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顯示不出的僞更) (2)
膏劑專供法老,尋常人無法使用。
黑影很有耐心,法老患有天生的喘症,他只要耐心地等他發病,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也好,永恒之粉就會非常仁慈地送法老進入永生之國。
黑影成功了,他可能沒有想到會這麽快。
阿肯娜媚已經軟倒在安普蘇懷裏,哈圖謝上去查看了她的瞳孔和脈搏,發現了皇妃的下唇咬破,導致藥水裏的毒素進入了血液。他碰都不敢碰法老,皇妃不過是輔渡藥汁,并且還漱了口,已經全身麻痹。法老将整缽藥汁喝了下去,死去只是時間問題。
“把我扶起來,哈圖謝!”法老突然出聲,他的身體竟然還在動:“我每天都會攝入少量的毒藥,還能拖上一段時間。”
圖坦卡蒙斜歪在床榻上,然後吩咐:“哈圖謝,安普蘇,你們兩個出去。接下去,我有話要對皇妃說,如果你們聽到一字半句,我都會殺了你們。”
法老的聲音很清晰,他全身都已經麻痹,但是因為堅持服用毒藥的關系,他的神智在痛苦中還很清晰。
看着哈圖謝和安普蘇猶豫着離開,他提起嗓音命令道:“阿努比斯,落下門栓,守住大門,我時間不多了。”
外面已經隐隐有喧嘩聲,法老發病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為此夜入皇宮,至少皇太後肯定會折返回來。
“阿肯娜媚,你聽好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法老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洪亮過:“不要愧疚,我信任你,是因為我愛你。但是我要把信任一起帶走,因為那會要了你的命。”
阿肯娜媚想要爬到法老身邊去,可她渾身麻木,感覺血液在倒流。
“每個法老在登基之時都會得到一卷神之書,我死是咎由自取,因為我沒有做到。”圖坦卡蒙的眼珠還能動,他看向阿肯娜媚平日梳妝的那張純金的壁櫥:“傳說中梅利卡雷法老的教誨:不要相信任何人,你絕不會有任何真正親密的人。通常,背叛你的就是你為他付出最多的人,偷襲你的就是因你致富的窮人,而制造混亂的則是受你拉拔過的人。千萬提防你的親信與手下。你只能靠自己。災難臨頭之日,誰也不會伸出援手。從此以後,神之書在你的壁櫥裏。”
阿肯娜媚呼吸越發困難,眼淚滿頰,但她毫無感覺。
“第二件事,”法老盯着她那些華麗的首飾盒:“我藏了一件皇太後的紀念品給你,賭她的心底,有最後那麽一點的軟弱。那麽,作為母親,她會保護你一次。”
皇太後已經在外大喊:“圖坦卡蒙,快把門打開!”
亂糟糟的腳步聲響起,好像外面的人已經調集了衛兵,要把堅固的法老殿大門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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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件,我希望你永遠不要用到。”法老溫柔地看着阿肯娜媚:“那是一件魔物,會蠱惑人心,我希望我們在奧西裏斯神面前接受審判的時候,你的心依然純潔無暇,如正義之神瑪特的羽毛一樣輕盈。”
圖坦卡蒙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和納菲爾提提一樣美麗的少女,和納菲爾提提截然不同的少女,幼年時牽起他的手,和他在帝王的寶座上共度相依為命的十年。然而可惜的是,他只能得到阿肯娜媚身為姐姐的感情,而沒法教會她身為女人的幸福。
阿肯娜媚漸漸看不清面前的圖坦卡蒙,她連動一動自己的小指都做不到。
“不要哭,雖然你哭泣的樣子也很美麗。”法老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知道我在米坦尼派了間諜,不止制造了埃及增派援兵的假消息,另一個目的,是黑太子寶庫中的一樣東西。在我寶座下的暗格中,阿肯娜媚,它叫龍之眼,是傳說中龍的眼睛做成的魔物,擁有它,你這輩子有一次機會,可以任意操控人心。”
如果有龍之眼那麽奇妙的東西,拿來救你自己啊。阿肯娜媚失去意識之前,只看到法老凝視着她的微笑,就像他們年幼時第一次見面那樣。
“阿肯娜媚,只要能夠活下去,哪怕你的心不再純白。”圖坦卡蒙喃喃自語:“這樣滿身污穢陰暗的我,才有機會可能見到同樣無法進入永生之國的你,這樣卑鄙的願望,神也許不會成全我。”
阿努比斯一直背着身,直到身後再也沒有聲息,他才轉過頭去。
那二人似乎獨成一個世界,外面的喧嚣與他們無絲毫關系,皇妃側倚在法老腳邊,低垂着頭,似乎如往常一樣羞澀的模樣。法老朝她靠去,仿佛在輕聲耳語着什麽,兩人的手就差一根羽毛的距離。
但是兩人的眼睛都閉上了。
阿努比斯無視被撞擊的轟隆作響的大門,走上前,将法老安放在他的床榻上,又将阿肯娜媚抱到他的身邊,将兩人的手合握在一起。
法老的手漸漸失去了溫度,阿肯娜媚的手還殘留着溫熱,阿努比斯心裏升起了一絲希望,他将自己的身影隐沒在了黑暗之中。
大門的轟然開啓,是這個噩夢之夜的終結。
皇太後看着并肩躺在床上的兩人,想到了年僅五歲的阿肯娜媚遭到自己冷待之後,跑出宮去不知所蹤。等到大發雷霆的阿蒙霍特普四世找到這個小女孩的時候,她卻和幾乎被放逐的皇子圖坦卡蒙玩累了,頭抵着頭睡在荒僻的宮殿裏。
後來十幾年,他們一直都沒有分開。
直到死亡來臨。
納菲爾提提皇太後再次确定,阿肯娜媚作為女人的一輩子已經足夠幸福了。
她輕輕地走上前去,想攏一攏阿肯娜媚頰邊汗濕淩亂的頭發,卻摸到了溫熱的人體,她立即大喊:“來人!來人!哈圖謝,皇妃還活着!”
這不是阿肯娜媚第一次和圖坦卡蒙生離死別,上一回長達三年,這一次只有三天。
她從生死邊緣掙紮了回來,失去了丈夫,她依然是埃及皇妃,先法老和當今皇太後殿下的親生女兒,血緣使她的地位依然穩固。
因此在她清醒過來之後,衆人需要在她的首肯之下安排隆重的葬禮。納菲爾提提瞥了一眼麻木表情的阿肯娜媚,心中悠然長嘆,曾幾何時,失去丈夫的自己也是這般表情。
因為完全不傷心,而阿肯娜媚,大概是把眼淚流幹了。
阿伊還在下首不知廉恥地誇誇其談:“法老實在過世得太早了,”他一臉可惜的模樣,但阿肯娜媚覺得他可惜的恐怕是那些将要随葬的金銀珠寶:“金字塔才搭起地基,這讓法老要如何安葬?”
一群臣子議論紛紛,聽口風似乎是同意阿伊将死去的法老轉葬在帝王谷的提議,這樣就一勞永逸了。皇太後想要在情理之上反駁一下,好顯得不那麽随波逐流,畢竟圖坦卡蒙死時實在太年輕了。
“在金字塔工地北面修建一座萬年廟,将法老的木乃伊放置在臨時墓室裏。”阿肯娜媚喉嚨被毒藥燒傷,粗啞的聲音刺耳得讓人心驚膽戰:“等到金字塔完工,再把木乃伊移入。”
皇太後輕咳一聲,示意阿伊将此事擱置,不要和傷心的遺孀起争執。
阿伊着迷地看着阿肯娜媚消瘦而蒼白的臉,雖然聲音壞了,可是容貌卻更加地楚楚可憐,那雙憂傷卻故作堅強的綠眸簡直讓人心動得難以自持。
而這個年少而尊貴的寡婦皇妃,很快就會落入自己的手中了。
他掩飾不住地洋洋得意:“皇妃,您實在太過固執己見了。我明白您的悲傷,可您得明白現實,或許很快之後,就會有新的法老執政,”他頓了頓,幾乎壓抑不住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建築師會告訴你,一座金字塔需要多久完工。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就是那麽殘酷,沒人會等待一個死去的法老。”
阿肯娜媚耐心地聽着阿伊的大放厥詞,因為他是宰相,其他臣子在法老已死、後宮只有婦人的情況下都保持沉默。
終于,阿肯娜媚看向阿伊,從前她一直不願意和阿伊對視,她厭惡那雙渾濁、惡心,不時泛着淚水的眼睛,但這次,她那雙澄澈的碧眸平靜無波,甚至帶了幾分輕視。
“是的,你說的沒錯,宰相大人。現世就是那樣殘忍,很快人們就會忘記圖坦卡蒙,就像你們在我父親離世之後,對他所做的一樣,你們抹去了他所有的痕跡。”阿肯娜媚輕輕說道。
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沒有人想到這個一貫柔弱的皇妃會在這種場合突然提及那個宗教背叛者——阿蒙霍特普四世,他是埃及的恥辱,是所有阿蒙神的追随者不願回溯的過去。
阿肯娜媚滿意地看着所有人怔楞的表情,然後無比輕柔無比肯定地宣稱:“十年、二十年亦或是三十年,我一定活着,活着看見圖坦卡蒙躺進屬于他的金字塔!”
☆、33
阿伊的表情太過呆愣,以至于一只蒼蠅盯在他的鼻子上,他都沒有發覺。蒼蠅歡快而靈活地沿着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爬行,一直到小昆蟲差點誤入這老頭的鼻子裏,阿伊才驚慌地揮手趕走這擾人的東西。
阿伊的生活窮奢極欲,甚至細節處已經超越了皇室。此時天氣炎熱,昆蟲繁多,他就命跟在自己身後打扇的兩個奴隸渾身塗滿蜂蜜,達到吸引蚊蟲的目的,這樣自己就不會被叮咬。
阿伊家的奴隸時常會被盯得滿身腫塊,還要忍耐着奇癢和隐痛,為阿伊打扇。
這會兒阿伊被蒼蠅騷擾了,他認為是奴隸失職,回身就一巴掌拍在奴隸的臉上,他雖然年老,但身軀肥壯,将那奴隸拍得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上。
這實在是太放肆了,也實在是太失态了。
阿伊羞愧得要命,又暗恨自己被阿肯娜媚寥寥幾句激怒,漲紅着臉杵在原地,将一衆大臣瞪得個個低了頭,瞬間又找回了信心。他又洋洋得意去看上首的兩個寡婦,皇太後略微不悅,倒是阿肯娜媚不閃不避,隐隐帶笑的看他。阿伊被那雙美麗的眼睛看得心頭一蕩,須臾又覺得不對,阿肯娜媚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遭到戲耍的猴子。
他怒意勃發,這寡婦遲早逃不出自己的手心,竟然還如此猖狂,莫非是悲傷過度發瘋了不成:“皇妃,我敬重您的身份,但是不要僅憑着婦人之仁,就随意幹涉國家大事。所有的大臣都同意将法老葬入帝王谷,您就好自為之吧。”
阿伊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餘下衆人皆作鳥獸散,蒙妲麗被召喚來給皇妃換藥,皇太後輕搖着蓮花金柄的鴕鳥羽扇,微微嘆了口氣。
蒙妲麗檢查了一下阿肯娜媚的咽喉,發現有略微紅腫的跡象,便調和了一杯甘草蜂蜜水,讓阿肯娜媚慢慢吞咽,一邊叮囑道:“您千萬不能再大聲說話了,否則若是喉嚨再度受損造成永久性的損傷,嗓音就永遠恢複不了了。”
阿肯娜媚只是笑,不知是否聽進去了。蒙妲麗知道自己多說無益,只好對皇太後使了個眼色求救。
皇太後還在為阿伊發怒的事情焦慮,她雖然也很有權力,卻不像阿伊掌握了整個埃及的要害部門和運行方式。在法老突然去世,且沒有子嗣可以繼承皇位的情況下,要想國家不亂,只得仰仗阿伊。
換言之皇太後的手段并不上臺面,她可以在皇宮之內憑着意氣和權威翻雲覆雨,但出了皇宮那道門,就對國事一無所知。
她從米坦尼到埃及,阿蒙霍特普三世是個強硬的人;她從底比斯到埃赫那頓,阿蒙霍特普四世是個霸道的人;她從埃赫那頓回到底比斯,圖坦卡蒙和衆臣們刻意的壓制,使得皇太後一天也沒有真正接觸過國事和民生。
因此她對阿肯娜媚好言規勸道:“你別和宰相争執法老陵墓的事情,不論他埋在哪兒,保證給你留個位置,”皇太後想到什麽突然感慨地一笑:“人生何其漫長呢,說不準你幾十年後就不願意和圖坦卡蒙合葬了。蒙妲麗既然說能為你治好嗓音,你就不要辜負了她的美意,沒有缺陷的美人才有太陽一般的未來嘛!”
阿肯娜媚感覺到喉嚨裏清冽甘潤的蜂蜜在流淌,甜甜地滋養了火燒般的喉嚨,卻流不進她的內心去,她的內心燒着了一把大火,強烈的悔恨讓她想把這片土地和這些利欲熏心的人全部燒成灰燼。
可她不能,圖坦卡蒙愛着這片土地,她亦對埃及抱着深深的感情。
“等……我治好了嗓子,然後呢……”阿肯娜媚吃力地吐字,像個牙牙學語的幼童那樣好笑,可是皇太後笑不出來:“阿伊會得到這個沒有缺陷的美人?”
皇太後竟然難得有些慌亂,如果出賣這個女兒,讓她能夠繼續維持作為帝國第一女性的權威,是的,那她會妥協的。相對的,阿肯娜媚也會得到阿伊的庇護,等到幾年之後阿伊死了,她仍然也還年輕,會有第三、第四個男人等着她。
“為什麽不呢?”皇太後斟酌了一下字句,不想觸碰到阿肯娜媚的傷心處:“忍耐幾年,我的女兒,你會得到一個強大的幫手。”
阿肯娜媚覺得話該說明白了,她示意蒙妲麗扶起自己:“您的話說錯了,是一個強大……但是蒼老的幫手,他身上腐朽的惡臭隔着尼羅河都能聞到。等他死了,我不得……不出賣自己再次尋找幫手,這到底是皇妃還是……皇室妓~女。”
這話說得露骨而惡毒,皇太後已經默認了阿伊的求婚,就差完成圖坦卡蒙的葬禮之後公之于衆。阿肯娜媚說自己是妓~女,難道她就是經營私娼寮子的老妓嗎?
她驚慌而羞愧地尖叫起來:“阿肯娜媚,你的教養呢?!”
“你沒有真的教會我做人的道理,母親,而養育我長大的是埃及的這方水土和善良勤勞的萬民。”阿肯娜媚向皇太後行禮告辭:“如果我一生只能靠尋求幫手保住皇妃的地位和性命,那我寧可從一開始,就孤身一人。”
皇太後想要攔住她,阿肯娜媚拍開了她的手,蓮花金柄的羽扇“吧嗒”掉在地上,但誰都無暇去在意,阿肯娜媚看着皇太後臉上隐隐抽動的松弛的肉,一字一句說明了自己的态度:“所以阿伊想要娶我,那就準備娶木乃伊吧。”
母女二人不歡而散,蒙妲麗對此感到憂心不已。就像她一屆女兒之身,從孟斐斯的鄉村到底比斯的盧克索聖地,其間困難重重,且永遠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兼且時不時有初診病患不信任的眼神令人洩氣。
因此她非常明白,一個深宮女人在沒有男人可庇護的情況下,想要逃脫任人宰割的下場,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蒙妲麗。”阿肯娜媚對她的心思心知肚明,可面對那些如狼似虎的對手,她已沒有畏懼:“我承諾你的禦醫長職位,如今依然有效。”
蒙妲麗不敢置信阿肯娜媚事到如今還能說出這番話來,不管能不能實現,這位皇妃的勇氣已經令人刮目相看。對于她來說,失敗了不過是回鄉下做一個貧窮的小醫生,但是宮廷鬥争一旦失敗,唯一的結局就是凄慘死亡。
她不得不提醒了一句:“阿伊是宰相。”
是的,阿肯娜媚現在的對手是宰相,一個手握大權且利欲熏心的惡心老頭。這個家族從她祖父阿蒙霍特普三世時期開始,就憑借自己是皇妃的娘家,逐漸壯大起來,如今歷時五十年,已經是埃及的第一家族。阿肯娜媚想要拔除他,可能只能借助阿伊的弱點,軍隊。
蒙妲麗并不認為,同樣可能繼承法老之位的霍姆海布将軍,也就是皇太後的大女婿,會在這種微妙的時刻出手幫阿肯娜媚對付阿伊。
她還想勸勸:“皇妃,再婚的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以我個人的見解,阿伊并不像謀害法老的人。”
那個人太高明了,圖坦卡蒙近幾年的身體狀況不錯,已經很久沒有喘症發作,因此可以看出陰謀者是不在乎等待的。但是阿伊已經七十歲,時間對他來說是最寶貴的。
他不是謀害圖坦卡蒙的犯人,但不代表阿肯娜媚會放過他,阿肯娜媚從高處看着漸退的尼羅河水卷走岸邊大塊的沙土,将肥厚的淤泥留給埃及人民:“你看,那些涓涓細流總能卷動大石塊,只要你有耐心,蒙妲麗。阿伊坐在高位上久了,手法粗暴簡單,那種下毒方式絕不是他的作風。但我一定要把他從宰相的位子上拖下來,因為他在法老生前對他理想的種種阻撓,因為他在法老身後對他的遺孀的侮辱。”
阿肯娜媚的語氣比遠方的落日還要蒼涼悠遠,蒙妲麗意識到就算自己為皇妃治療了喉嚨,即使皇妃恢複了夜莺一般甜美的嗓音,可她再也不會像那日一般,滿懷着愛意吟唱情歌了。
因為圖坦卡蒙法老不在了,再也不會有人用炙熱綿長的感情,滋養盛開在沙漠裏的花朵。蒙妲麗只是個醫生,但她拿皇妃寂靜死沉的心全無辦法。
阿肯娜媚已經搬離了法老殿,那裏不久之後會迎來新的主人,但是這個人選已經在阿肯娜媚的考量之中了,她現在力量太過弱小,不得不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因此遵循前世的軌跡,是她把握大局的最好辦法。
阿努比斯已經将三樣東西全部呈送在了她的面前,歷代法老繼位時所持的神之書、被死去的大弟弟斯門卡瑞砸碎的黑玻璃耳環,以及一只镂刻了黃金和象牙的盒子,只有巴掌大小,但阿肯娜媚還沒有那個勇氣和機會打開它。
這就是圖坦卡蒙留下的,為了保住她的幸福和安全的所有物品。
神之書上滴落幾滴淺淺的液體,因為高級紙莎草的紋理緊密,書寫文字的煙灰墨水不易暈染,幸運的沒有模糊字跡。阿肯娜媚在黑暗中呼喚阿努比斯,然後告訴他:“去找九位高官之一的文書總監耶爾古拜,不要暴露自己,也不要告訴他我的目的。就說我需要他幫我在皇家圖書館召見霍姆海布将軍和門殿長老(注:相當于大法官)。如果他現出一點猶豫,你就要告訴我,我就不會再去尋求這個人的幫助。”
國喪期間,埃及人要剃去自己的胡須和頭發,耶爾古拜按照習俗清理了胡子之後,看上去倒是出乎意料的年輕。在盧克索接受書記官教育的兒子穆薩也因此放假回家,正在擺弄耶爾古拜案臺上的卷宗。
其中有一份就是法老生前交給他的那首《七夜》情詩,耶爾古拜還記得詩中見不到愛人的痛徹心扉之情,不知道那位失去了丈夫的皇妃現在在做什麽呢,他見兒子抽拉卷宗的手勢粗放,便不悅地喝止:“穆薩,放下,不準動!”
穆薩撇撇嘴,到一邊去刮自己練習寫字的灰石板,聲音尖利嘈雜得讓耶爾古拜差點錯過敲門聲。
一個陌生的孩子遞給他只有皇室女眷才能佩戴的金蓮花配飾,告訴耶爾古拜:“有人讓我傳話,說阿肯娜媚要耶爾古拜帶着霍姆海布和門殿老人去圖書館等她!”
耶爾古拜注意到孩子的口誤,想必年紀太小,根本不明白這句傳話的意思。這無疑是非常可靠的聯絡手段,還真不像那位柔弱皇妃的風格。
霍姆海布将軍一定會明哲保身,而門殿長老是法律的代表,必定剛正不阿,皇妃想要打動他,除非有滔天罪行的确切證據。但是耶爾古拜打賭他們都會去,就像自己此刻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因為他們必定都想知道阿肯娜媚皇妃下一步的打算。
☆、34
埃及進入河水退卻後的農忙季節,泛濫的尼羅河恢複溫順靜谧的樣子之後,留下的是一片肥沃的淤泥,來年谷物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生長出來後,不但足夠整個國家的消耗,還有餘裕出口國外。因此,埃及有近東的糧倉之稱。
也正因為如此,河此時是埃及整個朝廷內官員們最為忙碌的時期。因為有大量的具備文字記錄和基本幾何知識的書記官要被派到全國各省,丈量已經分不清哪塊是哪家的土地,調解鄰裏的糾紛,可能的話還要幫忙勸架,帶幾塊光榮的瘀傷回來。
在這樣的背景下,去世的圖坦卡蒙法老的葬禮相對要精簡得許多,何況皇妃和宰相之間有巨大分歧。
在外朝和後宮達成共識之後,阿伊同意為圖坦卡蒙法老修建停放棺木所用的萬年廟,至于最後是進入金字塔還是國王谷,就看未來哪方占上風了。
無一例外,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先法老的歸宿大約還是在國王谷裏。尤其是在皇太後任命阿伊為葬禮主持人,按照一般的慣例,葬禮主持人都有成為法老的資格,這樣的做法已經告訴衆人私下的猜測或許是對的。
在可惜那位年輕的阿肯娜媚皇妃的同時,已有人猜到阿伊之所以不急着讓金字塔竣工,恐怕是把那座相對小巧的金字塔留給自己用的。
很多人打從心裏看不起阿伊,但那又如何呢?
他活得夠長,而圖坦卡蒙太過短命,哪怕只是這麽一點,他就穩操勝券了。
圖坦卡蒙的屍體經過三十天被制成木乃伊,這已經是死亡之家全體加班加點的結果,且經過皇家禮儀官的仔細查驗,沒有一絲敷衍的痕跡,結果讓人十分滿意。
葬禮當天法老的木乃伊被放至在一個純金的船型棺床上,棺床放在一個木撬上,下面撒了鹽粒,由牛來拖動。
儀式開始之後,龐大的送葬隊伍主要皇太後、皇妃、各位大臣奴仆以及冥神奧西裏斯的祭司組成,每個人都系着白布頭帶,穿亞麻長袍,腳上踏着白拖鞋,女眷身上沒有任何首飾,男人則剔去頭發和胡須以表哀傷。
大祭司身後跟着一群小祭司,大多數是女性,她們是天生的演員,負責在圍觀的平民的注視下表演各種悲傷過度、捶胸頓足的哀悼之情,被衛兵隔絕在一定距離之外的平民感受到莊嚴而悲傷的氣氛,常常也在這樣表演的催化下,想起在圖坦卡蒙治下的安居樂業,真心實意地撒上幾滴淚水。
法老的送葬隊伍由阿伊帶領一直送到尼羅河邊,木乃伊在尼羅河東岸乘堅韌的紙莎草紙駁船(稱為冥王奧西裏斯之舟)駛向西岸。埃及人視尼羅河東岸是太陽升起的地方,象征生,而尼羅河西岸是日落的方向,代表死後世界。
那裏有一個規模不大的金字塔工地,工地上的工人已經全部停工,從南邊努比亞進口的大石塊被整齊地碼放在沙地上,工地北面一個嶄新的萬年廟伫立在那裏。在決定法老最終的去向之前,他都會暫時待在這座萬年廟裏。
在木乃伊進入由石塊圍起來的石心墓室埋葬前,祭司還要主持進行一項重要的儀式:開口儀式。
由阿肯娜媚給圖坦卡蒙法老的木乃伊送上正義之心的護身符,再反複念誦淨化咒語,給木乃伊渾身抹上松脂聖油,保證死者在死後的世界裏能恢複一切生前的能力,并獲得重生。
木乃伊連同四個盛放內髒的罐子被放入純金的人形棺之中,荷魯斯的四個兒子分別掌管着法老的內髒,人頭罐保管肝髒、狒狒頭罐保管肺髒、豺狼頭罐保管胃髒、鷹頭罐保管腸子。
奴仆們把各種法老生前所用的家具、珍寶和愛物一同放入墓室,再由石匠将墓門封死。
因為氣氛十分壓抑,一衆人出了墓室之後情緒都很低落,均是一言不發。侍女們手腕酸疼地給渾身大汗的皇太後打扇,皇太後緩過一陣氣來之後,環顧了一下四周,突然大驚失色:“阿肯娜媚呢?”
石匠們馬上停止了封門的動作,大門又重新敞開,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阿伊身上,阿伊作為今天主持葬禮的人,只好摸了摸自己新剔的光頭和下巴,硬着頭皮複又步入墓室去找阿肯娜媚。
墓室裏有外面的光線射入,其實并不黑暗,但卻瘆人。
圖坦卡蒙生前使用的,或者為死後準備的珍寶全都被搜羅了來填充墓室的富餘空間,甚至還有仿造法老生前最愛的那架已經撞毀的馬車,整個墓室俨然就像平日供法老起居的夏宮,無論牆上的壁畫還是那些熟悉的器具都一模一樣,就好像圖坦卡蒙……他還活着一樣。
阿伊因為這想法突地渾身打了個冷戰,覺得四肢瞬間抖落得筆筆直,整個都僵住了。
他叫了幾聲“皇妃”沒人應答,阿伊無法 ,只好去掀暫未封死的木乃伊棺材。木乃伊戴着一張沉甸甸的純金面具,面具惟妙惟肖,精細之處在于工匠給那雙活靈活現的眸子安上了一對黑色水晶的眼睛,只要有一絲光線,眼睛就會如活人一般熠熠生輝,令阿伊從始至終都不敢直視。
葬禮結束的時候,阿肯娜媚落在衆人後面,這陰暗的墓室在旁人看來可怕,在她看來卻充滿着圖坦卡蒙的氣息。外頭炙熱的陽光和貪婪的人們如此危險,墓室反而令她覺得安全。
衆人都忽略了黑暗裏還站着一個女人,墓室大門關上的時候,阿肯娜媚啓開黃金人形棺的蓋子,一次又一次貪看那張黃金面具。然後鬼使神差的,她想要再親近一次圖坦卡蒙,就像二人幼時的惡作劇,吓壞所有人。她牽起木乃伊的手,并排躺了進去。
因此阿伊所看到的就是,法老枯瘦的木乃伊身邊,是一個美得讓人幾乎忘了呼吸的美女。她柔軟而嬌嫩的胳膊環繞在木乃伊身上,好像要給木乃伊注入生命的活力。
見有人掀開棺材蓋子,她笑盈盈地朝阿伊望去。一個活生生的美人摟着一具幹癟的死屍,還詭異地朝他笑,碧綠的眸子和木乃伊那雙璀璨的眼睛似乎都望着阿伊,看得阿伊渾身汗毛倒豎起來。
“宰相看什麽呢?”阿肯娜媚嗔怪着開口,粗噶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墓室內,仿佛是死亡國度的來客:“為什麽要打擾我和法老說話呢?”
火把“啪嗒”掉在地上,阿伊一路怪吼大叫着沖了出去。直到阿伊想起自己的職責,看到墓室門口一大群人驚訝萬分地看着自己的時候,他才恍惚自己可能又被阿肯娜媚耍了,這個女人,竟然喪心病狂到和木乃伊躺進一個棺材裏。
“瘋女人!”阿伊喃喃自語。
然後他回頭看見阿肯娜媚優雅地從棺材裏爬出來,好像那不是棺材,是一張華麗舒适的大床。阿伊咬牙将恥辱憋了回去,說服自己這個皇妃如今精神已經不大正常。但看在她那張傷心至極卻仍然不失楚楚可憐、嬌柔婉轉的臉蛋,他覺得自己尚且可以忍耐。
等他做了法老,這個美人就可以任意玩弄了,腦子好不好又有什麽關系呢,她只要長着那張臉就行了。
就像皇太後現在做作地感慨一樣:“請不要責怪阿肯娜媚,她只是太傷心了,圖坦卡蒙法老實在死得太早了。”
墓室的門正式封閉,所有人聚集到萬年廟外臨時搭建的大棚裏就餐,那裏準備了清涼的啤酒、芳香的開胃椰棗幹和能夠飽腹的水果餡兒的糕餅。
準備這些的廚子很有心,還體貼入微地将蛋糕做成了金字塔的模樣。又累又餓又從底比斯一路行來走了那麽遠的路,衆人坐下吃喝就忘記自己先前在幹什麽了。何況以埃及人的觀念,進入永生之國原本就是一件值得祝福的好事。
阿肯娜媚坐在角落裏,只偶爾拿幹燥的薄唇沾一沾水,滴水不進,更不要說吃東西。
衆人看着她麻木的表情,喧嘩聲就漸漸安靜了下來,皇太後勸了幾勸,她只說沒胃口。阿伊暗罵一聲“矯情”,起身坐了過去,衆人大約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這是遲早的事情,這兩人不久之後就是新任的法老夫婦了。
霍姆海布就坐在皇太後的下首,手裏玩轉着牛角杯,好像目不斜視的樣子,其實心中不知已轉過多少想法。
門殿長老一心一意地吃着糕餅,眼前沒有任何真正的罪行發生,無論出了什麽事情都和他全無關系。
阿伊的手慢慢摸到阿肯娜媚光着的手臂上,然後扶在她的背後,粗粝的感覺就像砂紙一樣,阿肯娜媚覺得自己挨着一條毒蛇。
她恨阿伊,要除去阿伊,是因為阿伊此人迫不及待地在法老的陰廟前就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的惡欲。
“喝一口酒吧,皇妃。”阿伊“呵呵”笑了:“潤潤喉嚨,不夠的話多喝幾杯,很快就忘記煩惱了。”
他看着恭敬,卻幾乎是強迫地把酒杯遞到阿肯娜媚嘴邊,皇太後目不斜視,因為她吃準阿伊不會亂來,阿肯娜媚接受了這杯酒的話,也算是接受了阿伊的好意。
阿肯娜媚當然不會接受,她的手一揮,那只酒杯就被打開,掉在鋪展的草席上,全數澆在阿伊的長袍下擺上。
阿伊的臉鐵青,他想掐住阿肯娜媚的脖子,掐得她說不出話來,看她怎麽違抗自己。哪怕還沒有舉行登基儀式,如今後宮裏就這母女二人,他就算今夜就對阿肯娜媚做什麽,也沒人阻止得了。
耶爾古拜卻突然站了出來:“日頭已經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