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挾持
時值傍晚,日頭漸沉,暮色昏昏。
劉徇方至涉縣城外,士卒們往西山南麓的漳水之畔安營紮寨,阿姝則随兄嫂等往城中驿站去。
然而尚未成行,水畔林木遮蔽的山坡間,忽聞一聲驚鼓,随即便有成千上萬的匪寇,自密林間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呼嘯着将劉徇的千餘人馬圍堵得水洩不通。
謝進登時大驚失色,平日的風度盡失,三兩下便攀回馬車中,沖劉徇嚷道:“大王,快快迎敵!”
劉徇只淡淡望他一眼,翻身上馬,居高臨下睥睨數千敵衆,不見懼色。
旁的士卒雖也猝然失色,可到底皆身經百戰,再觀劉徇之鎮定自若,便紛紛沉下心神,迅速手握刀槍劍戟,列陣相持。
一時間,赤巾對玄甲,木槍對鐵戟,泾渭分明,劍拔弩張。趙祐恰與鄧婉立于車外,一面将妻擋于身後,一面下令保護阿姝。趙氏仆從立時訓練有素,将阿姝所乘之馬車護于正中。
豈知這一舉動,卻恰落入立于山坡高地觀望的匪首王戍眼中。此人雖生于草莽,外表粗犷,其父也曾為亭長。他素機敏有成算,見此情景,當即轉身,沖身側之人耳語幾句。
劉徇目視敵衆,沖山坡之上朗聲道:“敢問足下可是赤巾首領王戍?”言語間,毫無輕蔑厭惡之色,竟還有些尊重。
王戍一介布衣,從前早慣了貴族大夫們頤指氣使的輕慢模樣,今日與劉徇對峙,卻未遭冷眼,不由有些錯愕。然不過一瞬,他便橫眉怒喝道:“不錯,正是!你便是那蕭王劉徇?我勸你,既知我是何人,便将糧草財帛盡數留下,否則,休怪我的□□不長眼!”
說罷,他伸手一揮,身側之人便将手中木槍猝然擲出。只見那木槍破空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越過重重人群,深深釘入謝進車馬前一仆從腳邊土地半尺有餘。
那仆從望着仍在顫抖的木槍尾,吓得跌坐在地,車中謝進亦是驚慌失措,差點撲倒而出。
王戍所號人馬,以赤巾為記,借西山地勢據守,因山中無鐵礦,尋常流民更不懂冶煉之術,便以山中林木為材,制成木槍,日日操練投擲,憑此本領,已在過往人馬中十分有威懾力,此時一見,其射程之遠,力量之大,果然令人驚駭。
劉徇瞥一眼那木槍,竟是笑着解開身側囊袋,遠遠沖王戍揚起道:“足下且看,我軍千餘人,每人鬥黍,凡千餘鬥,而足下萬人分食,恐怕不過半日便已殆盡。”
他所言非虛,此行朝廷撥糧甚少,這一路,皆在各州縣補給,行至此處,尚未補足,恰逢士卒出逃,又帶走不少。如今所剩,也僅夠五日口糧。
王戍聞言蹙眉,随即朝各士卒掃去,果見人人所攜之裝糧的囊袋,皆只鬥餘的模樣,毫不見多。
倒是方才投槍的粗漢,高聲怒罵道:“休聽他胡言!天子派給他收複河北如此大任,定要給足了糧食,若連口飽飯也吃不上,哪個肯賣命?”
此人乃王戍義弟徐廣,亦是赤巾二當家,擲槍百發百中,方才那一投,便出自他手。
他說罷,目光逡巡,登時便定在隊中百個箱笥上:“此中所裝何物?劉徇,你莫将我等當豎子诓騙!”
劉徇未言,身旁劉季應聲喝道:“大王行端坐正,行軍時,從來都與士卒們同甘共苦,何時诓騙過旁人?此中,除監軍與趙氏之行囊外,屬大王的,只二十有一,除一箱衣物外,皆是書簡,根本無一粒餘糧!”
王戍不語,雙眸微眯,顯然正研判方才劉季所言是否屬實。
劉徇早知其猜疑,立即下令開箱。登時,箱笥中一卷卷書簡曝露于王戍等人眼中,他果然并未妄言。王戍等人于西山為匪已一年有餘,上至諸侯,下至小吏,皆曾劫掠,卻從未見過如此情景。一時間,五千山匪竊竊私語:身為劉姓諸侯王,行軍能與将士同食,無旁私糧,傍身財物僅書簡,果真是與傳聞一般,是當世少有的真君子。
眼見此番将無收獲,匪寇們漸生退意。只是徐廣心有不甘,遂喝住衆人,指着餘下的趙氏與謝進的箱籠道:“餘下的又是如何?怕不是都藏了糧食吧!”
王戍擺手制止:“二弟,此中有趙氏之物,咱們同趙君有言在先,不可妄動。”
徐廣為人陰鸷狠辣,忿忿嗤道:“兄長,莫要被他們三言兩語诓住,咱們如何知,那到底是何人之物?”
王戍顯然已有不悅,厲聲道:“休得無禮!我乃東郡人士,劉徜兄弟的名號,在東郡誰人不知?這是天底下最講信義之人,如何會诓我?”
劉徇見其争執,遂望向趙祐與謝進:“二位,可否允我開箱,給諸位查驗?”
趙祐自是無異議,謝進卻有些心虛,嗫嚅着左右張望,見數千雙眼睛皆虎視眈眈,才咬着牙答應。
一時又是數十口箱笥被打開,袒露于衆人眼中。
趙氏箱笥無甚不尋常,多為阿姝嫁妝,譬如漆器、玉器等,落在山匪目中,雖豪奢,卻不如一粒稻谷更引人垂涎。倒是謝進的箱笥,不但俱是豪奢的絲絹衣物,更有兩箱精糧與肉幹。
雖只兩箱,卻教人瞧出,謝進分明十分不滿行軍之中的粗茶淡飯,竟有私藏之食。再瞧那些絲絹衣物,更見此人之貪婪小人嘴臉。
登時,數千雙眼睛,連同匪寇們,皆朝他投來輕蔑鄙夷的目光。
謝進自覺心虛,躲在馬車中不敢露面。
王戍自覺慚愧,沖劉徇拱手朗聲道:“蕭王不負仁義之名,在下敬佩不已,請行。”
此話一出,便是不再為難之意,衆人登時松了口氣。
只是,徐廣并不甘心,聞言,目中閃過陰冷算計之色,趁劉徇軍松懈,而旁人尚未察覺之時,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的投出一支木槍,一下沒入正中馬匹的後側蹄邊。此馬正是拉着阿姝所乘馬車,倏然受驚,立即嘶鳴着拉車狂奔而出,撞翻數十人,朝着徐廣方向而去,而徐廣也縱馬而來。
“阿妹!”趙祐與仆從等大驚失色,卻皆未及阻止,眼睜睜望着馬車疾行至徐廣馬前。
徐廣身手了得,抓住時機,一手深入馬車,将車中人一把拖出,挾于身前,以尖銳木槍抵住其脖頸,威脅道:“劉徇,我大哥事事講仁義,我卻不信這東西。既然你手無餘糧,便往縣城調糧,我們一萬二千五百四十三口人等着,若你不給,我手中婦人便要沒命了!”
說罷,一面将手中尖銳又抵近些,一面低頭瞥一眼挾持的婦人。
這一瞧,竟令他片刻愣神。
此婦面如欺霜,皎若明月,其姿容,乃這等山賊草寇從未見過之美色。
不但徐廣,便是王戍也有些怔愣。他随即反應過來,此等美色,當為劉徇新娶之妻趙姬!
他大驚,忙沖徐廣怒喝:“二弟!快放開那婦人!那是趙姬!”
先前他于高處觀察時,只覺這馬車有百人相護,定是十分重要之人,卻因形勢未及細想,只囑咐徐廣,若事有緊急,可以此人為挾,此時才知,車中人竟是趙姬。
趙姬何人?如今不但以美名揚,更是太後親女,聽聞數月前,太後還将她親召入長安。
即便此地為三州交界處,甚為混亂,王戍等到底也熟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平日打家劫舍雖不在話下,連式微小國的諸侯也不放過,可到底天子至親,仍是不敢造次。
更何況,他與趙祐曾有約,不會動趙氏人馬。
徐廣經提醒,才知手中婦人身份,一時有半分動搖,可他心中尚憋着口氣,再想到自己已是造次,幹脆便一做到底,遂咬牙道:“兄長怕甚?弟兄們當日落草為寇,為的便是食可果腹,如今存糧告急,兄長難道要坐視弟兄們饑餓而亡嗎?”
說罷,挾着阿姝的手又緊了緊,拖着她直往後,退入山中。
匪寇們的确忍饑已久,正覺徐廣此計可行,紛紛望向王戍,令他也猶疑起來。
阿姝被他挾持着,腦袋高高仰起,露出一截雪白脖頸,呼吸顫抖,卻絲毫不敢動彈。
馬車奔出時,她本能緊把住車框,才未被甩出,豈知卻被人挾持。原本她還未及害怕,此刻漸漸回神,心底的驚恐才湧起。
她不由用力咬住下唇,雙手緊攥,努力克制着目中淚意,盡力不去瞧徐廣兇神惡煞的面目。
這幅瑟瑟發抖卻強作鎮定的模樣落在趙祐眼中,頓時令他大痛。
他方才的沉着已然不見,赤紅着雙目沖徐廣道:“爾等與我趙氏早有約在先,怎可以吾妹一弱女子相挾?快快放開她!”
徐廣仰天大笑數聲:“要想放人,便拿糧來換!”
趙祐眼見妹妹身陷險境,趕忙喝道:“你若放了她,我即刻入涉縣,将商戶所囤之糧盡數買來予你!”
徐廣卻是軟硬不吃,固執道:“此地非邯鄲,你趙氏再有赀財,也斷不能一下買下那樣多糧。你休再多言,我只消劉徇往涉縣調官糧!”
趙祐心急如焚,連帶着謝進也慌了。無論如何,趙姬是太後之女一事,已人盡皆知,若在此被山匪所傷,天家豈非顏面盡失?
雙方相持之間,劉徇忽而上前道:“足下稍安,既想要糧,孤允了便是。只是吾妻身嬌體弱,孤實不放心,不若孤随爾等同回山中,待糧至,再将孤與妻放回,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男主的一盤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