鎮土生土長的漢子有一種北方人的倔強和剛強,文羿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恐懼:“探子說,是五萬人的大軍。山陽鎮只有不到一萬的守軍,敵衆我寡……”

“沒出息的臭小子!”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兩人連忙回頭行禮,“校尉大人。”

“你這個臭小子!”人高馬大,滿臉絡腮胡的校尉高成用刀鞘打了文羿的頭,“平時你瘋瘋癫癫說些不着邊際的話,我也只當你是一時戲言,如今大戰在即,你要是動搖了軍心,小心我軍法處置!”

文羿連連稱諾,高成比起別的校尉,很是平易近人,與屬下皆兄弟相稱,平時也極為照顧他,他自然對他尊敬有加。

“司徒将軍就快到了,還不站回自己崗位!”

文羿回到牆邊,蠍子軍越來越近,騎兵之後是整齊的步兵,沉重劃一的步伐,和着同樣節拍的铠甲摩擦聲,如同天邊的悶雷。透過滾滾濃煙,他看見騎兵之前還有一排器械,個個如同水牛般大小,下面用兩只鋼鐵輪子架着,軋過戈壁灘時發出陣陣雷鳴。

轟天炮!

四周鴉雀無聲,誰都知道,在這可怕的武器之下,即使山陽鎮的城牆再高再厚,也不過是濕沙塑的城池罷了。

恐懼如同藤蔓植物,在所有守軍的心中蔓延,城內想必也已經亂了吧,許多人卷着細軟,攜家帶口從南門出逃,想要去南邊避禍。但能否逃掉,只是個未知數。

司徒将軍到了,對于文羿來說,這位将軍是高不可攀的,他穿着一身銀色的戰袍,英武不凡。一個纖瘦的男人跟在他身邊,比他矮了半個頭,面白無須,一身的文人氣息。看到遠處的蠍子軍,他吓得臉色蒼白,往後退了一步,還是侍衛扶着,才不致摔倒。

“這,這……”他指着遠處,結巴道,“司徒将軍,你打算何時出城迎戰?”

司徒烈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說:“堅守不出,等待援軍。”

“好,好,本監軍這就是去寫奏折,請皇上派援軍。”一向看不起他,處處都要與他作對的監軍,這次卻沒有反對,急急忙忙地跑下城牆去,高成對着他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娘的,貪生怕死的小人。”

風鼓起司徒烈的披風,在空中獵獵作響,他問高成:“我們的城牆能抵禦多久?”

“月門關的城牆原本就比別處要厚将近一丈,或許……”高成猶豫了一下,“五天,或者六天。”

“援軍到達,需要十天。”司徒烈迎着風,那張臉,雖然年輕,但也已經飽經滄桑,他同他的父親,在這裏已經守了将近二十年了,“我們必須撐到十天!”

這時,蠍子軍中忽然有一騎飛馳而來,舉着三角的紫色旗幟,上面繪了一只巨大的紅色蠍子。高成大喊:“來者何人?”

“奉蠍王之命,前來下戰書!”馬奔馳到城下,騎兵大聲道,“請開城門!”

少女睜開惺忪的眼,掙紮着坐起來:“我怎麽會在這裏?”

“這裏是我的藥房。”文卉讓她繼續躺下,“你得了熱病,許是随便找了個藥房就敲門,沒想到我們還真有緣。”

“是啊,你得多謝她,要不是她,你早就已經死了。”柳清明端着藥碗走進門來,少女望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神色複雜。文卉接過藥:“這是治熱病的藥,來,把它喝了。”

少女警惕地看了看那黑糊糊散發着濃郁藥臭的液體,又朝柳清明望了一眼,她依門而立,雙手環胸:“我親自熬的,熬了整整一個時辰,若是信不過,可以不喝。”

文卉笑道:“姑娘,我是大夫,只會救人,不會害人的。”

少女猶豫了一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文卉滿意地點頭:“這藥很苦的,我去給你拿些山楂、冰糖來。”

“不必了。”少女叫住她,“多謝好意,我不喜甜食。”

“那你就多休息一會兒,再吃兩三副藥就能好。”文卉為她掖了掖被子,少女依然冷冷地說,“我沒有錢。”

“不妨事,幾副藥,值不得什麽的。”文卉招呼柳清明去洗漱,柳清明望了望她的背影,對少女道,“她真是個好人啊。”

少女沒有說話,柳清明走進院子,擡頭望着濃如幕布的天空,今晚的月很大,大得有些妖異,甚至透出一絲血樣的紅。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連老天的眼都開始滴血了麽,這座城,怕是有一場惡戰吧。外面滿是喧鬧聲,全是逃難的百姓,文卉是絕對不會走的,她傻傻地相信文羿的話,相信他不會死。

在她的心中,文羿不會死,這座城也就不會破吧。

醫館的院子只有一間客房,楊恪和陳澗西三人只能委屈住在柴房。她來到井邊,打水将塗在臉上的泥土洗淨,露出瑩潤潔白的臉,月光映着井中的倒影,泛起層層漣漪。

已經五年了,五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可以由默默無名到金榜題名;可以由一介貧民成為商賈巨富;也可以,将幾百人的山匪,變成人人膽寒的蠍子軍。

他成功了,都松傑,那個在極北冰原上獵狼的男人,終于成為震撼天下的将領,塞外的衆多部落城池,提及他名字時,恐怕沒有不正容低聲的了。

該恭喜嗎?

楊恪站在柴房門口,遠遠地看着她,不僅是臉,連她的性格都與清兒那麽相像,一樣的外柔內剛、一樣的倔強、一樣會在脆弱的時候抱着雙膝嘤嘤地哭。只是,這個少女所經歷的風霜,是清兒無法比拟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目光被她所吸引,牢牢地粘在她的身上,不能也不願離開。

出身卑微又如何?在他最落魄最危難的時候,是這個女人救了他,在他身邊幫助他。

有這些,不就足夠了麽?

敲門聲急促,文羿在院外喊:“卉兒,快開門!”

楊恪連忙躲進屋中,文卉開了院門:“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文羿望着她,沉默了片刻:“卉兒,蠍王來下了戰書,司徒總兵命高校尉去蠍子軍軍營下應戰書,我要随行。”

文卉臉色一白,眼睛裏溢出淚花:“蠍子軍殘暴無仁,羿哥哥……”

“我必須去。”文羿抓住她的肩膀,嗓音悲壯,“卉兒,我是回來告別的。”

“不,不。”文卉撲進他懷裏,“不要去,不要丢下我。”

文羿抱着她,臉上寫滿了不舍,但軍令如山。

“如果我沒回來,卉兒,別委屈自己,找個好男人嫁了。”文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推開她轉身便走,文卉追了兩步,跌倒在地,哭道,“羿哥哥!”

“請等一下!”

文羿停步,看見一個披散着青絲長發的美麗女人:“你是誰?”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柳清明将一根金簪遞給他,“将這個交給蠍王,可以保你平安回來。”

雲鳳紋攢金絲簪子,鑲嵌着一顆小指肚般大小的紅寶石,周圍一圈細碎的綠寶石,做工是極好的,三種顏色交相輝映,煞是好看。

“這是……”

“照我說的做便是了。”她微笑,那個笑容仿佛有魔力,給了他無窮無盡的勇氣。他沉默片刻,将簪子收進懷裏。

柳清明回身扶起哭成淚人兒的文卉:“放心吧,他不會死。”

日已西沉,天空呈現濃得化不開的藍色,軍營裏已升起火把,将整齊地排列在兩旁的将軍們的臉映得通紅。

高成大步走進來,身上的魚鱗甲互相撞擊,發出散碎而清脆的聲響。文羿跟在他身後,火光将他的臉灼得有些熱,連皮膚下的血也跟着熱起來。

在那兩排将士的上位,鋪着白虎皮的帥座上,坐着一個人,三十多歲的年紀,膚色黝黑,五官剛毅,不怒自威,倒不像他身後那兩尊金剛一樣的男人,面目猙獰。

“你就是曦軍派來的使節?應戰書在何處?”蠍王開口,聲如洪鐘,中氣十足,文羿覺得自己的耳膜被震得生疼。高成卻仿佛渾然不覺,高聲道:“司徒将軍讓在下轉告蠍王,只有八個字,‘你若要戰,我便迎戰’!”

蠍王哈哈大笑:“好!是條漢子!你回去轉告司徒烈,我很欣賞他的勇氣,如果他肯歸順本王,本王絕不傷月門關內一草一木。”

“不必了!”高成正色道,“我月門關數萬守軍,寧肯戰死,也絕不向你們這班禽獸投降!”

“什麽!”四周将領滿臉怒容,都想站起身來,将面前這個曦朝校尉撕成碎片,蠍王舉手制止,陰沉着臉。高成毫無畏懼:“我今天既然來了,就沒想過活着回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你想找死?”蠍王眼中折射出狼一樣的綠光,“好,我成全你!來人,将他們拖下去,活剮!”

文羿臉上雖無懼意,手心裏卻滲出一層冷汗,他摸了摸袖子裏的簪子,已經有兩個蠍子軍士兵走過來,舉起長矛,打算将他的胸口刺穿。他一咬牙,高聲道:“且慢!”

衆人的目光都彙聚在他身上,高成以為他要投降,厲聲喝道:“文羿!別他媽像個娘們……”

“我這裏有件東西,要呈給蠍王。”文羿拿出金簪,蠍王目光一縮,“來人,呈上來!”

從士兵手中接過簪子,蠍王在火把下反複地看,眼中的神色卻陰晴不定,激動、興奮、驚訝,懷念,彙集在一起,化為一句話:“她在哪裏?”

那個女人果然與蠍王有莫大關系!文羿心念急轉:“退兵五十裏,她就會來見你。”

蠍王握緊了金簪:“退兵!”

“大王!”周圍将領都大喊起來,蠍王厲聲道,“退兵!”

“那根簪子是怎麽回事?”楊恪立在井邊,似乎已經等了很久。柳清明很不喜歡他居高臨下的口氣,冷冷地說,“這與你無關吧?”

“你和都松傑究竟是什麽關系?”

她轉過臉去,“我說過與你無關!”

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楊恪的語氣冷了一分:“你是我的妻子,當然與我有關。”

“你知道我不是。”柳清明提醒他,他愣了一下,随即說,“你是我的女人。”

“那又怎麽樣?”柳清明抽回手,“就算……就算我們有什麽關系,我仍舊是我,而不是你的下屬,更不是你的女人。我救你,只是為了報恩。”

楊恪眼中迸出駭人的精光:“難道榮華富貴,皇後的身份,你都不在乎?”

“那些東西,于我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心中忽的一痛,她目光黯淡下去,楊恪握着她的手收緊了一分,“如果我說我都能給你呢?”

“給我?”柳清明笑起來,“給我什麽?就算有一天你重新成為天下之主,你的皇後也是出身名門的鐘品清,而不是出身卑微的柳清明。不管我今後做了什麽,史書上所記載的名字,也是鐘品清,人們口口聲聲稱呼的,也是鐘娘娘,沒人會知道柳清明,你要我窮盡一生來扮演鐘品清這個角色麽?皇帝陛下,我不是戲子!”

看着面前的少女,楊恪忽然覺得陌生起來,她不是品清,她比品清更倔強。沉默片刻,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笑容裏充滿了嘲諷:“所以你打算跟随那個沙匪蠻人?把我出賣給他,幫他建立帝國?哈哈哈,虧我之前還那麽相信你,我只不過是個被趕下皇座的廢帝,唯一的利用價值就是當作盾牌和借口,好來争奪這個天下!柳清明,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啊,你心中千般機變、萬般成算,我真是小看你了。”

柳清明大怒,一拳打過去,打得他臉一歪:“楊恪!你給我聽着,我和那蠍王确有故交,給他簪子,他必定會要見我。我出城去見他,正好帶你們出城,你們就可以半途逃往高麗!我一心幫你,你竟然把好心當成驢肝肺?”

楊恪顧不得淤青的臉:“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像是心裏鑽進了蟲子,在裏面生生地咬。原來在他的心中,她就這麽不堪麽?柳清明憤而轉身,不讓他看到自己發紅的雙眼:“如果不信,你現在就可以離開。”

楊恪扳過她的身子:“清明,再說一次,說你絕不會騙我。只要你說了,我就信。”

她擡頭,對上那雙眸子,映照着月光,又深又亮。

他想要相信她,當他被所有人背叛後,他只能相信她了。

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你……放心吧,我是絕不會騙你的。若是騙你,就讓我肚子裏生瘡,從口舌裏生出來爛掉。”

楊恪忍俊不禁,果然不是世家女兒,日子久了,就顯出粗俗來了,不過也并不讨厭。

“既然如此,清明,今日我也在這裏許諾,若有朝一日能奪回天下,一定恢複你的身份。只是以你的出身,我無法立你為後,但除了皇後之外,後宮的職位,任你挑選。你的父母兄弟,我也會盡力将他們找出來,加官晉爵。”楊恪堅定的目光告訴她,他不是在信口胡謅。但清明卻悲哀地笑,當年他不也信誓旦旦地跟鐘品清許諾一生一世麽,到頭來,還不是像夏日裏池中泛起的水泡,一戳,便破了。

敲門聲如山響,清明一驚,連忙讓楊恪躲好。文卉光着腳跑出來,看到完好無損的文羿,不由得喜極而泣:“羿哥哥,你回來了,太好了。”

文羿抱着她,朝柳清明笑道:“這要多謝這位姑娘。”

“什麽?”

“姑娘,司徒總兵要見你。”文羿說,“請吧。”

清明沒有想到司徒烈會在軍營大堂召見自己,月門關有頭有臉的武将都到了,分坐在兩旁,白袍銀甲的年輕将軍高坐堂上,沒有人說話,氣氛肅穆。她換上了文卉最好的絲綢衣裳,牡丹纏枝紋的藍色褙子,配了一條月華裙,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頗像大家閨秀,與她的健步如飛反差甚大。

能讓蠍王退兵的女人,必然是傾國傾城的,司徒烈這樣相信,清明沒有令她失望。

“你就是金簪的主人?”

“正是。”清明回答得不卑不亢,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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