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風寒
入冬後, 天氣涼得有些快,趙祐領着劉安離去的第三夜, 便撲撲簌簌的下了一場大雪, 到第二日清晨,已将田埂與道路皆覆滿, 一腳踩下,甚至能沒至腳踝。
阿姝身披厚重狐裘,一手捧暖爐, 一手提裙裾,小跑着踏過滿是積雪的院落,爬上臺階便入了鄧婉的屋中。
屋裏門窗緊閉,燒足了地龍,甫一入內, 便有熱氣撲來, 與外頭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十分溫暖。
鄧婉正坐在矮榻上小口的飲着熱騰騰的羹湯,一見阿姝入內,便揮手令婢子上前替她解下狐裘, 脫去皮靴。一旁的桌案上已擺了胡餅豆羹并幾樣精致的小菜。
只要趙祐不在,阿姝必每日清晨與鄧婉同食朝食。今日格外涼, 短短幾步路, 寒風已将她白生生的臉刮出幾道粉霞來。
二人才吃了兩口,外頭便有仆婦隔着門道:“夫人,王後, 大王來了,目下已至前廳處。”
阿姝舉着箸的手立時頓在半空,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愣愣道:“哪位大王?”
仆婦頓了頓,回道:“蕭王。”
竟是劉徇。
阿姝面色頓時慘淡了不少,可憐巴巴望一眼鄧婉,慢吞吞自榻上起身,重又披裘蹬靴,不情不願的扶鄧婉一道出迎。
她好容易在邯鄲過了一月逍遙日子,正舒心,劉徇卻未提前知會一聲,便直接自信都趕了來,實在令她連提前避一避,好好應對的機會也沒了。
尤其眼下,兄長不在家中,只她與大嫂,着實吃力。
屋外積雪結冰處不少,鄧婉身子重,阿姝與婢子一道小心翼翼攙着她,行得格外慢,才出院外不久,便遇到快步行來的劉徇等人。
他披着玄色大氅一路而來,面色和煦中透着隐約的緊繃,雙目四下打量,仿佛正尋着什麽人,遠遠瞧見阿姝與鄧婉兩個艱難前行的身影,腳步微頓,随即便加快腳步上前,與二人打了個照面。
“大王。”阿姝怯生生喚了聲,局促的扯了個微笑,擡眸望見他光潔的下巴上竟冒出不少青色胡茬,仿佛連日操勞過度一般。
劉徇面目更緊繃了些,沖她點頭未語,只将目光移至一旁腹部滾圓,正欲勉強行禮的鄧婉,微有些詫異,揮手道:“我此來趙地,需處理些公事,稍作休整便要先去衙署。夫人身子不便,不必拘禮,快些回去歇息吧。”
鄧婉原就有些吃力,聞言悄悄捏了捏阿姝手腕,便由衆仆婦攙着回屋去了。
一陣寒風撲面吹過,阿姝縮着脖頸抖了抖,面上粉色愈甚,泛紅的鼻尖抽一抽,趕緊以手掩住,秀氣的打了個噴嚏,直令眸中也擠出一層水汪汪的霧氣。
劉徇漆黑的眼眸打量着她這副嬌俏又可憐的模樣,面上的緊繃松下許多,嘴角露出半分笑意,因多日不見而生出的生分也淡了。
他伸手揉揉她耳邊鬓角,将她攏得好好的發鬓揉松散了幾分,道:“你的屋子在哪兒?先回去吧。”
阿姝遂将他帶回自己屋中。
劉徇初入她閨房,不由稍稍四下打量。
這是間十分有精致的寝房。屋中十分寬敞,燒足了地龍暖融融的,四下設雁魚五支銅燈數座,大小高低坐榻四張,上鋪貂裘,設幾案,筆墨俱全,不乏玉器擺設;正中有木漆朱雀流雲彩繪屏風,那絹面上的雲紋,一眼便能瞧出,是由阿姝親手繪就的;屏風後的床鋪邊,也設箱笥妝奁等。
同這間屋子比起來,他在長安與信都的寝房着實太樸素了些。
他不動聲色收回目光,視線又落到身側始終垂着腦袋的女子身上。
陡然變暖,阿姝不由抽抽鼻尖,轉身輕掩口鼻,再度打了個噴嚏。她接過雀兒遞來的帕子細細擦淨,解下狐裘,深吸了兩口氣,方覺舒坦。一轉身,卻對上劉徇漆黑的雙眼。
她一時愣住,頓了片刻方想起,自己應當親自服侍他更衣梳洗。
分別一月,她過回從前在家中的生活,竟差點忘了自己是個已婚的婦人,應當好好侍奉夫君。
她忙又上前,伸手替他解開胸口大氅系帶,交給婢子,又松松環住他腰際,替他解下腰帶。
這原是個十分尋常的動作,從前在信都,日日如此。今日阿姝靠近,他卻向後伸手,倏然扣住她兩只腕子,将之牢牢安在自己腰後,做個環抱的樣子,再将她扯得更近,緊緊貼在身前。
她擡眸望他,頰側便被扶住。
他低頭靠近,親她泛紅的鼻尖,又親她顫抖的眼睫。
阿姝瑟縮一下,咬咬唇,閉眼由着他親。
捧着熱水的婢子入內,望見此情此景,詫異不已。趙氏仆婢對阿姝的印象仍還停留在出嫁前的嬌兒時候,這次她回來,也是獨自一人,如今忽然瞧她這樣與蕭王靠在一起,實在不大适應。
慌亂間,她将銅盆落在地上,發出一陣聲響,才将那兩人驚醒。
劉徇将人放開,轉頭輕咳一聲,若無其事命那進退不得的婢子過來,取了熱水裏絞過的巾帕拭面道:“我這便要往衙署去了,此行為公事而來,耽誤不得。”
她尚未問他此行為何而來,他卻煞有介事的說了兩遍,仿佛生怕她不知道似的。
阿姝雙頰仍泛着紅,聞言只道:“自然大王公事要緊。”心中卻腹诽:難道她何時耽誤了他的公事?
劉徇換了外袍,飲了杯熱騰騰的漿,吃了兩口溫着的胡餅,便又要披上大氅出門。
臨去前,他仿佛不經意的停了腳步問:“今日怎不見你兄長?”
阿姝替他又攏了攏衣袍,道:“前兩日,真定太子入了邯鄲,要尋潛逃的國相鄭胥,這兩日阿兄正領着太子于各田莊間搜尋。”
劉徇眸光一閃,唇角十分細微的揚了揚,伸手撫了下她面頰:“我傍晚歸來。”
說罷,便大步跨入雪地中。
阿姝摸摸方才被他撫過的臉頰,轉身回屋,整理起他帶來的少得可憐的行囊。
不過兩身衣物并一頂遮風擋雨的鬥笠,看來的确是連日趕路而來,應當也不會逗留多日。
她輕舒了口氣,想起臨別前他說的話,心又提起。
待到傍晚,劉徇還未歸來,趙祐與劉安卻自田莊間回來了。
外頭仆來報時,阿姝尚覺詫異。
白日劉徇才來時,她便派了人去尋兄長報信,可算算時辰,無論如何也不該這樣快。
鄧婉不便出外,只阿姝獨自到院外去迎。
暮色下,大門內外人頭攢動,趙祐下馬行來時,面色肅穆,身後跟着的自馬車中出來的劉安,面上透着異樣的潮紅,有氣無力,被兩個仆從架在中間,艱難的踩着嘎吱響的積雪行來。
阿姝驚了一驚。
趙祐肅道:“天氣乍寒,太子染了風寒,引發了咳喘之症。”他說着,命人快些将劉安送進屋中。
若換作尋常的健壯丈夫,冬日稍感風寒,只需服藥修養便可,并無大礙。可劉安不同,他幼時體弱,有咳喘之症,捧着藥罐子過了多年,成年後才漸好起來。如今雖已有近兩年未再犯,到底比常人更虛弱些。
行過阿姝身邊時,他卻特意停下腳步,清秀而潮紅的面上露出一抹腼腆又欣喜的笑容,喘着氣沖她道:“阿姝,我這是舊疾,你幼時曾見過的。是君山太緊張了,我已服過藥,也請醫工瞧過,調養一兩日便會好,你莫擔心。”
他一口氣說了這樣多話,十分吃力。話音才落,便忍不住喘着粗氣掩口一陣猛咳,好半晌才漸止。
阿姝此刻也顧不得他直呼自己閨名,腦中閃過數日前,他立在院牆邊,忍着寒冷等她許久的情景,心口緊了緊。
劉安有咳喘之症,她是知曉的,只是那日并未想起。
此症最忌受寒,他今日病發,也不知是否同那日有關。
她咬了咬唇,再不忍如那日般待他不假辭色,目中流露出真誠的擔憂,道:“太子,你——那日是我的不是,教你受涼。”
劉安慌忙擺手,又是一陣猛咳,直咳得眼睛也紅了,才道:“不是你的錯,是我想向你道歉,在信都時未有機會,好容易見到你,便想替表妹道歉。”
阿姝正要勸他趕緊回屋,聞言又道:“你何錯之有?況鄭姬已去,我又哪裏還能多計較?太子,外頭寒涼,還是快些回去用藥歇息吧。”
趙祐在旁也皺眉瞧着,正待命仆從們繼續扶着他前行,卻見他仍是倔強的留在原地,腳步不動。
仆從們不敢強拉,只好暫也留下。
他直直的望着阿姝:“阿姝,你若當真原諒我,便如少時一般,喚我一聲阿荸可好?”
這話荒唐得像個年幼的孩子,令阿姝十分不自在。
她方才已說得那樣清楚,根本也未怪他,又如何來原諒之說?況且,二人從前不過數面之緣,怎能這般當衆要她喚他乳名?
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還道他二人從前有多親密呢。
她左右為難,一時不願多言,更不敢看他期盼的眼神。
當此之時,忽有一道冷冷的聲音傳來:“太子已染疾,為何還不回屋好好養着,仍要在此受凍?難道不怕病勢加重?”
衆人循聲望去,原來是踏馬歸來的劉徇等人。
方才進出人多嘈雜,馬蹄小跑聲未有人留意,此刻他已然行至近前,二話不說翻身下馬,将缰繩交給仆從,大步行來,不等劉安回答,便揮手指揮衆人将他送回屋中,那架勢,俨然與才會府中的男主人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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