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8)

焰火快要燃盡,她轉頭看了看天際:“天要亮了,我要走啦。”

“好,你走吧。”葉可桢說道。

焰火仍在燃燒,前赴後繼地冷成灰燼。葉可桢看着那個人越走越遠,卻不能出言挽留。

易琮帶着一隊高手早已潛伏在邊境,他看見天邊閃爍的紅光,問道:“是焰火嗎?”穆一楠沉聲道:“沒有錯。”便義無反顧地沖入了前方的黑暗中。在那黑暗掩映的遠方,有一個他終日惦念的人,有一個他悄悄愛慕的人。冷冽的風呼呼的吹,刮在臉上刀割一般的疼痛。他希望這烈風能夠吹散這濃黑的夜色,他希望只是這夜色遮住了那個人的身影。

一隊人馬在大軍的掩護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往敵軍後方潛去。

人族大軍早已明目張膽向叛軍占領區前進了。

拜日族,祭日大典。

杜璎珞一身紅裝,被綁在祭臺上,心中沒有一絲害怕。

拜日王目光炯炯地看着天際,太陽還沒升起,斥候卻帶來了人族來襲的消息。拜日王喚道:“融金!”融金悭聲道:“在。”拜日王道:“領兵迎戰。”融金大聲應是,轉身往前線而去。在火光映照下,她臉色肅穆,臉上已沒了淚痕。拜日王又道:“帶戰俘!”

戰俘裝在一隊囚車中,由風烈馬拉着,此時正朝着前線去。這種風烈馬通體雪白,在冰天雪地中行走如飛,是寒冰島的特産。

當時焰火還未升起,天際只有鐵甲一樣冰冷的寒光。江離騎着一匹雪白的風烈馬,一身戎裝,截住了這隊囚車。

他不知這些人都被關押在何處,就只有等拜日王主動将這些人帶出來了。

江離暗自打量這些人——拜日王為展示砍的确實是人族,已下令給他們清洗幹淨了——因夜色迷離,倒看不清誰是誰。

囚車附近的護衛皆嚴陣以待。

江離拿出融金的令牌,道:“融金公主令,戰俘直接帶到前線。”

拜日王有些瘋了,此事軍中早有傳言。如今融金公主軍令倒比拜日王更有力幾分。那護衛首領辨別清楚了這令牌的真假,便帶着車隊往前線而去。

焰火燃起,一切順利。

天際焰火的紅光久久沒有消散,像指引歸途的燈火。

江離伴着囚車走了一程,便聽到一聲驚天的巨響,在押送的隊伍中炸裂了開來。許多人因此身首異處,慘叫聲接連不斷。江離被那股熱浪推得向後重重摔了下去。囚車四分五裂,被囚禁其中的仙門精英沖天而起。與押送囚車的拜日族人短兵相接。刀劍染血,一道道劍光乘風破浪一般向江離砍了過來。江離被那股氣浪推着,還沒落到地上,根本沒搞清楚現在是發生了什麽。

他原本計劃是帶着這群人前往前線,最後由易琮等人領兵接應。從沒料到這些被囚禁的仙門弟子也自己想出了一個脫身之策。這些人并不知道押解官中還有一個來營救的人族,只想趕緊殺了他逃命。

江離此刻還手已來不及,刀光劍影已到眼前,他的皮膚已感覺到刀鋒的寒意。忽然他身後探出一只手來,迅捷至極地将他往後一拉,同時陣陣劍影,堪堪擋了一檔。

江離向後一看,驚喜道:“師兄,你來了!”這人姿容俊逸,還留着一頭漂白的長發,正是葉可桢了。葉可桢大聲喝道:“住手!”張藺原問道:“人族?”江離道:“師姐,是我。”

江離穿了一身拜日族軍服,又将臉塗得雪白,謝芸聽了他聲音,總算将他認了出來,不免又驚又喜,問道:“小師弟,你怎麽在這裏?”江離道:“我自然是來救你們的,你們怎麽自己打出來了?”張藺原道:“我們自然也有脫身之策。”

這番動靜早已驚動了附近的拜日族叛軍,一小支隊伍叫嚣着前來支援。衆人一邊動手一邊逃竄,江離與衆人一道往北繼續飛去,偶爾放一簇焰火,給接應的人指引方向。

太陽總算升上了地平線,像個裝飾一般,只發出燈籠一般孱弱的光芒,雪野上仍漂浮着薄暮一般的黑暗。

在這血紅羸弱的朦胧光輝中,這一行人匆匆逃過一個戰場,戰場內火光沖天,正是融金帶着的拜日族軍隊與人族先遣部隊在此遭遇。在驚天的沖殺聲,刀劍聲,術法聲中,融金铠甲浴血,從雲端落了下來。葉可桢看見她滿身血污的模樣,才想起他們确實是曾經見過的。

那時他還年少,他們都還年少。葉可桢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少年郎,是真正的性格溫雅,而不是裝來招惹姑娘。彼時人魔大戰如火如荼,能拿劍的都要上戰場。孟隐楓護短,只讓他還在賬下擡屍體,融金已能上陣殺敵了。他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這般渾身浴血的可憐模樣。葉可桢對她由欽佩轉為傾慕,每日去照料她,卻羞澀得不敢和她說話。

這麽多年,他一直在期待着與她重逢的場景,他想,他再也不會錯過她。

葉可桢一見到融金的屍身便手腳麻痹,從雲端一頭栽了下去。江離飛身接住他的身體,才發現他在輕輕顫抖哭泣。他輕聲道:“小師弟,我恐怕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了。”

江離沒有說話,攜了他繼續往前飛去,正如生活不會停下腳步讓你哭泣。

太陽很快就沉了下去,天空開始飄雪。

拜日王久等俘虜不至,耳邊已能聽到人族士兵的喧嘩聲。在此關鍵時刻,他腦子難得沉靜了下來。他看着天際未盡的夕光,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正是送別太陽神的好時候。拜日王指着祭臺上美麗的祭品,大聲道:“點火。”

主持祭典的祭司親自點燃了大火,火舌逐漸升高,風刮起杜璎珞鮮紅的衣袍,像火中的一只精靈。

猙獰的火苗咬上了杜璎珞的身體,她疼得凄聲尖叫,但是她并不害怕,她疼的顧不上害怕了。

雪越下越大了。

遍地戰火,大風大雪中,穆一楠全速向前飛行。天邊的黑暗中偶爾升起一只孤單的焰火,給他們這群心急如焚的接應者指引方向。他心中焦急,只有看到那焰火才能稍稍安定幾分。

再行一程,已能看見前方暗沉的人影了,他從未見過這些人如此狼狽的模樣。穆一楠大喊一聲,問道:“師姐,你在不在?”過了一會兒,烈風送來了那個夢寐中的聲音。這個聲音曾經訓斥他,安慰他,調侃他,如今她說:“我在。”便讓他覺得無比安心。

接應的人聽到聲音,都知道是接上頭了,便拿出了明珠照亮。穆一楠心情喜悅而激動,他向前急飛了一段,便看到謝芸身邊還站了一人。那人同其他人一般衣衫破爛,滿身風雪,卻不見一絲狼狽。他神色鎮定從容,讓人無端相信即使情況再惡劣十倍,這人也不會束手無策。

這人便是張藺原。

謝芸的手與他拉在一起。

穆一楠停住不動了,他早已料到了這一天,然而沒料到是這個時間、這個地點。

其他人也趕了上來,易琮在人群中搜尋一圈,問道:“璎珞呢?”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易琮見狀,孤身往更南邊的黑暗中飛去。其餘人連忙攔住他,勸道:“她已經不在了。”易琮冷聲喝道:“滾開。”其他人仍是攔住他,易琮揮劍擊退衆人,冷聲喝道:“臨江城的人跟我來。”

他不知前方埋伏着哪些危險,但什麽也阻止不了他。

☆、寒冰島

江離身份尴尬,倒不好再停留。他趁衆人慌亂,便将葉可桢交給身旁一人,輕聲道:“師兄,我走啦。”

葉可桢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倒好似沒有聽見一般。江離說道:“再見,師兄。”轉身便要離去。忽聽一個聲音道:“江離,你要去哪裏?”江離此時才注意到,扶着葉可桢那人竟是韓思明。江離将手指豎在唇邊:“噓,再見。”

謝芸飛了一程,發現人群中已沒了江離的影子,便問穆一楠道:“阿楠,你見到阿離了嗎?”穆一楠見她此刻才注意到自己,覺得更加酸澀,說道:“小師弟也在嗎?我倒沒留意。”

遍地戰火,江離沒有上陣殺敵,還是覺得很疲憊。徹夜的奔波,沖天的喊殺聲都讓他疲憊。卻不知那些徹夜激戰的将士此刻在想什麽?可有閑暇思念母親做的一碗熱湯?

江離刻意繞開戰場的火光,四周便更加陰翳寒冷。因在戰時,他敲了好幾家門也無人敢應,只好繼續往遠處走。他此時最想要的,便是一碗熱湯,誰做的都成,他已經凍哆嗦了。如果這一家再不開門,他就只好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能活就活下來,要是死了也算給自己收了屍。

萬幸這家開了門,是一個頗為魁梧的拜日族男人。江離連忙抖落了身上的風雪,話也說不利索了:“借、借宿。”這男人一點頭,把他拉了進去。

穿過長長的冰洞,才是拜日族人日常起居的住所。主人家拉開門,請江離進去。那門一拉開就是一股熱氣,江離打了個激靈,幸福得快要痛哭流涕。

室內生着炭火,紅彤彤的甚是喜人,煙氣被巧妙地引到了室外,屋裏只有暖融融的宜人氣息。

爐邊躺椅上倚着一個白發人,正搭着一條毯子在烤火,昏沉沉的樣子。江離怕驚到人家,放輕了手腳。

這白發人聽到動靜,只漫不經心地轉頭看了一眼,卻一下怔在了當場,眼中流光溢彩一般露出了許多驚喜和歡樂。

江離亦抖着牙驚喜地說道:“柳公子,你怎麽在這裏?”這人卻笑道:“幾月不見,你倒生分了。”說罷便招呼江離去烤火,道:“你叫我庭深便是。”又吩咐那漢子去準備姜湯。江離見這主人家對他恭敬異常,倒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

柳庭深乍一見他,心中還在高興,卻又不好過分親近,只好給他安排一把離自己近點的椅子。他見江離搓着自己的臉去寒氣,很想伸手試試他到底有多冷,卻又忍住了,問道:“你怎麽來寒冰島啦?”

江離被凍了許久,此刻還在哆嗦。他忍了忍,牙齒總算不打架了,便要開始說話。

此時柳庭深那小侍女已端着熱茶過來了。她見着江離亦很是驚喜,道:“梅公子,你怎麽在這兒?”

江離取了個假名,倒只騙過了一個小白。

柳庭深接過碗,遞到江離手上,道:“先喝點茶去去寒氣再說。”江離接過一口喝了,果然覺得好了許多。他把那碗遞還給小白,道:“不瞞你說,我是來救我同門師兄師姐的。”

柳庭深喃喃道:“原來如此,早該料到的。”卻并不多問他出身何門何派,只怕引起他的傷心事。

江離卻正色道:“在下本名江離,原是上清宗淬玉谷不肖弟子,現在還有通緝在身的。早先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敢報真名,還望柳兄原諒。”

這個消息震驚到的只是小白,她驚道:“原來梅公子不姓梅?”

柳庭深對她揮揮手,道:“小白你先玩去。”不要打擾我們說話。

小白應了一聲,她驚訝之情無處表達,急急忙忙地要找人去訴說。她找到秦日昇和空櫻,他倆相繼都告訴她:“我們早知道了呀。”這讓她非常失望。

柳庭深輕笑道:“行走江湖,有些防人之心是好事。”又問他,“怎麽今天想起告訴我真名了?”江離笑道:“如今我命都是你救的,你要是想拿我去換金子,也是天經地義的。”他又問柳庭深,“柳兄怎麽也來了寒冰島?”柳庭深笑盈盈看着他,眸中映着火光和喜悅。他聽江離叫他柳兄,心中很不滿意,道:“你叫我庭深。”

江離此生只對孟寧動過心,彼時兩人又都是直來直往明明白白,因此江離對談情說愛的那些彎彎繞繞全然不懂。他聽柳庭深讓他直呼其名,便說道:“好吧,庭深。”一絲兒也未細想其中深意。

柳庭深聽罷卻粲然一笑,才又想起他還問了自己個什麽問題,自己只顧看他,倒給忘了,問道:“你剛剛問我什麽問題?”

江離又重複道:“我問你來寒冰島做什麽呀?”柳庭深“哦”了一聲,道:“聽說這兒打仗,我來看個熱鬧。”江離笑道:“倒是第一次聽說有人跑這麽遠來看熱鬧的。”又問道,“上次見你病得很重,現在可大好了嗎?”

恰此時秦日昇給他端藥出來,他惱人家打斷了他說話,幾口喝了藥揮揮手就要秦日昇趕緊下去。秦日昇自然有千言萬語要勸他,卻萬萬不敢在外人面前使自家主子難堪。

柳庭深聽江離關心他病情,這倒比任何靈丹妙藥都要管用,便笑道:“如今有了藥引,應該已無大礙了。”

他來寒冰島,原本就是為采清明果做藥引的。

當時他被君慎之所傷,确實是快要死了。卻因此提前觸動了體內血脈傳承,使他在一夕之間長大,又憑空多了好些修為和記憶。他經過此番遭遇,莫說氣質,連模樣聲音也變了。

這并不是全然的好事,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的感受——混亂得想要世人都為他陪葬,好在秦日昇及時找到了他。

直到現在,他都不确定自己還是不是原來那個自己,但他唯一還确定的,就是他仍然深愛着這個人。

爐火融融,室內冷暖适宜。江離連日奔波,勞心勞力,在此處才算放下心來。他陪柳庭深說了會兒話,不知不覺就睡着了,腦袋一點一點的。柳庭深定定地看了一會兒他的睡顏,看他真睡着了,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手底肌膚溫暖幹燥,已經不冷了,他才放下心來。

人生長是離別苦,片刻相聚,已是歡愉。

柳庭深靜靜地看着他,卻不知下一次再這樣看他睡覺,會是什麽時候?

秦日昇輕悄悄地走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拜日族小王子求見。”

“讓他等着罷。”柳庭深再仔細看了看江離,試探着抱了抱他。江離睡得沉,倒沒醒。柳庭深才敢将他抱起來,進裏屋放到了床上。

江離睡熟了,一着床卻自然地閉着眼去找被子。柳庭深見他弓着身子迷迷糊糊地往被子底下鑽,唇邊禁不住又溢起了笑意。他俯下身,替江離把被子蓋上了。到底沒忍住,在他額上親了一口。

柳庭深這才出去,拜日族小王子仍等在外面。他在火爐邊躺椅上坐定了,覺得似乎有些幹,又讓小白燒了壺熱茶,在爐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秦日昇和空櫻都侍立一側,見柳庭深沒說要見那小王子,便一句話也不敢提。

柳庭深喝了一杯茶,才說道:“他這是想好了?”秦日昇道:“他想了這麽久,想必是來談條件的。”空櫻不屑地說道:“不過是讓他加些歲貢,竟拖延這麽久。”

柳庭深只想要每年的清明果,卻又不想讓人看出自己的目的,便給了拜日族一長張歲貢單子,清明果夾在其中,很不起眼。

拜日族很苦逼,土地大,鄰居多。國力又弱,每年要給鄰居們好多禮物,才能安生過下一年。

柳庭深終于放下茶杯,說道:“請他進來吧。”

小王子大氅上已落滿了雪花,他進屋前脫下大氅,遞給一側的侍從。一股更深重的寒意透進單薄的衣衫裏,他轉身又看了一眼身後籠罩在夜幕中的蒼茫大地。

今年是個寒冷的冬天,但他經歷過更寒冷的時候,他并不懼怕這嚴寒。

小王子進了屋,便看見爐邊偎着一個白發人。他幾步走過去,行了個禮,道:“夜桓見過帝君。”

柳庭深笑着看了看他,說道:“莫要拘禮,請坐吧。”

他請小王子在爐火旁坐下了,便讓人上茶,卻決口不問夜桓來意。夜桓倒是坐不住了,起身道:“求帝君救我哥哥。”

夜桓看起來年紀尚幼,身形單薄,鼻尖凍得有些發紅了。此刻他求柳庭深救他哥哥,眼底隐隐有淚光,顯得情真意切而又可憐。

然而柳庭深在記憶中似假還真地活了一世又一世,一顆心滄桑得都可以漏風了,倒很難對夜桓産生同情。他笑了笑,說道:“你坐下說話。”夜桓又只得坐下了。

柳庭深繼續道:“你帶着人反你哥哥,現在又要我去救他。如今大勢已定,人族定要殺他以儆其他屬族,我倒是如何救?”夜桓道:“妖境國力雄厚,您在此處亦有駐軍,若您能遣人前去交涉,未必不能救我哥哥一命。”柳庭深笑道:“我來此是為私事,非為國事。”

☆、寒冰島

拜日族一敗塗地,拜日王帶着親随舍棄王城,一路南退,藏入了風回府。人族乘勝追擊,将這個小小冰丘圍得密不透風。

江離混在散修營中,始終想要遠遠地看一眼師父。出了這個島,就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他一面了。人族大軍井然有序地等待将領的調度,江離混在散修營中,像一顆棋子一般安分守己。孟隐楓還沒來,易琮先到了。他騎着雪白的風烈馬,從天際像一顆流星一般飛到了衆人面前。

聽說杜璎珞死了,江離偷偷打量易琮的臉色,見他仍然很沉靜,那是悲傷憤怒到極致所産生的沉靜。在那個混亂的夜晚,易琮翻遍了王城內外的每一具屍體。

不知他最後有沒有找到杜璎珞,反正他把拜日族的糧食燒了。

如今他立在衆人面前,強大得仿佛沒有什麽能把他打倒。

往日熟識的人來來往往,江離站在散修之中,沒有人把他認出來。他耐心地等着他想看到的那個人。孟隐楓終于來了,他如今修為離化虛只差臨門一腳,此番降臨倒如天神降世一般。他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江離僞裝得雖好,心中仍然發虛,生怕他看到了自己。卻見孟隐楓只是一掃而過,他看的只是衆生,眼神裏沒有任何人。更不會在散修營裏仔細辨別一張張面孔。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面對自己如今的身份。

孟隐楓與三宗首領對視了一眼,便結伴前去查看風回府前的機關陣法。在場多有能人異士,開門自然不難。然而門內還據守着拜日族殘部,風回府入口狹窄,其內機關重重,極為易守難攻。

散修營是野生軍,孟隐楓令他們做前鋒。殘餘的拜日族叛軍借着府內機關陣法抵抗,散修營死傷慘重,踏着同伴的屍體一步步推進。風回府前有一條晶瑩剔透的狹長通道,此時已被血染透了,這是最難通過的區域。過了這條通道,便是一個開闊的大殿。然而叛軍火力并未減小,四處都是叛軍的火器聲、術法聲、機關聲。

江離衣衫上盡是血跡,他費力擊破了一個陣法,便聽到有人喊:“援軍怎麽還不來?”打了很久,這些人九條命換一條命地走到了這一步,還沒有看見援軍,人心早就不穩了。

許多散修見援軍不來,便萌生了退意,往洞口外跑去。

蕭憶一張清秀的臉被鮮血浸染了大半,頭發都被血糊住了。他也不想打了,此時勝局早定,援軍卻始終不來,在看着他們死。他卻不能不為自己兄弟的命負責。他振臂高呼道:“撤退!”

忽然胸口一涼,卻是一只箭矢在他胸前穿了一個大洞。他在大雨一般的箭矢中倒在地上,滿眼的不可置信中仍帶着幾分天真。

這箭矢是從風回府外放進來的。

外面喊道:“不許退!”

此時機關已被破了大半,援軍若來,不必多大傷亡,散修營就可功成身退了。然而援軍還沒有來,他們在等什麽?在等散修營與叛軍同歸于盡麽?他是否一開始就定好了這個結局?

是了,他一開始組建散修營,就不是為了讓散修出人頭地,而是讓他們替那些名門子弟去送死的;沒料到如今散修營成了氣候,更是一個都留不得。

江離想到這裏,只覺得遍體生寒,一顆心都冷了下來。

多少年來天真虛無的信仰都煙消雲散了。

他心中那個最高大光明的神像在此刻毫不留情地坍塌下來,殘酷地向他展示其內裏的藏污納垢。 黑沉沉的長箭向他射來,他行動遲緩,竟覺得難以躲避。忽然眼前漫天月影,箭雨被那月影擋在地上,一只手迅疾地将他扯到了通道一側的凹陷處。

這人一把扯下他面具,道:“果然是你!”又忿忿罵道,“老子就知道,你那師父不是什麽好東西!”江離轉頭一看,卻是風六。他此時誰也不信了,什麽也不相信了。他扯住風六的衣領,惡狠狠地說道:“你幾次三番救我,到底是圖什麽?我可不信是為了賞金這麽簡單!”風六臉上沾着血跡,他今日有幾分狼狽,也有幾分生氣,他恨聲道:“要不是紀雍給老子下蠱,老子能這麽不要命地救你?你小子命好。”

外逃無路,那些散修都只好向風回府深處沖,臨死前又發揮了一把餘力。風六與江離兩人也跟着這些人往裏沖,偶爾落地還會踩到一兩個沒死透的人。風回府是拜日王族準備的退路,裏面存儲着許多財寶。先前打進來時,許多散修都被那些稀世珍寶迷了眼。以為自己只要分到一小件,也就發達了,不枉自己冒這些風險。如今珍寶還在那裏,上面被子一樣蓋滿了屍體。

等雙方都死得差不多了,三宗精英修士才又進來,倒如砍瓜切菜一般輕松。

江離見了就要沖出去與師父理論,風六一把拉過他,惡聲惡氣地說道:“你愛作死,老子還要命。”他不知怎麽想的,也不去和援軍會和,只一味躲避。然而風回府并不十分寬廣,眼看就要藏不住了,風六不由暗自焦急。忽然耳邊傳來一個聲音,道:“江愛卿,你也在這裏?”風六吓了一跳,四下張望,見那些仙門弟子并未往這邊看,才略略放下心來。那聲音又道:“江愛卿?”風六聽這聲音始終在耳邊叽叽歪歪,不免想揍他一頓,出一出今日的晦氣。卻見頭頂上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在風六肩頭一抓,就把兩人提了上去。

風六心中一驚,很快鎮定下來,又是一驚。只見此處是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雪野上山嶺逶迤,天空飄着層疊的白雲,散發着蒙蒙的光。眼前一個顴骨高聳、衣冠不整的瘦弱男人正滿面喜色地趴在雪地上。那男人見着江離,喜不自禁地問道:“你也是來朝拜我的嗎?”江離心冷若死,自顧自坐在雪地上不理他。這男人便指着雪地上一片鏡子,道:“這些人都是來朝拜我的,煩都煩死了,亂糟糟的,我不要見他們。”

這人便是拜日王了,他這下全瘋了,倒省得時而清醒着難過。

風六一見這人是個瘋子,看着也弱,就想捉來打一頓出氣。哪知這人卻跑得極快,風六盡全力也追不上,反而被他戲弄得在雪地上摔了幾跤。風六見追他不上,便駐足不追了,誰知拜日王又回轉來追着要打他。風六打不過,被追得漫天飛,拜日王倒是樂得哈哈大笑。

這笑鬧聲倒像是隔江離很遠,他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只覺得心裏更冷幾分。他想起拜日王指着那片鏡子,便趴過去看,果然看見了風回府中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的景象。

“這些人的死是早就計算好的,他看到這個成果,不知有沒有感到欣慰?亦或早已習以為常?” 江離将手指深深抓進雪地中,緊緊咬住牙關,仍然止不住地發抖。

江離初見風六的種種暴虐行徑,覺得人心殘忍,不外如此。如今見到師父這不動聲色間流血漂橹的手段,才知道風六那點把戲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往日孟隐楓對他殷殷教導,嚴厲中不乏慈愛,總要他做一個光明坦蕩的君子。江離但凡要做點什麽出格的事,總會先想想師父會怎麽想。現在倒不知什麽是真,什麽是幻;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三宗修士将屍體下堆成山的珍寶一股腦兒搬了出去。易琮也走了進來,平靜的臉色中隐藏着暴風驟雨。他想找到拜日王的屍體,把他扒皮鞭屍。

他不禁想起他找到杜璎珞時的場景。

☆、番外

那是一個混亂的夜晚,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遍地的戰火照亮了大地。

易琮聽說杜璎珞死了,又希望她還活着,所以活人死人都仔細查看。最後才聽說她在祭壇那裏。他到的時候祭壇上已積了一層雪,他從雪裏把杜璎珞挖了出來。

杜璎珞還沒有死。

當時在火刑架上,她自己都以為死定了。然而下了一場暴雪。人族兵臨城下,祭壇內亂成一團,沒人想着給她添一把火。

她還沒死,卻面目全非了。易琮見到她,想要抱抱她,都不知從何下手。

易琮心想,她現在不那麽好看了,不知能不能接受我?

他騎着雪白的風烈馬,穿過雪原上漫長的黑暗。前方有螢火蟲一樣的亮光,這裏當然沒什麽螢火蟲,他知道那是夜行的修士。易琮再走了一程,那些人才露出輪廓來。

竟是姜繡心帶着弟子在此。易琮上前去,問道:“姜師伯,你們怎麽在這兒?”姜繡心臉上挂滿了淚水,她顫着聲音說道:“璎珞不見了。”

姜繡心看見易琮,滿腔悲痛慌亂的情緒才傾瀉了出來:“她怎麽又不見了?她會不會做什麽傻事?”

易琮緊緊抿着唇,強自鎮定了下來,他對心上人的母親說道:“這裏冷,你先回去吧,我會把她找回來的。”

此時戰火已經熄滅,人族大軍能夠在這片雪白的大陸上橫行無阻。易琮調了軍,在雪原上挨家挨戶地搜。他騎在馬上,頭發上染了雪花。風一直在吹,易琮暗想,璎珞受了那麽重的傷,這般寒冷天氣,她該是不好受。

杜璎珞沒找到,張俞儀給他帶來了另一個消息:他們發現了那個白頭發的瘋子,現在看起來倒不是那麽瘋。

易琮想到那寧靜村子中的凄慘景象,心中升起了一股冷意。他想了想,說道:“你們繼續搜。”又撥了另一隊人,道,“你們跟我來。”

風雪凄迷,易琮帶着人圍在了柳庭深屋門外。此處住所是從一座冰山中鑿出來的,為了防風,只留了一個出口。易琮守住了出口,他倒是難以出去。

柳庭深索性大大方方開了門。

他以往見到故人,總是悄悄躲避,唯恐被人認了出來。後來才發現,他如今這幅模樣,就算在腦門貼上“孟寧”二字,也不會有人相信。

易琮站在門外,身後是身穿铠甲的兵勇和沉沉的黑暗。他比江離還要長幾歲,如今倒是顯得更加高大堅強了。柳庭深見到他,就想起他們一同長大的情誼。易琮小時候是有些讨厭的,熟了之後才發現他很仗義,總是帶他去吃好吃的。

如今相見,卻不能把酒話平生。

柳庭深笑了笑,說道:“天氣寒冷,易城主有什麽話不如進來說。”

易琮當然不會進去,甚至沒與他寒暄。易琮對身後的從屬輕描淡寫地說道:“把他帶回臨江城。”

易琮在臨江城養了許多高手,因要救杜璎珞,許多都帶到了寒冰島來。如今這些人在門外虎視眈眈,柳庭深卻一點不見慌亂。他使秦日昇與空櫻禦敵。對方人多勢衆,小白看得驚呼連連,生怕他倆受傷了。

秦日昇與空櫻修為雖深,畢竟獨木難支。易琮最防備的還是柳庭深。那日在臨江城,這人動手就跟小孩游戲一般随意,将他身旁的高手逗弄得團團轉,倒不知究竟是何修為。

眼看敵人就要沖進來,柳庭深總算站了起來,易琮臉色肅穆,嚴陣以待。

柳庭深只說道:“你是不是在找杜璎珞?”

易琮一愣,此時黑暗中沖出一隊黑衣蒙面人,在重圍中為柳庭深開了一條路。柳庭深沒有出手,帶着一老兩少三個從屬趁亂離去。

易琮卻無心再追,幾步跨入這所小房子中。

杜璎珞确實在這裏。

所有人都擔心杜璎珞會去尋死,然而當她死過一遭之後,無論如何都難以對自己下手了。在她絲毫未經苦難的時候,她以為自己能夠毫不猶豫地為許多理由獻出生命;而如今她面目全非,卻發現自己還能找到千百個借口茍且地活下來。

她先前并非不怕死,她只是太年輕,以為自己獨特得死亡都不會眷顧。她過得太順遂,連疼痛也沒有經受過多少,又怎知死亡的痛苦?

她只是不想面對舊人,尤其是易琮。她以前在易琮面前多驕傲,現在仍半分都不想讓他輕視了去。她成了這幅模樣,倒不如永不見他。

只是她此刻身受重傷,又能走到哪裏去呢?寒冰島上大戰才結束,家家戶戶都不敢收留外人。她現在又形容可怖,倒只有柳庭深這裏收容了她。

易琮把她帶回去了,等傷好了些,她又暗自離開,在越州找了個尼姑庵帶發修行。易琮找了她兩年,才找到了她。此時她心緒已平靜了些,卻仍舊不肯見易琮。

易琮也不急,他在尼姑庵旁搭了所小房子,也在那兒住了下來。成天無事就坐在房頂上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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