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楔子.
梁城邊陲小鎮上,黃沙被風卷上半空又淅淅瀝瀝地落下來,像下雨一樣,灑滿了舊時屋頂。
這裏有大半年的時間不見一滴雨,有的只是這種“黃沙雨”,若是哪日刮起大風兜頭就能給人一嘴一臉,所以這裏的人慣常都帶着能遮擋黃沙的鬥笠或紗帽,老弱婦孺還要遮住口鼻,即便如此,每年這裏也會有人因為黃沙吸入肺部患上肺炎,因此病去世的人更是不少。
這裏是梁城邊陲重地,再往前一些斑駁的城牆上一筆一劃刻着“梁城黃沙鎮”幾個字,出了城門便是徹底離開了梁城的庇護,再往外十幾公裏的地方有塊界碑,那便是梁城的邊界線了。
邊關近處拉着土栅欄,一看就不怎麽經事,繞着小鎮每隔幾裏有座瞭望塔,這裏是梁城西邊最後一處防線,駐紮在這裏的守軍,乃是當今天子手下第一統帥,虎眸大将率領的黃風軍。
黃風軍前任統帥乃虎眸将軍親娘,人稱巾帼将軍的清風娘子,江湖人乃至廟堂中人俱是對她欽佩至極,也是因為有她坐鎮,當年西北蠻子才一步都未能踏入邊界,統統被射殺在碑界之外,據說當時的慘象猶如修羅地獄,震懾得西北蠻王之後十幾年再未敢招惹過這小小邊陲之地。
如今時間一晃,已經二十年過去了。
前兩年清風娘子因病去世,梁城搞了次大喪,皇帝又追封其長公主頭銜——想來歷年賞賜的名頭太多了,已是想不出還有什麽名頭了,再往上只剩下個皇太後了,所以只能加封為長公主,而真正的大禮是借着這股勢頭搬給虎眸将軍的三塊免死金牌,也算是給了長公主一個承諾:有當今天子在,誰也別想欺負她的子孫後代。
虎眸将軍年紀輕輕接下黃風軍,他雖為清風娘子後人,将士為不為他所用卻是另一碼事,天子早幾年為了拉攏這位年輕的将軍,給的禮物不在少數,那年輕将軍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未正式上過戰場領過兵,廟堂裏多得是人阿谀奉承,可真要到了邊關,血染衣衫的将士們卻不見得吃他這套。
為此,天子沒少為虎眸将軍操心。
不過又有傳言說,虎眸将軍年輕聰慧,雖一直被天子庇護,人卻肯吃苦也十分謙遜,兵部對他是贊不絕口,只是那些跟着清風娘子生死沙場過的老一輩,總覺得這年輕小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故而不太給面子。
年輕的将領對此很是苦惱,偏生又動不得這些受過功勳的老臣,只好找了個由頭,為母親守完靈便借着天子召回的借口回了京,順便還能找人讨點主意。
哪想到這一回去,先是皇帝給賜婚,再是除兵部外其他五部尚書集體彈劾,說他用人不當,駕馭不住黃風軍,還遞了折子說這位年輕将領家中錢財來歷不正,懷疑他克扣軍饷。
克扣軍饷是輕易能扣的帽子嗎?那皇位上的天子還沒怎麽樣呢,黃風軍年輕的統帥就先被刺激得病倒了,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緊跟着浮雲山便傳來了消息——
由天子親自指婚的人選,浮雲山莊繼承人雲淼淼,被人暗殺身亡了。
01.
Advertisement
西南,邊鼓鎮。
又是尋常的一天,采茶人背着竹筐,披着露水一邊采茶一邊閑聊。
“我聽說啊,其實是咱們那位忌憚清風娘子府上握權太大,想借此機會收回黃風軍兵權。”
“呸,胡說八道,蠻王虎視眈眈,這個時候誰拿黃風軍開刀誰是傻子!”
“噓!!”另一人壓低聲音,哎呀一聲,“這些話讓旁人聽見可怎麽得了!你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旁人啧了一聲,對他的小心翼翼不屑一顧:“天高皇帝遠,誰還能把耳朵長到咱們這裏來不成?而且啊,你們都說錯了,我那小舅子前幾日剛從京城回來,據說虎眸将軍是真病了,估計是受不了別人這樣诋毀他吧。”
“诋毀?開玩笑,誰敢诋毀他啊,也不想想他娘是誰!西北這幾年的太平可都是清風娘子護下來的,哪怕他小子真沒他娘親的本事,只沖着他娘的辛勞,咱們也得向着他點不是?否則也太狼心狗肺了點。”
“我是說五部尚書啊。”之前那人翻了個白眼,手裏的活計卻是不停,“五部尚書彈劾,加上未婚妻沒了,這打擊還不夠大?”
“也是啊……”其餘人面面相觑,片刻後茫然,“照你這麽一說,虎眸将軍身體也太弱了,這要真是被收回了兵權,黃風軍誰來帶?”
“我呸!黃風軍說白了就是長公主自己的軍隊,誰敢換人?”
這廂唧唧歪歪,那邊梯田下來了一輛馬車,馬車簾子被掀開,露出一張圓圓嫩嫩的小臉,那小臉上鑲着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笑起來就彎成了月牙,看起來讨人喜歡得緊。
“幾位大叔!”小丫頭熱情地喊起來,“請問邊鼓鎮往哪邊走?”
“一直往前,直走就到啦。”一大叔跟她打招呼,見她車裏好像沒其他人,不由走下來,道:“小姑娘,一個人去邊鼓鎮?”
“是呀。”小丫頭眨巴一下眼,從兜裏摸出幾顆糖遞給來人,“謝謝大叔。”
“不客氣……诶等等。”大叔有些猶豫道:“你是去邊鼓鎮探親?”
“不是,我是要去京城。”小丫頭直愣愣地,說話嗓音也格外清脆,“從邊鼓鎮走近。”
“近是近,不過我勸姑娘還是繞路走吧。”大叔壓低了聲音,“你一個小姑娘,萬一出點什麽事就不好了,邊鼓鎮可不安全呢。”
“啊?”小丫頭搔了搔臉,看起來憨憨地,“不安全?有多不安全啊?”
“你是不知道……”那大叔正打算說什麽,梯田上有人喊他,“說什麽呢!趕緊上來!別惹事!”
那大叔明顯抖了一下,再不敢多言了,對小丫頭使了個眼色,匆匆忙忙回去了。
小丫頭放下車簾,抱着手臂沉思,一直未吭聲的車夫駕着馬車繼續前行,走了一會兒後才道:“小姐,我們還去邊鼓鎮嗎?”
“去。”小丫頭直眉楞眼地說,“走這條路近一些,扶玉哥哥可等不了我們太久。”
馬夫便不多問了,似乎一點都不擔心之後會遇到麻煩,淡淡回:“是。”
又走了半天路程,能看到立着邊鼓鎮的石牌了。這座小鎮平日沒什麽人走動,雖是進京的捷徑,卻因為地處偏僻,緊鄰暗河和森林,多有盜匪流竄,尋常人還是更願意選寬闊官道,而這邊鼓鎮也因此蕭條下來,外界傳言,這邊鼓鎮已然成了一個賊窩。
可眼下,這本該冷清的小鎮卻意外地人聲鼎沸,格外熱鬧。
小丫頭從車窗裏探出頭去,好奇地左看右看,有那買賣的商人看到她一年輕小丫頭,立刻便招呼道:“這位小姐,要看看我們的貨嗎?可稀奇着吶!”
小丫頭聞聲看去,那幾人便不錯眼珠地盯着她瞧,為首穿得一身華麗的商人道:“小姐,要麽下車來看看?”
小丫頭問馬夫,“客棧還有多遠?”
“就在前面。”馬夫道:“不過沒想到有這麽多人,也不知還有沒有房間。”
“你先去問。”小丫頭從車上跳下來,拍了拍裙擺,“我就在這兒逛逛。”
“小姐。”馬夫戴着鬥笠,不怎麽看得清他的臉,他從鬥笠下微微擡眼,道:“這裏人多,你……”
“不礙事。”小丫頭笑得燦爛,“人多才熱鬧呢。”
馬夫一走,看小丫頭單獨留了下來,那幾個商人趕緊迎上前來。
“小姐看貨嗎?我們是從關外來的,貨品可好了,咱們去旁邊酒館坐坐如何?”
小丫頭四下看了一圈,有邊鼓鎮原本的人在做買賣,也有外地的商客在兜售自己的貨物,倒沒有誰像這幾人一樣如此熱情。
她便一笑,爽快道:“好呀,關外的稀罕貨我還只是聽說過,從未見過吶。”
那幾人便簇擁着她去了隔壁的酒館,上樓選了角落的一張桌子。
為首的商人将包裏東西一一擺出,都是關外女人常用的東西,項鏈首飾,還有一些精致的擺件,看着跟梁城的東西不一樣,很是精致可愛。
“這個好。”小丫頭将一只小镯子拿起來,那上頭刻着簡單的花紋,顏色也很是鮮豔奪目,感覺梁城少能染出這般顏色,一時忍不住贊嘆起來。
坐于她對面的商人一直在觀察她,此時随口問道:“小姐怎麽一人來這邊鼓鎮?是來探親?”
“不,要去京城尋人。”小丫頭毫無戒心,一邊說一邊将手镯挂到手腕上,別看她臉圓嘟嘟的,手腕卻很細,那镯子原本便不大,戴在她手上竟還晃來晃去。
商人誇贊了一番姑娘好眼力之類的廢話,又問:“小姐長得如此讨人喜歡,一個人出門不怕出事嗎?”
“出什麽事?”小丫頭伸手又去拿其他的擺件,邊看邊道:“天底下哪裏有那麽多壞人。”
“說得也是。”幾個商人邊說,邊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接過旁邊小二端來的茶水,袖子一抖,便有藥丸掉入其中一個杯子裏。
那人飛快地将幾個杯子倒上茶水,又将下了藥的杯子遞給了小丫頭。
小丫頭不疑有他,一口喝下,幾個商人露出得逞的笑容,卻沒發現就在他們後方的桌邊,坐着一個穿黑衣的男人,此人一直默不作聲地喝着小酒,此時微微側頭,看了小丫頭這桌一眼,又漠然地垂下了目光。
小半個時辰後,幾個商人已經快坐不住了,而那小丫頭卻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壺茶也早喝下去了大半。
一人低聲問另一人,“你他媽是不是放錯藥了?”
“怎麽可能!”
這二人話音還沒落,把首飾挂滿一身的小丫頭終于毫無預兆地倒下了。
她那一下動靜可大,腦袋砸在桌上,聽得人都覺得疼得厲害。
為首的男人上前戳了戳她,“小姐?你沒事吧?小姐?”
那圓腦袋左右晃了一下,什麽反應也沒有。
幾個人總算松了口氣,“他奶奶的,這丫頭也不知道什麽做的,別的人一杯下去就倒,她倒好,茶喝了個飽不說,還吃了一桌的點心!”
“老大,得手就行了,趕緊走吧。”一人站起來,幫着去摟小丫頭,小丫頭沉甸甸的,那人花了好大力氣才把人扶起來。
到了樓下,小二和掌櫃地一看他們的動作,皺了皺眉頭,到底是沒吭聲,收了錢便放人走了。
“可惜了啊。”掌櫃地搖頭,手指撥了撥算盤,“可惜了又一個好姑娘。”
小二神情複雜,但終是沒說什麽,低下頭狠狠擦了一下桌子。
那幾人剛出門,之前的黑衣人也下樓來了,結了賬他緊跟着那幾人走了出去,那小二遠遠看着,跑到掌櫃身邊說:“掌櫃的,好像有人壞事。”
“……”掌櫃的忍了忍,終是沒忍住,“這種事,我不做,他人也會做,天下就是這樣的沒什麽好過意不去的……三娃你趕緊去給李大人報個信,這個情他會領的。”
“是!”小二轉身跑了。
待小二跑遠沒多久,一個長身玉立的人影從酒館旁的小巷口站了出來——他微微側身,從背影看黑發如瀑,發尾随意用發帶束了,一身藏青色長衫披着同色的披風。此人單手握劍,身邊也沒跟着旁人,他盯着店小二消失的背影看了許久,又掃了酒館一眼,随後轉回巷子裏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 2016年5月雜志稿,輕武俠、宮廷、推理報仇。
☆、第2、3章
02.
黑衣人跟着那幾個喬裝商人,實則是販賣人口的人販子到了一處偏僻處。那裏有一座兩進的小院子,門外拴着一匹棗紅色的馬,門口的燈籠下挂着紅繩。
料想是什麽聯絡信號。
黑衣人左右看看,随後一個輕功躍身上了屋頂,又落入院後一顆大樹上,期間半點聲音也沒發出,樹葉也沒落下一枚。
那幾人将小丫頭扔進柴房,随後便關了門嘻嘻哈哈地走了,等他們走後不久,那小丫頭就挺屍一樣地坐了起來,睜開大大的眼睛,轱辘一樣轉了一圈,飛快爬了起來。
她在柴房裏轉了一圈,這房間不大,也沒有暗格和暗室,柴房裏除了她沒有其他人,她忍不住啧了一聲,蹲在原地直揉下巴。
正這時,她耳朵動了動,聽到了外頭的動靜,立刻又啪叽倒回原地,裝死裝得一把老手。
黑衣人撬開房門走了進來,蹲在她身邊先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後就想将她扛走。
結果他才剛一伸手,丫頭便一下蹦了起來,黑衣人吓了一跳,條件反射往後退去,那丫頭卻不是個省油燈,直接出手攻了上來。
這一來一去二人在小小的柴房裏悄無聲息對拆二十幾招,随後二人一齊收手,各自站在一角盯着對方看。
黑衣人一笑,“看來姑娘不是受害者。”
小丫頭眯起眼,之前那份憨厚早不見了,看起來有些古靈精怪地道:“你什麽人?你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這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黑衣人拱手施禮,“在下姓方,單名一個何。”
“方何?”小丫頭狐疑,“江湖上從未聽過有這麽一號人,你打哪兒來的?在這裏幹什麽?”
“姑娘。”方何苦笑,“這裏好像不是說話的地方吧?”
丫頭卻不在乎,“我要端得就是他們的老窩,要走你一個人走吧,我還要找到其他的受害者。”
方何明顯震驚了一下,“姑娘俠肝義膽,在下佩服,可姑娘只身一人闖入這龍潭虎穴或有不妥。”
“你管我妥不妥?”小丫頭不耐煩道:“趕緊給我滾,別妨礙我做事!”
說完竟是不等方何回答,一掌将人拍出門外,又将門闩好,自己躺了回去繼續裝死。
方何在外頭站了片刻,無語道:“姑娘,雖然姑娘嫌在下礙事,在下還是要好心說一句,你把門從裏面闩上了,他們要怎麽進去?”
小丫頭:“……”
方何心知肚明,邊鼓鎮最近一段時間突然多了很多年輕姑娘被拐的事,不僅是朝堂之上鬧得沸沸揚揚,連江湖人士也都知道了個七七八八,許多江湖人想來懲奸除惡,卻不知為何最後都失敗而歸,要麽說是沒找到人,要麽說其實是個謠言,并沒有這回事,要麽就是來懲奸除惡的人再也沒出現。
這事相當離奇,之後又傳出浮雲山第一繼承人,浮雲山莊大小姐雲淼淼私自下山,後被人暗殺之事,一時間江湖人的注意力被轉移,全都幫着浮雲山莊尋兇手去了,這邊鼓鎮的事自然也就沒人再提起。
方何怎麽也沒料到一個肉嘟嘟的小丫頭居然也能有這麽大的膽子,于是一直在外頭等着,靜觀事态發展。
等到了夜晚,那幾個人來轉移丫頭,進門的時候他們準備好了蒙眼的布條和繩子,哪裏知道一進門就見那圓臉丫頭睡得神鬼不覺,還打呼!
這也是讓他們開了眼界了。
“這藥有這麽厲害?這都幾個時辰了?別是出事了吧?”
賊人上前探了下鼻息,确定還活着,哪兒還管其他的閑事,道:“讓她睡,咱們還省點麻煩,趕緊把人擡走,別讓李大人着急了。”
“是!”
這幾人又帶了兩人來,那二人趕着馬車,看裝束便與這幾個喬裝成商人的不是同一類人,遠遠地都能感覺到他們身上冰冷的殺伐之氣。
這幾個人販子頓時慫了,小心翼翼把人交出去,收下對方給的錢後頭也不敢擡,恭恭敬敬送馬車離開。
在他們低頭的時候,沒見着頭頂一個黑影轉瞬間便追了出去。
小丫頭在車裏颠來颠去,倒也沒什麽反應,那心真的像是能裝進一艘大船去,寬得讓人看不到盡頭。
很快馬車到了李大人府上,這宅邸從外面看普通得很,裏面卻是一派的金碧輝煌,實在不亞于京城王孫貴族的宅院。
丫頭被扛進一間小黑屋,外頭落鎖以後她趕忙睜開眼睛,就見周圍竟是十幾二十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女,都蒙着眼,綁着手腳,一個個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丫頭忙解開自己身邊一個姑娘的眼罩和繩子,對她“噓”道:“我是來救你們的,都別吭聲,別引起別人注意,好嗎?”
那姑娘趕忙點頭,旁人聽到了都震驚道:“你是誰?你怎麽進來的?”
丫頭趕忙“噓噓噓”地打手勢,又想起來別人都蒙着眼睛看不到,只好小聲道:“其他的話咱們出去以後再說,你們都聽我的,別搗亂知道嗎?”
姑娘們感激點頭,也有那情緒激動地,忍不住聲音擡高了點,“姑娘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只要我們能平安離開,姑娘說什麽我都聽!”
丫頭忙沖過去捂住她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也不會讓你以身相許的,放心好了。”
在丫頭忙活的時候,另一邊,空蕩蕩的客棧裏坐着一位獨自飲酒的男人,男人戴着鬥笠,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正是那古怪丫頭的馬夫。
馬夫似乎半點也不擔心自家小姐安危,喝酒吃菜的動作慢條斯理,仔細看能發現,他舉手投足中都透着一股子清雅,與身上的衣服顯得格格不入。
片刻後,披着披風提着劍的男人邁入了客棧,理所當然地與那馬夫同桌坐了,讓小二再拿酒和菜來。掌櫃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他正朝小二使了個眼色,那馬夫就突然射出幾枚袖裏箭來,直擦着掌櫃耳尖而過,定入他身後木板中。
披風男人輕笑了一聲,“多年不見,脾氣還是這麽差。”
馬夫冷淡看他一眼,“若不是你,我又何必特意下山一趟?這筆賬我們以後慢慢算。”
披風男人聳了聳肩,轉開話題道:“那丫頭橫沖直撞的,你也由着她胡來?”
“她辦事我放心,還有……這是你要的證據。”馬夫從懷裏摸出一沓信,冷哼着甩給男人,“當年黃風軍大敗西北蠻王,這幫人就沒安好心,眼下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能在皇上面前攪趟渾水,卻不自知是被人當了棋子。”
披風男人接過信,匆匆掃了幾眼臉色便沉了下來,他壓住手裏的信,冷冷道:“我讓你辦的事,辦成了嗎?”
馬夫一挑眉,擡手飲盡杯中酒,“你說呢?”
03.
李府此時安靜得很,只遠遠能聽到似乎在招待什麽來客,隐約有琴音之聲傳來。
小丫頭想這是個好時機,于是挨個給姑娘們解了綁,又趴在門上打量了片刻,之前情緒激動的姑娘湊上來,道:“姑娘尊姓大名?以後我也好回報你。”
“诶,區區小人物,何足挂齒。”
“姑娘大義,如何能不問姓名。”那姑娘一臉感恩戴德,抓着丫頭的手就不放了,說:“我叫雲淼淼,日前途經邊鼓鎮,未曾想被一群賊人下了藥……”
“你叫啥?”小丫頭猛回頭,瞪圓了眼睛,“你說你叫啥?”
“雲淼淼。”姑娘茫然道:“怎麽了?你認識我?”
“浮雲山莊大小姐,雲淼淼?”小丫頭湊近,借着月光仔細打量她的容貌,“你是那個雲淼淼嗎?”
月光下,雲淼淼果然如傳聞中所說,美麗的不可方物,只是此刻被認出來的這位大小姐似乎有些尴尬,眼神閃爍。小丫頭也不逼她,揮揮手,“同名同姓也是正常的,若是在下認錯,先道個歉。”
“可你還未說你叫什麽?”
小丫頭從镂空的窗戶往外研究了一下鎖,嘴上随意道:“方河。”
“原來是方姑娘。”雲淼淼松開抓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一時太過激動,這些賊人不知道打算做什麽,抓了這麽多的姑娘,實在令人膽寒。”
“找人吧。”方河道。
“什麽?找什麽人?”
“能讓皇上賜婚的人。”方河揉了揉鼻子,目光在雲淼淼美麗的臉上轉了一圈,“傳說雲淼淼被人暗殺身亡了,雖然兇手還沒抓到,但皇上他老人家總還得再賜婚一次不是?”
“荒唐。”雲淼淼皺起眉,那細柳眉微微皺起,眼裏仿佛時時刻刻籠着一層水汽,讓人忍不住憐惜不已,“事關虎眸将軍婚姻大事,怎麽可能如此兒戲?尋常人家哪能随随便便被賜婚的?”
“唔。”方河咂咂嘴,“是說不過去。”
雲淼淼見她似乎對這話題不太感興趣,猶豫一下,問:“不知姑娘師從何處?只有你一人前來調查此事嗎?又為何會被抓進來?”
“我是故意被他們抓來的,否則怎麽找得到他們藏人的地方?至于師從何處……”方河笑笑,露出一顆小虎牙,怪可愛地道:“小門小派,像你這般尊貴的大小姐估計從未聽說過罷。”
方河将之前從人販子那裏拿來的首飾取下來,選了一個細一點的簪子,從後面繞進那鎖裏擺弄,只聽咔噠一聲,那鎖竟是開了,她小心地推開門,确定門外沒有守衛才回身道:“你們先在這兒待着,我找好路線便回來帶你們走。”
雲淼淼站出來,“你放心,我會看顧好她們。”
方河看她一眼,眼神頗有些高深莫測,也不多話,轉身跑了。
她順着後院往前,躲過幾個送菜的人,繞去了偏僻的小花園,找到一處後門,将看門的人打昏了拖到一邊,用木桶擋住,這才拍拍手往回走。
上方猛地砸下來一個人,正是之前的黑衣人,對方握着劍,居高臨下地看她,“方河?你這是臨時現編的名字吧?”
“對啊。”方河一臉理所當然,“借你名字用用。”
方何萬萬沒想到這姑娘居然如此……随性,不由嘆氣,“我與你一起去,趁着夜色将姑娘們送出鎮去吧,這邊鼓鎮她們是待不得了。”
“為何?”方河好奇。
“這裏是李府,你不認識李孝之嗎?”
“不認識。”方河一臉我為何要認識他的表情,把方何氣得頭疼。
“他是邊鼓鎮的父母官,人關在他這裏,你還能指望什麽?”
方河眉頭一皺,“這裏是李府?”
方何:“……”他剛才好像已經說過了。
方河不解得很,“既然是父母官,為何邊鼓鎮如此多的賊人他卻不管?為何外界都傳說邊鼓鎮是賊窩?難道這父母官是賊頭頭不成?”
“賊人與地方官勾結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了。”方何探查什麽似地看着小丫頭,“你是當真不知情?”
話音未落,後院突然亮起無數火把,将院落照得如同白晝,長廊後轉出一人,蓄着白須,一臉奸佞之相,厚臉皮地笑道:“方公子所言極是。”
方何笑了笑,先前那一臉忠正仿佛只是幻覺。
小丫頭醒悟過來,“你故意拖延時間?”
那頭李孝之躬身行禮,“不知方公子駕到,有失遠迎,失敬失敬。屬下先前收到令尊書信,還以為會派親信前來,沒想到竟是公子親自駕到……公子怎的不提前知會一聲?屬下也好派人接您。”
“我若是提前告知于你,也就抓不到偷溜進來的小耗子了。”方何手中劍突然出鞘,出其不意架在了丫頭脖子上,“說吧,你究竟是誰,為何會浮雲山莊的功夫?”
小丫頭半點不着急,眼珠子轉了幾圈似乎想通了什麽,語氣絲毫不帶驚訝地道:“啊,你們是一夥的。”
“放肆。”李孝之冷哼,“若不說實話,直接将你問刑,到時候誰也救不了你!”
小丫頭立刻叫起來,“有啊,有人能救我!”
李孝之一愣,“誰?”
小丫頭伸手一指,李孝之身後突然沖來一人,“報!大人不好了,關押那些女人的屋子被打開了,她們都跑出來了!”
李孝之大怒,“跑出來了就再抓回去!這點小事還需要我教你們?”
“可,可有一人……她說她是雲淼淼。”
“什麽?”
小丫頭嘿嘿地笑了起來,“雲淼淼可以救我。”
方何一把抓起丫頭頭發,将她扯得仰頭看向自己,“你不是雲淼淼?”
“我?”小丫頭納悶,“我看起來像嗎?”
“混賬!”方何一把扔了丫頭,擡腿就追了過去,“來人!給我把雲淼淼截住!”
這一晚李府被攪了個天翻地覆,李孝之指揮人四處找傳說中的雲淼淼,方何找了半夜将所有姑娘都押回了房間,唯獨不見雲淼淼。
他将圓臉丫頭抓來,指着房間裏的人說:“究竟是哪一個!”
丫頭目光掃了一圈,眨巴眼,“是個好美的人兒呢,不過不在這裏。”她嘿嘿一笑,“你們讓她跑了?噢,這可糟糕了,她一定會向虎眸将軍告你們的狀。”
李孝之難得腿軟了一下,又讓人去封鎖邊鼓鎮四處路口,說:“她一介弱女子,不可能逃得出去!”
“弱女子?”方何冷笑,“她可是浮雲山莊第一繼承人,弱女子如何當得?”
“可、可……”李孝之小心翼翼道:“令尊信中說,那雲淼淼已經被公子你親手解決了啊。”
方何沒說話,他惡狠狠地看着圓臉丫頭,恨不能将她的笑容從臉上撕下來。
如果當時真的得了手,他為何還要親自來一趟邊鼓鎮?又為何會尾随這個看上去十分可疑的姑娘?
在酒館裏他就第一時間感覺到了這女人內力不凡,她來的方向又太過巧合,這才讓他起了疑心,尤其之前在柴房裏二人交手,他立刻發現對方招式竟是浮雲山莊不外傳的空山掌,所以才一路跟蹤至此,就為了摸清她的真實身份。
可如今,她居然告訴自己真正的雲淼淼先前就關在李府之中?
李孝之這人,奸詐狡猾,心思難辨,這雲淼淼的身份他是真不知情?還是假不知情?話又說回來,他原本的山賊頭頭幹得好好的,若不是父親威脅逼迫他也不用幫這個忙,雖說事成之後雙方皆有利可圖,可李孝之似乎很厭煩別人逼迫自己?
那丫頭千方百計闖入李府,說不定真是為了救雲淼淼才刻意為之。自己……是不是上了李孝之此人的當了?
☆、第4、5章
04.
客棧之中,擁有一張絕世美人臉的“雲淼淼”正與先前的馬夫和披風男子行禮。
“主人交代的事屬下已經完成。”女人輕輕道:“等明日天一亮,方世欽便會發現我刻意落在李孝之書房中的娟帕,到時候李孝之定然百口莫辯。”
“那傻丫頭呢?”
女人呃了一聲,尴尬道:“屬下無能,未能救出小姐,小姐她……被抓了。”
馬夫手一頓,橫眉豎眼地瞪向披風男,“都是你!說什麽要瞞着她,只有騙過她,才能騙過跟蹤她的人,這下好了,就她那腦子怎麽可能逃得出來?!”
披風男沉默片刻,“……這話我當做沒聽到,你可別說第二次了。”
女人笑道:“少爺也不用擔心,屬下看那方世欽還有用得着小姐的地方,必不會虧待她。”
披風男手指在桌上輕輕一叩,“你确定你聽清楚了?下手的人就是方家公子?”
“沒錯,屬下聽得清清楚楚。”女人點頭,“兩位主子盡可放心,言桦或許沒有別的本事,輕功卻無人能及,探聽消息更是信手拈來,若無防備,必無法察覺。”
馬夫喝了口茶,“這點我倒是信你的,否則也不會拜托你來做這件事。”
言桦盈盈一福身,“屬下是否要按照計劃繼續進行?”
馬夫揮手,“按計劃行事,我們京城再見吧。”
等女人走後,披風男将一堆信件從懷裏拿出來,依次在桌上鋪開,“方家……原來方家才是幕後棋手。”
馬夫道:“若不是他暗殺雲淼淼的時候太急功近利,也不會被我抓到把柄。想來京城傳言是真的,方老爺子想傳庶不傳嫡,身為嫡子的方世欽急着撈功勞讓他父親回心轉意,結果失了手,估計也沒敢讓他父親知道。”
“多虧了他隐瞞不報,我們才能與他們玩個時間差的游戲。”披風男皮笑肉不笑,手指輕輕撫摸手邊劍穗,“兵部方家……我雖料到兵部表裏不一,卻沒料到他竟能把關系撇得如此幹淨,還能讓其他人給他背黑鍋。”
方世欽在李孝之書房裏發現女人的娟帕時就起了疑心,等看到那娟帕下方繡着一個小小的“淼”字時,他內心的憤怒和懷疑徹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李孝之什麽意思?難道他那該死的庶子弟弟早與李孝之有聯系?他們合夥坑自己?
方世欽沒有蠢到當面質問,只是将那娟帕不動聲色地收了起來,李孝之親自端着茶杯進屋時,就見方世欽的臉上已經和顏悅色,半點陰郁也看不到了。
他放下杯子,“公子,雲淼淼的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方世欽心裏咯噔一下,這是來套話了?
“我奉命暗殺雲淼淼,以阻斷虎眸将軍擴張勢力的企圖,皇上雖賜了婚,可天下誰不知道浮雲山莊乃江湖第一大門派?若是兩者聯姻,日後無論是軍力還是江湖高人都歸虎眸将軍號令,屆時他登高一呼,誰人不應?皇上心有不甘,我們為臣子的自然要