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被困

一時四下皆靜。

即便趙姬貌美,亦是新娶之妻,衆人也萬萬沒料到,劉徇為趙姬,竟敢以身涉險。山賊匪寇素為人輕鄙,尤其方才,徐廣的小人行徑已展露無遺,劉季等立勸:“大王三思,我等皆願換下王後為質!”

徐廣大罵:“ 休欺我輩愚鈍,誰也別想換這婦人,我只要糧!”

說着,他手上用勁,尖銳的木槍竟自阿姝頸側劃破半寸肌膚,滲出連成細細珠串的鮮血,自脖頸滑過鎖骨,沒入衣料中。

阿姝此刻已因恐懼而漸覺麻木,并無甚痛感,只是渾身冷汗,雙唇微顫。她腦中飛速衡量目下形勢,兄長定無力救她,山匪們的目标在劉徇。

劉徇既打定主意以仁義之名出師,便不會衆目睽睽之下置她于不顧。

如此想來,她雖心中稍安,但到底仍是恐懼難耐。直到方才,他竟主動提出以身涉險時,她才渾身一震。

雖身處險境,她仍舊勉力保持清醒,不會天真的以為他當真只是為了救自己。但不論如何,他臨危不亂,不卑不亢的模樣,仿佛在她心中紮下一針,令她強撐着雙腿,不敢倒下。

趙祐亦是面色複雜,一面擔心阿姝,一面為劉徇驚訝。

衆目睽睽下,劉徇下馬自箱笥中取筆墨絲帛,當場親書一封,又蓋諸侯王印,待墨跡幹後,交由劉季手中,囑他協監軍謝進同往涉縣,命涉縣令與縣尉撥給官糧五百石,再往鄰縣調撥五百石,共計千石。

接着,他便坦然放下手中長刀,遙遙沖衆将一揖:“仰賴諸君。”說罷,兩手空空便入敵衆。

赤巾軍衆個個瞠目望着施施然而來的劉徇,一時紛紛怔住,竟不自覺替他讓開一條道,直直通往徐廣與阿姝所在之處。

徐廣怒目望去,生怕他還有詐,挾着阿姝又退兩步,大喝道:“你——你勿靠近!”

劉徇失笑:“我已兩手空空,足下何憂?只請快快放開吾妻。”

徐廣雙眸眯起,仍不放心,還要派人上前搜身,卻聽已許久不言的王戍忽然暴喝:“夠了!二弟,放開蕭王後!”

到底是赤巾頭目,他一出言,徐廣與旁的弟兄再是不甘,也不得輕舉妄動,只得忿忿松手。

阿姝一得自由,便覺雙腿癱軟,眼看要撲倒,面前便有一雙臂伸出,牢牢将她托于身前。

待她稍穩,劉徇才騰出一手,輕擡起她下颚,細細觀察方才她脖頸上被徐廣刺出的傷口。除了幹涸的血跡,還有手指掐痕,在細嫩的肌膚上留下斑駁印記,觸目驚心。

他暗嘆一聲,扶着她肩背的手掌中有熱力傳來。

“你信我,別怕。”

輕輕兩字入耳,令她頓時努力挺直肩背,露出倔強的神色。

“我不怕。”

他輕笑,擡頭沖王戍道:“足下且行,入山靜候吧。”

……

卻說劉季等滿心擔憂,目送劉徇随王戍等人遠去。謝進見好容易危機暫解,便盤算着遁逃。

劉徇随匪寇去了,卻将調糧這一難事丢給他,着實棘手。須知此地已近河北,朝廷之令,常有達而不行的情況,去年才逢大旱,各地糧食儲備不豐,這時候要調千石,豈非要他豁出這張老臉?

若此時能逃走,劉徇便八成回不來,此事不了了之,他再回長安複命,只言蕭王無能,喪命賊手,也算能交差。

可他這點心思,卻沒逃得過趙祐的眼睛。

趙祐一心要救妹妹,自不能讓謝進逃走,遂拔劍橫于他胸前,冷冷道:“謝公哪裏走?且随在下往涉縣走一遭吧。”

謝進轉身,見另一側,劉季也已望過來,手中明晃晃長刀仿佛無疑揮過,吓得他腿軟不已,反複權衡利弊,終是在趙祐與劉季的半推半脅下,趕往涉縣。

涉縣令早知蕭王軍要在此補給,已備好糧草,可那不過足千餘人的數日用度罷了,如今謝進忽而獅子大開口,要糧五百石,自是推辭不肯。

謝進眼瞅一左一右二個木雕般立着的人,咬咬牙,使出他在章後與耿允面前巧言令色的本事,一通威逼利誘,這才要來三百石,無奈,只得又馬不停蹄往臨縣趕去,如法炮制,再得三百石。

如此奔波五日,才湊了六百石,劉季與趙祐無法,只得先押送往西山。

而這幾日間,王戍自歸來後,便命人将劉徇與阿姝關進屋中,派人四面把守,不得随意走動。

幸而他原有放人之意,是以雖被徐廣等人逼迫,倒也仍善待之,命人一日三餐遞送,不敢太過怠慢。

山中存糧告急,只有少許粗粝難以下咽的豆飯與麥飯。第一日夜裏送來時,屋外甚至有人長久逗留,偷窺二人情狀。

此等糟糠之物,劉徇卻毫無怨色,接過後大口咀嚼咽下,仿佛在食珍馐美味。阿姝不論前世今生,皆未吃過這等苦,然見此情景,加之腹中亦空,便也學着他,大口吃飯。

只是飯粒太粗,第一口咽下,她便被嗆住,卡在喉間,進退不得,只生生将雙頰憋得通紅,連眼裏也沁出水汽。

劉徇失笑,用一旁缺着口的木杯替她斟水,一面拍她後背,一面令她飲下,直至漸緩。

“勿貪快,我過去早慣了箪食瓢飲,吃兩口麥飯果腹已十分滿足。你與我不同,不必勉強。”

阿姝擡眸,就着微弱的光線望他俊秀如玉的溫和面容,漸漸雙眸泛紅,鼻尖泛酸。淚珠滾落,她倔強的又端起飯碗,一下一下往口中送去,一面咀嚼,一面用力咽下,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語道:“我要吃的,阿兄還等着我回去呢,若我餓瘦了,他又該心疼了。”

原是富貴人家嬌養的女兒,此刻卻在山中遭罪。

劉徇恍惚佛想起家中幼妹,心驀地軟了半分,拿出哄幼妹時的耐心,一點點替她拭淚:“好好的女娃兒,哭花了臉就不好看了。”

阿姝好容易将那三兩口麥飯吃完,聞言一面費力的咽下,一面抽噎着瞪他:“胡說,我是邯鄲最美的女子,怎麽會不好看?”

黑暗中,劉徇凝着她因淚意而晶瑩閃亮的雙眸,忽而湊近,在她耳邊極輕的說:“你信我,至多五日,他們定會放咱們走。”

山中物資匮乏,王戍只命人送了一條破舊薄衾。

二人同枕,十分局促。阿姝素易體寒,時至夜半,因山中寒濕而瑟瑟發抖,間或壓抑着打兩個噴嚏,十分狼狽。

劉徇瞧不下去,掙紮須臾,終是伸出雙臂,将她撈進懷中,緊緊相貼,在她楚楚的目光中,湊到耳邊低語:“此處可沒有醫工。”

溫熱的呼吸拂過頸側,阿姝又抖了抖,緊攥着袖口衣物,終是乖覺的閉上雙目,一動不動,在他懷裏漸漸睡去。

說來也怪,二人一連四日同食同居,方寸天地間,言語甚少,竟生出半分和諧。

此中情形,自然全落入王戍耳中。

苦等數日,山下卻無半點送糧的跡象,赤巾軍中早已人心惶惶,都道劉徇兄長才被殺,難道少帝雖封了劉徇為蕭王,實則無半點權柄,早為棄子,憑他那區區帛書王印,根本調不出什麽糧來。

徐廣更是心慌又懊惱,最初行此下策的便是他,此刻面對旁人責怪的目光,忍不住向王戍進言:“兄長,劉徇看來是不頂用了,不如兄弟們一起殺進涉縣去,搶到多少便是多少,總比坐吃山空好。”

王戍沉吟,複想起劉徇處變不驚,胸有成竹的模樣,搖頭道:“不妥,此乃下下策,殺進涉縣,能否搶到足夠的糧尚且不知,但弟兄們定會折損許多,城中無辜婦孺也會遭難。”

當日落草為寇後,赤巾曾靠着毫無節制的搶掠,過了數月豐衣足食的日子,奈何王戍此人到底有節義,不願傷及無辜,遂立下許多規矩,反教徐廣等人束手束腳。這幾日又過回節衣縮食的苦日子,徐廣已然煩躁不堪,又逢進言被駁,越發惱怒,拍案質問:“兄長,難道就因怕事,便讓大夥兒坐吃山空嗎?當年與我等一同殺伐的兄長,怎如今血性全無?”

王戍聽他如此出言不遜,也生怒意,豁然起身,冷道:“二弟,莫忘了,旁人之性命,與你我一樣。山為寇,燒殺搶掠,終非長久之計。”說罷,仿佛下了什麽決心般,正色道,“去,将蕭王請來。”

......

劉徇入內時,徐廣已然負氣離去,只王戍一人,一見他便先是作揖:“這幾日,委屈蕭王,暫居此處。”

劉徇雖衣物髒污,卻面容潔淨,儀表端整,看來自有一番氣度。他搖頭道:“我常日裏風餐露宿,不覺得苦。只是苦了我那婦人趙姬,丈夫之事,本不該将她牽涉其中。”說罷,溫潤的眸子望向王戍,細細觀察他形容舉止。

王戍聞言一面自慚,一面暗嘆,劉徇果然是有擔當的真丈夫。

他試探道:“只是這數日,糧遲遲未到,蕭王難道不擔心,部下如先前一般四散逃走嗎?更何況,那位監軍謝公,看來也是個膽小如鼠之輩。”

劉徇大笑:“足下亦是東郡人士,我與兄長之名定有耳聞吧?我兄弟二人重義,若連部下都信不過,還如何成大事?君且看,不出兩日,定有糧來。”

他轉眼又做憂慮狀:“我知足下難處,定是不願傷及無辜,才出此下策。只是,今次無論結果如何,此地數位縣令,怕不會罷休,赤巾危矣。”

王戍被他言中心事,不由面色一僵。

過去,他極力約束手下,輕易不擾周遭諸縣,只對往來隊伍下手,便是瞅準此地各縣各自為政,縣令皆奉明哲保身之道,只要不為大亂,他們便能安心在此紮寨。

可一旦被觸怒,他們便很可能合數縣之力,共同剿匪。

眼下調糧一事,便很可能引發此中後果。

徐廣等尤不自知,他卻早有預料。

“如今也顧不得這麽多,先讓弟兄們吃飽要緊。”

他說得勉強,劉徇一瞬便捕捉到。

他忽而眸光一閃,肅然道:“孤有一法,但看汝之誠意。”

王戍擡眸一看,但見劉徇雙手背後,身姿挺拔高峻,面上溫潤之色褪去大半,竟慢慢顯出七分王者之氣,令他不由心生敬畏。

……

徐廣自負氣而走後,越發覺惱怒。

初時,他因格外勇武而為王戍賞識,又曾于戰場上救了他一命,這才與他結拜為兄弟,成了赤巾二當家。

只是這幾月來,他越發覺得王戍為人顧慮太多,便如那劉徇,手下不過千人,竟也會如此懼怕。

想那日他挾持趙姬時,劉徇不照樣只能束手就擒嗎?

思及此,趙姬纖柔的身段與嬌媚的模樣自眼前閃過,他仰頭灌下一壇悶酒,怒罵道:“他娘的,當個大王,連娶的婦人都美得像仙人!這世道,不公!”

又是一陣怒飲,堆積的沖動與火氣仿佛一座大山,壓得他理智全失,狂性大發,竟一摔酒壇,徑直往這幾日關着劉徇與趙姬的屋子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解決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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