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書信

真定王世代居此, 王宮雖不比信宮歷史綿延,卻極具人氣, 尤其為此大宴, 特意裝點過一番,此刻燈火輝煌, 嘉賓俱在,鐘鼓琴瑟,歌舞酒食, 一片歡騰雀躍之相。

然因有前車之鑒,饒是國中許多臣屬,乃至王族都對劉徇青眼有加,劉延壽也不敢再提任何聯姻、結親之事,生怕再弄巧成拙。

可即便如此, 他也早已大名在外, 加之生得既英武不凡, 又富儒雅之氣,仍是吸引了許多人。宴中除卻歌女舞妓外,不乏女賓, 亦有不少或好奇,或傾慕的目光遠遠的窺視于他。他自不願理會, 可面上與旁人暢飲, 心中卻惱怒又失落。

正是這等人人吹捧,卻又潛意識裏拘束小心,時時試探的氣氛, 令劉徇十分不自在。

換做往日,他早該将自己與趙姬情感甚睦為由,來大方應對,再不濟,也該拿出那已皺巴巴的香囊說道一番,如今卻一字也不願提——新婚不出一年,趙姬已回邯鄲,她心中實在也沒給他這個夫君留半寸位置,他哪裏還能恬不知恥的再往自己面上貼金?

若傳入她耳中,她指不定要在心中暗嘲他。

從前他不在乎她心中如何做想,可那日分別之時,已然看清了自己心底的意動,哪裏還能再将她忽略?

此刻他不動聲色,心中卻郁結不已,連飲在口中的美酒都添了兩分苦澀滋味,越發教他心不在焉。

征戰時,他一心皆在戰事上,無暇旁顧,曾一度以為,那日的複雜心緒不過是一時興起,如今戰勝,心中緊繃的弦松下,方知這種折磨人的心思未曾間斷。

也不知那女子在邯鄲惬意時,是否有一丁點兒想起過他。

還是——

他目光略過坐于劉延壽下首的王太子劉安,心頭有片刻陰霾。

方才也不知是誰忽然提起趙姬,言蕭王即便行軍之際,也不忘護送趙姬歸邯鄲時,他親眼瞧見,劉安年輕俊秀的面上,曾有一瞬恍惚。

那恍惚,一下便提醒他,這二人曾是舊識。

此事橫亘心底許久,細想起來,他對趙姬的異樣情緒,大約也正是自劉安至信都時起的。

不知為何,他有些不好的感覺,悶悶不樂的離席後,便将劉季召來,親自書帛書,命他派人送往邯鄲。

雖知趙姬定不會順他意,立刻便回信都,他到底也得做個樣子,不好真教旁人看出他夫妻二人間有隔閡。

劉季取帛書欲退,卻忽又聽他道:“且慢。”

他踱步而出,思忖再三,又将劉季喚近,低聲囑咐:“再派二可靠之人,喬裝入邯鄲,替我盯着趙祐等,任何風吹草動,皆要來報。”

……

卻說邯鄲城中,劉徇書信送到時,趙祐正自衙署中歸家。

時已入冬,田舍間無事,郡守等官員皆在為來年開春後的生計做打算,來年十之八九将來的蝗災,令其不得不與當地豪強大族頻繁交通,以期到時各大族能慷慨開倉,低價賣糧,緩解災情。

趙祐這兩日正因此事奔波,須知豪強雖有勢,這兩年頻繁的災荒也早已令餘糧不豐,哪裏還有多餘的周濟旁人?

他一面需應對郡中官員的步步相逼,一面又得護住趙氏一族的利益,陷于兩難之地,尤其他因着阿姝與劉徇的關系,更被郡守視作財大勢粗,抱以厚望,十分艱難。

甫一歸家,卻聽聞今日蕭王有信,已送與女公子閱,趙祐只覺眉頭一跳,原本的疲憊立即化作火氣,自心底直竄而上。

才回邯鄲時,鄧婉曾同他提過,那日在驿站,阿姝提起的信宮中諸事。當時他便氣憤不已,顧不得尊卑禮儀,與鄧婉二個好好的将劉徇數落一番,直言當日在西山時便該将阿姝帶回,目下只能暗下決心,再不能輕易将阿姝交回他手中。

如今可好,他尚未去信興師問罪,劉徇卻自己先寫了信來。

他當即冷着臉,往妹妹那處去,也不多言,便直截了當問:“劉徇那厮來信,可是要你再回信都去?”

阿姝一瞧兄長來者不善,頓時有些不敢言,想了想,斟酌道:“并未,只是問我預備何時歸。”

劉徇心中的确未有強令她歸去之言,只是言及戰事初歇,道路暢通,問她何時能歸。

趙祐卻是冷笑三聲,怒道:“他先前屢屢令你遭罪,如今家中事尚未肅清,竟還要你歸去?休想!那小子,也忒不知進退了些!”

說罷,他在屋中直踱步,義憤之下,命人取來筆墨,親書回信,當場命人送出。

阿姝鮮少見兄長這樣憤慨,心知他這樣做是為了替她争取地位,雖心有惴惴,害怕得罪劉徇,卻也并未阻止。許是因此刻居留家中,并未有如在劉徇身邊時那樣害怕,見那信送出時,她心中甚至還有半分幸災樂禍的暢快之感,隐隐想象着劉徇收信時,往日的雲淡風輕再也挂不住的窘迫之态。

……

帛書封于竹筒中,輾轉送至劉徇手中時,他也才自真定回信都不久,正于書房中讀簡冊,劉昭亦在一旁。

因趙姬不在,這兩日劉昭乖覺得很,既不私出信宮惹麻煩,也不處處尋釁,無理取鬧,只如從前聽話時一般,日日纏着兄長,兄妹兩個難得的和睦。

然婢子方捧竹筒入內,言“邯鄲來信”時,她面上的乖順便消失大半。

劉徇接過竹筒時,下意識警告的望一眼劉昭,命其退下,方閉門拆封。

起初,他心底還有些緊張,隐隐透着幾分期待,及至展開疊作小小一塊的絲帛,細細閱覽,面色卻漸漸僵硬。

那不是阿姝所書,而是出自趙祐之手。

信中言語雖還恭敬,字裏行間卻全是指責他無力管家,令後院不得安寧,才累及趙姬。

他初讀時,心中稍有憤怒不平。

過去他常年奔波在外,心懷國事,慣于在朝堂與沙場上算計謀劃,卻因孑然一身,從不涉足家中事,哪裏會想那樣多?

可趙祐有一言,卻給他當頭棒喝。

“修身齊家,方能治國平天下。”

他嘗就學長安太學,熟讀經典,自知典出《大學》,其中意味更是一清二楚。

他從前只将目光放在外,卻從未想到家中事,若未料理好,也将成為累贅,給他添來許多麻煩。

譬如劉昭,闖下許多禍事固然是因她年少無知,他這個兄長顧念着過去的虧欠,未及時懲戒制止,也很是不該。

再有先前趙姬被人下藥一事,他雖派人暗查,卻只是因着對趙姬的愧疚,與對自己無法掌控之事的惱怒,并未再有旁的深思。

如今想來,愚蠢至極。

他将心思都放在排兵布陣,拉攏人心上,卻忘了身後的空地,會給人留下許多可乘之機。若連這些都處理不下,談何成就大事?

這般想着,他愈覺事不容緩,當即将信收入箱中,命人召劉季、樊霄,自往殿中商議。

先前他曾派此二人分別暗中調查,如今,正該催促着加快進程,早日了結。

然而自他走後,原本再無人的書房,卻又出現個嬌小身影,小心翼翼推開大門,正是去而複返的劉昭。

她鬼鬼祟祟閃身入內後,便迅速閉門,借着微弱的暮光摸至案幾矮榻前的箱笥邊,一面胡亂的摸着其中的簡冊,一面又小心翼翼不敢發出太多聲響。

好容易摸出裝信的竹筒,她取出帛書,借着微光細細浏覽,面色頓時垮下。

......

“趙女怎這般恬不知恥?竟還有臉這樣寫信來指責阿兄!”

才自書房溜出的劉昭,迫不及待的便往樊夫人處“告密”。

她素日最藏不住事,如今瞧見這樣的東西,哪裏還憋得住?

樊夫人将養了些時日,身子才好了些,此刻望着劉昭憤慨不已的稚嫩模樣,眸光微閃,不動神色坐直身,慢吞吞道:“阿昭,她們說的不錯,你阿兄要成大事,的确該先安家宅。譬如你,便需好好上些規矩,否則,饒是日後仲淵再如何得勢,也拿你不住。”

劉昭呼吸一頓,睜目望着往日溫和,從不對她有半句重話的大嫂,錯愕不已,正想開口辯駁,卻又聽她幽幽道:“只是有些事,他自己卻是做不得的,只有旁人來替他。”

……

前殿中,劉徇将旁人皆屏退,只餘劉季與樊霄二個。

“先前令你二人去查的事,都如何了?”

先前下藥與鄭女身亡一事,他認定非同一人所為,遂先派劉季查下藥一事,再派樊霄查鄭女一事。

劉季為東郡劉氏同族近親,樊霄先前則與他更情同手足,二人皆品性俱佳,從不徇私枉法,他十分信任。

劉季先道:“臣已照大王意思,派人往那巫祝廟中私下查問過,買藥的的确是鄭女婢子,只是那廟巫似是事發前半月才自東郡至信都入廟中,鄭女買過藥後不出兩日,便已離開,目下正派人暗中尋找,不日當有消息。”

竟是東郡來的。

劉徇心裏漸有底,又轉向樊霄:“子郁如何了?”

樊霄愣了愣,還未從方才的“東郡”二字中緩過神來,片刻才理清思緒,拱手道:“那日當值的侍衛皆一一查問過,未見異狀。但當日我送阿昭離開後,鄭女曾喚婢子入內,婢子乃自真定随同而來,我已暗中查過,似乎此二婢曾與謝進家仆私下有過些交通。”

劉徇點頭,此事漸明朗,果然如他所料,與謝進有些關隘。

“再去盯着謝進,尤其他與長安的往來書信,想法在送入他府邸前截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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